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度玄远 ——读谢无量书法

2018-08-25 20:28:09 来源: 点击:
        “风度玄远,有时近于玩世。”这是马一浮对谢无量书法随口而出的一句话。我无意中看到这句话,开始并没有往深处想,学富五车的人,对任何事情臧否都不足怪,何况马一浮对至交谢无量了。


        谢无量的老师汤寿潜是马一浮的岳丈,这层关系足见马一浮与谢无量友谊的特殊之处。马一浮悼念谢无量的挽联似乎说明一切——“在世许交深,哀乐情忘,久悟死生同昼夜;乘风何太速,语言道断,空余涕泪洒山丘。”

        此种感情,谁有?

        “风度玄远,有时近于玩世”,时常在我眼前出现,觉得这一句话越来越重,也是对谢无量书法的准确概括。

谢无量《二十年前一俊人》诗稿

        上世纪80年代,就知道谢无量了,书法家、诗人、学者,四川人。也许,那个时候我们处于识别书法的初始阶段,对谢无量“风度玄远,有时近于玩世”的书法难以理解,或者理解得不到位,误读、误解的时候比理解、喜爱的时候多。一位叫吴丈蜀的书法家不断传达这样的信息:“谢无量先生是当代大学者、大诗人、大书法家。他之所以能成为大书法家,说和他是大学者、大诗人分不开的。”彼时,书法界处于由竞技主导的展厅时代,格外看重书法的视觉冲击力,对吴丈蜀的这番话没有在意。苍白、浅陋的当代书法,让吴丈蜀失去兴趣,他渐渐从书坛隐退,在安静中阅读谢无量的诗文,研究谢无量的书法,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谢无量《湖上书来日放光》诗稿

        谢无量给我们留下一道难题——好书法的标准有没有,认识书法的途径在哪里?谢无量刚刚进入我们视野的时候,这样的问题都很模糊。时间提升了我们认识书法的能力,粗放型的书法发展也留下教训,终于,我们知道了谢无量的书法好在何处,高在哪里。

        好在何处、高在哪里呢?

        第一,谢无量深入探究书法的本质。他从文化的角度和艺术的高度,审视书法、理解书法。时有书法的碑学、帖学之争,学人愿意在争论中看到书法的真相。谢无量学书,碑、帖均会让他激动,他在魏晋书法的资源里,看到了士大夫书法和文人书法的合流,甚至在士大夫与文人身份的融合与转换中,看到了书法的经世致用和书法的精神意义。书法从来不是以单一面目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从一开始,它就是文化的承载者,深度介入人们的政治生活和世俗生活,然后,才开始对我们的人格、心理、气质、素养产生影响。所以说,当代人对书法予以“文化书法”“艺术书法”的定位,是无知的表现。

        纵观中国书法史,魏晋书法的确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阶段。谢无量秉笔学书,自然会在此流连忘返。谢无量有一首题咏《宋拓圣教序》的诗:“右军风格最清真,貌似如何领得神。浪比俗书趁姿媚,古今皮相几多人。”青年学者杨勇解释:“这首诗用‘清’和‘真’二字概括王右军的书法风格,足可见谢无量对大王书法的认可和欣赏。这两个审美标准也是他在自己作品中所追求的,清净高雅,天真自然。”

        谢无量书法,好就好在“清净高雅,天真自然”。若说帖系代表的“二王”书法是“清”“真”品质的象征,那么,北朝碑刻的铿锵悦耳,何尝不是“清”“真”的诠释呢?他在《题张猛龙碑》的跋语中写道:“或大或小,或仰或欲,藏棱蓄势,发为貌奇。虽存隶法,亦挟草情,美媲《中岳》,兼嗣《兰亭》。神行乃妙,皮袭为下。旧拓可珍,敢告知者。”北魏碑刻的天真烂漫,可知可感。

谢无量《逝者良已矣》诗稿

        与谢无量有着数十年交往的学者刘君惠,熟识谢无量书法的艺术特征,他说:“谢先生书南北兼收,碑帖并取,筋骨不露,锋芒尽韬。兴酣落笔,神姿挥洒,柔克绕指,而劲气内涵。苍润沉雄,如幽燕老将;明珰翠羽,如华鬘天人。艺舟诚亦有楫,无量先生之书法,谁可执楫以航者?沉雄俊逸的气氛,虚淡萧散的气度,固难以迹象求索。”1939年,刘君惠与谢无量相识,彼此“诗歌酬答,笺札往来”,因此,对谢无量书法的判断,刘君惠的观点有代表性。

        第二,谢无量的学问与诗才让腕下书法有了清晰可感的书卷气,也是谢无量书法格高一筹的特征。首先,谢无量试图以事功证明自己的价值,他追随孙中山,投身了革命。1923年,孙中山的广州政府成立,谢无量被聘为大元帅府大本营参议、特务秘书。不久,孙中山因病逝世,他退出政坛,一心治学著述、写诗作书。其次,谢无量的学术研究,加深了他对书法的判断。2011年,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谢无量文集》,其中收录了谢无量十多种著作,包括《孔子》《韩非》《佛学大纲》《中国哲学史》《中国大文学史》《罗贯中与马致远》《中国妇女文学史》《实用文章义法》《古代政治思想研究》《中国古田制考》《诗学指南》《词学指南》《骈文指南》《诗经研究》《楚辞新论》《朱子学派》《阳明学派》《王充哲学》等,涉及历史、政治学、哲学、文学,可谓学识渊博,著作等身。这是谢无量数十年的学术研究成果,也是谢无量作为学者书法家的证明。中国书法与学问、文章是一个整体,谢无量与他的好朋友马一浮一样,赓续了这个传统。他们用毛笔写作,挥毫过程中,学问又在滋养毛笔,赋予字迹独特的生命节奏和文化特性。对此,我有理性的认知,于是我不断强调,好书法是学问养出来的,好书法是能够阅读的。

        治学以外,谢无量又以诗闻名。他用毛笔写诗、改诗,他诗稿的书法意义渐渐凸显出来,让我们研究书法家谢无量有了新的依据。我喜爱谢无量的书法,对他的诗稿尤甚。谢无量是现当代能够与古贤等量齐观的书法家,读他的诗稿,不由得想到苏东坡、徐渭、傅山、王铎、何绍基、张伯英、郑孝胥等人的诗笺手稿,他们都是文墨兼优的人,而文墨兼优正是对书法家的必然要求。读《二十年前一俊人》诗稿,仿佛听到刘熙载所言“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为大”的境地,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写诗,需要情感牵引,这份诗稿能看到生命的起伏、情感的节奏。错落有致的诗行,浓淡干湿的笔墨,开阔、松弛的结构,铺陈了诗人淡泊、辽远的内心世界。从儒家起,再经过法家,最后一定是回归道家。谢无量也不例外。他的夫人陈雪湄深情地说道:“无量病卧北京医院,那时已神志不清,我在护理他的一年中,重温《庄子》以自慰藉。当我提到庄子时,他仍会会心一笑。”

        写诗的谢无量,常常是“会心一笑”。《湖上书来日放光》《逝者良已矣》诗稿,自然洒脱,不见丝毫作态,信笔由之,笔墨有了轻重缓急,有了映衬对比,读之,心悦诚服。这就是真正意义的书法,我们难以为之了,依然要看到它的高度、厚度和难度。对于书法家而言,必须具备勇于超越自己的勇气,任何满足现状和自以为是的行为,都是极其浅薄的。

谢无量《可怜九月初三夜》诗稿

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