【言 论】也谈“人书俱老”
也谈“人书俱老”
■吴 猛
“人书俱老”出自唐孙过庭《书谱》:“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这段话说的是学习书法的规律性,要经历初期、中期、后期三个阶段,可以叫三步曲或三段论,也是文中“勉之不已,抑有三时”的含义。
现在常常用“人书俱老”一词来赞扬某些年纪大的人写的字,特别是年纪越大者,更加显得受用。细细想来,果真如此吗?难道年纪越大,字也会越写越好吗?这可不一定,“人书俱老”除了礼貌的恭维之外,更多的是精神性的指向,同“老而弥坚”“老当益壮”可谓异曲同工。从书法的书写技法角度来看也未必如此。
历史上很多知名书家其书体成熟之后到老年阶段的书风也并未有大的改变。如明代书家文徵明,他的书法温润秀劲,稳重老成,法度谨严而意态生动。尤其是他的小楷主要师法钟繇的《宣示表》和传为王羲之的《黄庭经》《乐毅论》以及王献之的《十三行》等,又熔唐人小楷笔法于一炉,形成温纯精绝的自家风貌。从他早年和晚年的小楷作品来分析,书风并未出现大的变化,都很精劲挺拔。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一是书体的限制。小楷这种书体本身的起伏不大,平和简静;二是文徵明的性格。从文徵明一生的行状看,他为人处世“和而介”“不面折人过”,这是他长期受儒家传统思想浸淫的结果。体现在书作上,则蕴藉冲和,温文尔雅。关于其品行,朱彝尊说“先生人品第一,书画次之”。时吴中才子风流倜傥者居多,如唐寅、祝允明、钱同爱之流,皆声色流连,而文徵明虽“日欢然无间”,但能做到“异轨而齐尚”“足无狭邪履”,成全了人品与书风的完美无瑕。也正因如是,性格放荡的唐寅对文徵明的品行五体投地。他曾致函文徵明说“徵仲遇贵介也,饮酒也,声色也,花鸟也,泊乎其无心,而能断在其中,虽万变于前而不可动者。寅长徵仲十阅月,愿例孔子,以徵仲为师,非词伏也,盖心伏也。诗与画,寅得与徵仲争衡;至于学行,寅将捧面而走矣”。因此,平和典雅是文徵明一贯的书法风格,这或许与他本人心性的谨严与认真,坚守儒家中和温柔的审美风范有关。一个人的心性很难改变,往往伴随一生,而字如其人,体现在书法上,这种风格的稳定性也会基于此。所以,年纪大了,书风并不一定也会改变。相反,年纪大了可能技法精准方面还会有所下降,如文徵明小楷《前赤壁赋》为他61岁时所写,由于年龄的原因,这幅作品显露出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远不如其中年时所书的作品那样潇洒流利。但是同样可以说文徵明“人书俱老”,文徵明在80多岁时还能写出结构稳健、笔法精到、章法美观、干净整洁的蝇头小楷《醉翁亭记》,实为不易,精神可敬可嘉。
一日不练手生,如果一个人天赋异禀,对书法悟性很高,但由于某种情况很长时间不练,又或者不是那么勤学苦练,年纪大了拿起笔来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伤仲永的现象在书法上也同样出现过。有些人早年凭着一手好字到处走穴、题字,忙于应酬交际,而没有时间专心练字,到头来只会越写越差。现在一些“江湖人士”进行书法表演,好不热闹,他们有的拎着白胡子自称少年学书,然下笔荒诞怪异,任意妄为,这样何谈“人书俱老”?只是人老了,书法也废了。
其实,孙过庭在“人书俱老”之前是设置前提条件的,那就是“通会之际”。紧接着说:“仲尼云:五十知命,七十从心。故以达夷险之情,体权变之道。”“通会”是自由的阶段,是书法的高级阶段,即书法的艺术境界,是自由与创造的阶段。“思虑通审”,要动脑思考和创造。思考,是一个多方面元素参与的融会贯通过程,是一种艺术的升华。这和酿酒一样,有一个类似发酵的时间过程,也好像窖藏的美酒一样,时间越长,香气越发浓郁醇厚。通会是在不断重复的实践中,不断思考的过程中渐进与质变,是“熟能生巧”的过程。“通会之际,人书俱老”,在时间上是同步的。孙过庭认为,书法三段论这种必经的曲折道路,需要从个人的复杂人生三段论来省悟,这样才能给人真切与深刻的印象。省悟书法也是省悟人生,没有对人生经历的省悟也就不能完成对书法的最终思考。这种体验方式,今天的人可能难以接受,但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每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阶段,对书法的理解甚至喜好都会有所不同,这里有欣赏能力的原因,其实还是“思虑通审”的能力不同而已,有些书法作品可能只有到老年才能接受或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