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申|古代书画家水上行旅与创作鉴赏关系

2017-11-20 15:41:14 来源: 点击:
        现代的交通工具很多,有汽车、火车、飞机、轮船等,它们的速度太快,但即使是私家飞机或汽艇也没有放一张书桌在里面画画的例子。因此从交通工具与创作的关系而言,中国古代的『书画船』是很独特的。

        古时候,尤其是江南的书画家,都是坐船的。也有做书画生意的,带着一批书画作品乘船去和收藏家做买卖。现代随处可见停车场,一大堆汽车,但没有书画车。或在港湾,停泊许多游艇,但是没有『书画船』。

一、早期书画船

        米芾的作品中题有『吴江舟中作』『满船书画』等。米芾之前就有书画船,例如隋炀帝下江南,一船书画都沉没了。能证明米家书画船的例子有:『崇宁间元章为江淮发运,揭牌于行舸之上曰「米家书画船」。』『来往乘船,高揭匾额曰「宝晋斋舫」。』还有假的黄庭坚书作,但诗是真的,名《戏赠米元章》:『万里风帆水着天,麝煤鼠尾过年年。沧江静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这就是『书画船』的来源。

        米元章喜欢在船上写字画画,船上的作品很多,有些作品直接写有『舟中烛下』『依旧满船行』。作品题跋中还有『舟对紫金,避暑手装』『宝晋斋舫手装』,可见他带了手卷在船上装裱。

        苏轼《赤壁赋》中虽然没有描写在船上写字画画,但没有这种泛舟出游的体验,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诗词传世。南宋画家所画的《归去来辞图》,描绘了陶渊明在船上的情景,不知陶渊明在船上有没有写字,但他至少在船上作诗。

        米元章的儿子米友仁画《远岫晴云图》,题有『元晖戏作』,上方另有横纸,又自题『绍兴甲寅元夕前一日,自新昌泛舟来赴朝参,居临安七宝山戏作小卷』,描绘了在船上看到的景色。米友仁画中的山水多半是在水面上看到山水。

        董其昌有张画,题跋为:『舟泊升山湖中,即赵子固轻性命,宝兰亭帖处。』有关这个故事的描述有:『赵子固,舟过升山,风浪漂舟,子固立水中,手持兰亭曰:「至宝在此,余物不足关矣!」』可见赵子固也有米芾的遗风,他坐的也是书画船,船上带了很多书画作品。

        赵孟頫《兰亭十三跋》也是米芾、赵子固之后最典型的书画船上的作品原作。虽已残损,但有刻本传世,文字尚能读全。『余北行三十(『四』字点掉)二日,秋冬之间而多南风,船窗晴暖,时对兰亭,信可乐也。七日书。』鲜于枢题《定武五字损本兰亭卷》中也有『舟中书』的记载。

        王铎有一件作品题曰:『崇祯十七年三月,舟次清江浦,仿晋法。世不学古而蹈今,吾是以崇嵩淙道人。』这也是在船上所写。还有资料显示,王铎认为船上空间小,写立轴不太方便,所以船上较少大的作品,较多手卷、册页。

        另外,很多作品都是在运河途中等待放闸的过程中所作。船停在闸口,有时等放闸门要等很久,子昂《兰亭十三跋》中也有提到。李流芳在一件立轴作品中抱怨:『济河五十闸,闸水不濡轨。一闸走一日,守闸如守鬼。十里置一闸,蓄水如蓄髓……』每次放闸就是放水,水量不很丰富时不可能一条船就放水,因为放闸需要大量的水,有时要等一天才能放闸。李流芳这件作品就反映了这样的情况,董其昌与李氏同时,更多次地北上南下于大运河中,可是从未见董氏有相同的抱怨,这很有意思。也许反映了两人在运河上心境的不同。不过,李氏也常有舟中的作品,例如在杭州西湖等。

        赵孟頫的《重江叠障图》的造景,只有在船上才会体验到这样的山水,才能画出这样的风景。钱选的《归去来辞》描绘的是太湖边上的风景。赵孟頫的《吴兴清远图》描绘了在太湖上看到的山,看起来很遥远,小小的,绿绿的,浮在天际的水面上。沈周也画过类似题材的画作,他的船靠山近一些,山稍高一些;而《吴兴清远图》则稍辽阔一些。《水村图》等都是对水乡这一类风景的描绘。

        黄公望在《富春山居图》中描绘了富春江的一段风景,正如诗句所描绘的,『水送山迎入富春,一川如画晚晴新』。现在的富春江也还有水闸,与古时稍有不同。

        隋唐时期,可以看到南方书画家较少,北方黄河流域较多。明代书画家多集中在太湖流域及周边地区,福建、广东和北方也有一些。所以明代书画家的交通主要依靠船只,每人都有行船、看风景的经验,每人都在船上带些书画,更有不少书画家曾在船上写字、作画及赏鉴。

        明代姚绶的一件作品写道:『舟中赖此能消日,半匹溪藤意趣多。』作品上有很多印章,其中一方为『沧江虹月』。作品左下角题『葑门泊舟处』。另一件舟中书法题有『云东逸史,坐虹月舟,书付仲子旦』。张弼的一件作品中有『舟来南安,因出观之』,在船上带了书画作品进行观赏。

        从明画中,可以见明代的船中间有帆,船上可以摆书桌,有的画面上送别的亭子中桌上有笔砚,所以有很多描绘送别的作品。沈周的画就有太湖边送别的场景。

        祝允明的书作中有『舟中寄兴』『舟中夜坐』的内容。李应祯的书作中有『舟中草草』的内容。吴宽的书作中有『船中稿成,如可用,只付……』这些都是在船中书写的例子。李梦阳《屋舟篇》写道:『茅屋数椽江筏上』,他的友人以舟为屋,就住舟中。唐伯虎在《联句诗页》后款曰:『正德庚午仲冬廿有四日,嘉定沈寿卿、无锡吕叔通、苏州唐寅邂逅文徵明父文林于舟次。酒阑率兴联句,皆无一字更定,见者应不吝口齿,许其狂且愚也。唐寅书。』这是在舟中联句并书写的例子。

        文徵明的书作中也有很多提到在船上的例子。例如『黎明舟出阊门』『书于横塘舟中』『书于荆溪道中』等。另有一件书作诗第一句为:『爱此陂千顷,扁舟夜未归。』款曰:『甲辰八月既望,延望具舟,载余夜泛石湖。是夜风平水净,醉饮忘归,意甚乐也。』

        王守仁的书作中也有类似例子,如『即日舟已过严滩』,这是在富春江上;『阳明山人王守仁拜手书于龙江舟中』;还有写给儿子的信,『九月廿三日岩州舟次,父字付正宪收』。

        再来看一些例子。文彭《泊舟八里湾》:『风大不可行,舟中无事,书此遣兴。』王宠书作:『已择定二月十六日准行也。搭得船好,一路想无惊恐。』莫是龙作:『与周文爽舟行。』陈继儒作:『归舟吴门,书于雨蓬之下。』

二、董其昌书画船

        董其昌是书画史上最具舟游经验者之一,更是最喜爱在舟中创作书画、鉴赏及题跋古书画者,许多书画论想必也是舟中所思所得。董其昌在一通手札中写道:『近得子昂、大痴、云林之迹,皆奇绝。虽携之舟中,以归心甚急,不复能至京口,因泊舟丹阳,与丈相闻,一订东游之约。』他在船上带了赵孟頫、黄公望等人的书画作品,随兴鉴赏研究。

        董其昌的家乡水网密布,出门即坐船。『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到处都是河流与小桥,每户人家都泊有船只,好似现代人家中的车库。《姑苏繁华图》中描绘了许多桥和船,有一段画面表现桥洞边有很多船,好像是塞船,等着过桥。此景很像今天在十字路口的塞车情境。其中有的像书画船,也有官船、商船及各种大小船只。

        董其昌曾说过:『余结念泉石,薄于宦情。』由于官职的变动,他一生出门好几次,分别在一五九一年、一五九二年、一五九六年、一五九七年、一六〇五年至一六〇六年、一六〇九年、一六二二年、一六三一年等年份。董其昌于一六三六年去世,一六三一年的时候他年岁已高,但还在旅行。他在不同的时段到不同的地方,从《董其昌宦游简图》可以看到他一生舟游的行踪。

        太湖流域都是水路,董其昌有很多书画作于船上。如『舟中宴坐,阻风待闸,日长无事』,于是想到以前见过的风景,就开始作画。有一手卷画的是树石,款曰:『癸巳孟夏,其昌待闸清河口书。』还有一件题曰:『昆山道中舟次,同观者陈征君、仲醇及夏文学。』另有:『戊午腊月朔日,舟次凤山村识。』《夜村图》款曰:『戊午八月十一日,昆山道中写。』有一手卷题款为:『是岁秋携子以试事,至白门大江舟中,旋为拈笔,遂能竟之。以真本不在,舟中恐未能肖似耳』。还有『乙丑九月自宝华山庄还,舟中写小景八幅』、『庚申九月朔,京口舟中写』、『庚申八月廿五日,舟行瓜步大江中写此,并书元人词,亦似题画,亦似补图』、『癸亥二月画于丹阳舟中』、『书于武塘舟次』、『舟中偶书付祖常收之』(写给他儿子)、『己亥子月,泛舟春申之浦,随风东西,与云朝暮。集不请之友,乘不系之舟』、『阻雨葑径,捡古人名迹』。古画上的题跋『书于吴昌舟次』『书于青溪道中』,还有『今日阻风平望,写此小景』『近于朱参知敬韬官舫观北苑画,仿此』,因此『官舫』也可说是书画船的一种,董氏自己也常因官方任务被委派到江南,其乘坐的也当是『官舫』,照理比起他私家出游的舟舫要豪华、宽敞些。其他在舟中的作品题有『阻风崔镇』『舟行东光道中写此』『记忆巴陵舟中,望洞庭空阔之景写此』『娄水道中』『舟行大江中识』。真可谓不胜枚举。

        有关董其昌行旅及舟中书画活动,笔者作了专门的年表加以统计(见《董其昌书画船》,载《国立台湾大学美术史研究集刊》第十五期)。再来看一些例子。『己未五月之望,舟次京口,季康为秉烛游,纵谈书道,都非昔人论书窠臼,季康亦甚解颐,张子房所谓告他人辄不省者也。有口能言笔不随,则余自愧。董其昌再题。』这是董其昌与朋友在船上谈论书道。董其昌题王《青卞隐居图》『天下第一王叔明画』,就是在船上所题,『庚申中秋日,题于金阊门季白丈舟中』。董其昌题米元章《蜀素帖》有『吴太学「书画船」为之减色』之语,吴太学指吴廷,他一半做生意,一半收藏,他哥哥开古董店。从题跋中可以知道他和董其昌交换作品,做买卖。董其昌说吴廷的也是『书画船』。董其昌题赵孟頫《鹊华秋色图》:『崇祯二年岁在己巳,惠生携至金阊舟中,获再观。』董其昌的朋友在船上带了此图,让他有机会再看、再题。董其昌题董源《潇湘图》是很有名的题跋:『忆余丙申持节长沙,行潇湘道中,蒹葭鱼网,汀洲丛木,茅庵樵径,晴峦远堤,一一如此图,令人不动步而重作湘江之客。』『余以丙申持节吉藩,行潇湘道中。越明年,得此北苑《潇湘图》,乃为重游湘江矣。今年复以校士湖南,秋日乘风,积雨初霁,因出此图,印以真境,因知古人名不虚得,余为三游湘江矣!』董氏先有机会游历湘江,后见董源此图,一开卷就将此定名为《潇湘图》,可见舟游湘江对他鉴定古画的直接影响。后来他在家中,披赏此图时,又令他如重游湘江。另有一卷题曰:『己巳中秋,以此卷易赵承旨六体千文,令穰遂似交绝。是日并见惠崇卷于惠生舟中。』还有在船上画并题的:『甲寅七月望舟行昆山道中。』

三、其他书画船

        米元章后代米万钟的题跋:『辛酉春分书于湛园之「书画船」。』米万钟的印章中有『书画船』好几枚。

        李流芳有语:『泊舟段桥』;扇面上题『邀西生上人同泛六桥』『泊舟阊门,书唐人五言二首』『碧浪湖舟中坐雨,作此遣兴』。

        甚至比较职业性画家蓝瑛也有类似的语段:『蓝瑛画维杨舟次』『舟泊苍梧』『画于西湖舟次』。王铎临米芾的作品中有『舟次』『舟中后方』等文字。王时敏曰:『癸酉初夏,锡山舟次,拟云林《春林山影图》。』程正揆《江山卧游图》题:『予自金陵归还,舟中随笔,十二月十六日抵家。』他回家一路上时间很多,慢慢画,画了一百多卷。笪重光曰:『与南田、石谷诸君泛舟至荆溪。』高士奇曰:『舟过吴阊,漫堂先生载酒相饯,得话数年别绪,因以平日所藏书画请为鉴定。』『书画船泊胥江滨。』

        石涛很多画都是在船上所作,画的景致是他旅行的经历。他的画作上题有『秦淮舟中』『江行所作,舟中不能尽其法,遣兴而已』等语。

        乾隆皇帝每次下江南都带着不同的作品,有兴致的时候就拿出来题跋,有的题跋说得很清楚是南巡时在船上所写。还有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乾隆皇帝以假为真,每次下江南都带着,当然有的题跋不是在船上写的。有一张假的《狮子林图》,他到苏州也带着题写。还有和西湖有关的作品,他在『湖上重展』并题跋。乾隆皇帝雅兴很好,到什么地方就带相关的作品,再拿出来题写。他有一件扇面,题有『舟中偶写盆梅一枝』,原来乾隆皇帝下江南乘坐的『御舫』也是『书画船』。现代还能看到他在旅行时携带的可以折叠的文具箱和小案。

四、书画船的相关形制

        广州东汉墓出土的陶船可以让我们看到汉代船的形制。顾恺之画中的船很有意思,船上还挂着一张画,有的学者根据这张画的风格推断顾恺之画为南宋摹本。钱泳的对联:『清芬拟入芝兰室,博雅如游书画船。』《清明上河图》中有各种商船。

        现代还能见到华清池的舫宫。苏州庭院中也都在湖边建舫,园林的匾额上可以看到『闹红一舸』『烟波画船』等题字,可见城市里的小池中还要造半条船,这是陆地的船。使身处其中,也能仿佛于烟波之上,逃离市嚣,使心胸开阔起来。

        古画中的书画船,有帆的是官船,沈周画作中的船就带帆(此画虽是仿本,也能大略反映当时的船形)。

        陈继儒在《岩栖幽事》中描绘道:『住山须一小舟,朱栏碧幄,明棂短帆。舟中杂置图史鼎彝,酒浆荈脯。近则峰泖而止,远则北至京口,南至钱塘而止。风利道便,宜访故人。有见留者,不妨一夜话,十日饮;遇佳山水处,或高僧野人之庐,竹树蒙葺,草花映带,幅巾杖履,相对夷然。』明代人对『舟』的描绘:『形如划船底惟平,长可三丈有余,头阔五尺,分为四仓。中仓可容宾主六人……前仓可容僮仆四人……可置书卷笔砚之属。』这些是与书画船有关的形制在文字上的记载。

        《姑苏繁华图》中的船画得很写实、很精彩,有各种船的形制。直到张大千早年在国内旅行时还常坐船,他在新安江上道:『行舟莫怪长年懒,却得推蓬看好山。』一九六二年,载运台北『故宫博物院』文物赴美展出的是美舰布瑞斯峡谷号,可以说这是最大的『书画船』。

        西方也有类似的书画船,有幅莫内的画,描绘画家在船上定点写生,虽然也是在船中作画,却反映了中西文化的不同。

五、山行山水与舟行山水

        山水画中有以画山中景为主的,也有描绘水上山水的,可称之为『舟行山水』,姑名之谓『山行山水』或『舟行山水』,两者风格不同。如北方范宽与南方董源的画风格不同,李成与米友仁不同,李唐与江参(江贯道)不同,王履的华山与夏圭的《烟村归渡》不同,梅清的黄山与赵孟頫的《双松平远》不同,董其昌多描绘江南水乡风光。

        现代人坐飞机,在飞机上看到的雪山特别壮观,甚至从太空飞船上回望地球,于是产生像刘国松那样的宇宙画。这是交通工具与创作关系最显著的例子。当笔者想体验一下赵孟頫从湖州北上经运河往北京,或董其昌从松江往苏州、无锡、京口等地时,许多河道不是淤塞,就是被公路截断,根本就是行不得也,而只有局部乘船的经验,一是在富春江上,江水清澈,但是上游有水库,下游有拦水坝,想必与黄公望等古人所见不同。从苏州到杭州,本想坐船一览沿途风光,但是只有『夜航船』的客运行驶,蜷窝在不易转身的上层睡铺,在一夜的马达声中于清晨抵达了杭州!笔者虽也曾在桂林阳朔坐挤满游客的小艇游历过漓江,或在重庆汉口间坐两三层的大游艇游历过三峡长江,但这些地段却非米芾、赵孟頫、董其昌等所历之处。

        总之,现代交通的改变,也使整个中国社会生活的环境、方式和心境无法逆转。因此、这种独特的中国文人式的书画创作与鉴赏的场所——『书画船』从此消失于历史之中。

原载《中国书法》2015年11月总271期

傅申|1937年出生,1948年随父母迁居台湾,毕业于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系。1968年到美国,入普林斯顿学艺术与考古系,攻读中国历史专业,获硕士及博士学位。1979年出任美国国立佛利尔美术馆中国艺术部主任。傅申先生主要研究领域是中国古代美术史,在中国书法、绘画史以及书画鉴定方面有很深的造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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