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蘧常先生的书法与史学

2017-06-23 11:48:14 来源:文汇报 点击:

 

  王蘧常先生和他的书法作品
 

  
 

  上周六,王蘧常研究会在复旦大学成立,分设学术研究委员会、书学研究委员会和诗学研究委员会。

  王蘧常先生之子王兴孙说:“现在社会上知道王蘧常的名字,往往是因为他的书法和章草。其实,他首先是一位孜孜以求专攻经、史、子、集的学者,一位谆谆教诲乐育英才的教授。”在王先生身上,书法、学问、人格三者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而书法则是这个统一体的外在表现。

  王蘧常弟子王运天介绍,研究会筹备时筹委会聘请百岁学术泰斗、西泠印社社长饶宗颐担任名誉会长,饶宗颐先生一口就答应下来。王运天说:“这次研究会是先师道德文章与书学研究的开始,不仅是照耀儒林,普惠书坛之盛事,且是实现了我们多年的梦想!数年前我常拜会选堂饶宗颐先生,每次先生都问我,先师的学业行藏及遗文遗著遗墨的整理情况,我均如实作答。饶公说,老一辈学人真了不得,学问做得这么深入,当今已不可得。去岁12月因先师之学生宽堂冯其庸先生病笃,我与高智群、汪大刚、陈佳锋兄专程由沪抵京探望冯先生,冯先生讲到先师时,说到先师对他的深情厚谊,说到先师的博学雄才,敬佩得五体投地。然后又在泪水与数度哽咽中,断断续续地说:‘现在很多人对老先生的学术已不了解,而且去年(指2015年)北京评中国二十世纪十大书法家,居然老先生会没有!可悲呀!’”

  书法:独创“蘧草”

  今人了解王蘧常先生,多是从其书法开始。王蘧常(1900—1989),字瑗仲,浙江嘉兴人,以经学、史学、诸子学著称,又以书法、书学名世。其书法作品卓荦不群,古意淋漓,尤以章草独擅胜场。后世公评,近世书家虽然众多,经历数十年如披沙拣金,可以称道者却很少,而先生书作则愈见贵重。以至于时人如果得一字半纸,便如获得河图天球一般珍视。书法界如果评论隶草魁首,必推王蘧常先生。因此谢稚柳先生评王蘧常书云:“是章草,非章草,实乃蘧草。千年以来,一人而已。”顾廷龙先生则赋诗云:“后王妙墨继前王,云壑当胸万卷藏。纂史传经同盛业,一庐明两字辉煌。”(按:王蘧常号明两,取义于《易经·离象传》:“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王先生《自传》中提到,因为此号口气太大,故只说取吕览明两曰狂意。)日本《书道》杂志曾以“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常”一语赞先生,又有《现代王羲之》一文评先生书作,故有“后王前王”之说。

  王蘧常先生在《自传》中提到,族谱谓其族为王右军之后,常引以为荣。其父王甲荣见他的手指纤长,十分高兴,希望有朝一日若能为书,能够继承传统。

  “我于书法,自幼即笃嗜,以是略知门径。”他的书法脉络有迹可循。王先生在《王蘧常书法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自序》中提到:“余之略解八法五势者,胥承父兄师长之教也。八九岁时,不耐影书,见家藏爱新觉罗永瑆帖,觉其刻画清秀,临摹之。为先考步云公所见,曰:‘前人言文,有阳刚阴柔之说,阳刚之美,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金鏐铁;阴柔之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珠玉之辉。书亦有之。欧颜得阳刚之美,虞柳得阴柔之美,皆根于其本性,汝性偏刚,取法乎上,于欧为近。’遂授以《九成宫碑》。此为余学书植基之始。”

  王蘧常16岁时,突患恶虐,辍学归家。“先公又授以唐拓《十七帖》影本,不能笔摹,以手指画被,此为学草书之始。”病发时,字帖压身下,为汗渍损坏,重换一本;又坏,再换一本。卧病两年多,换帖四本,遂对二王书法体会精深。读包世臣的《艺舟双楫》,更加潜心书法。19岁,王蘧常听大兄铭远言,改欧体《化度寺》为《张猛龙》《郑文公》二碑。

  1918年夏天,王蘧常在上海哈同花园拜沈曾植(寐叟)为师。此前的1917年夏,沈曾植自上海回嘉兴,王蘧常仰慕已久,但不敢贸然当面请教,托名“黄阿龙”,把平时读书所遇疑难问题20余条写成一信,寄去请教,引起沈曾植注意。期间,曾再次托名“阿龙”,将绝句两首投寄沈曾植,被赞为“近玉溪(李商隐)”。次年,沈曾植归里扫墓,无意中见到王蘧常习字,当面未置一语,邀他第二天去住处,给予示范。又特取《郑文公碑》墨拓八大轴相赠。

  王蘧常《自传》中说:“先生又教曰:‘凡治学,毋走常蹊,必须觅前人夐绝之境而攀登之,如书法学行草,唐宋诸家,以为人摹滥,即学二王,亦尟新意。不如学二王之所出……章草。自明宋(克)祝(允明)以后,已成绝响,汝能兴灭继绝乎?’又曰:‘学章草,必须从汉隶出,赵子昂所书,虽着意发波,仍是唐宋人笔法,非其至也。’又曰:‘汝爱家鸡,然当不为所限。楷法亦然力避庸俗,滇疆二爨,未尝非医庸俗之药石也。’自此治学,力杜常蹊,且为学章草之始。”

  中年之后,王蘧常潜心章草,他在《自传》中指出,“汉赵壹虽然非草书,但他说,删难省烦,省复为单,颇能说出章草的特点。张怀獾书断说:存字之梗概,损隶之规矩,纵狂奔逸,赴速急就。说明了章草之作用。但从现存的章草来看,我并未体会到它的纵狂奔逸,只觉得它的结体平正,下笔有源(姜夔续书谱说)。正因如此,大胜后世的狂草,任意放逸,了无法度,但骇世俗,绝无实用。即所谓今草,也往往下笔无源,随意造形。以视章草,不独赴速急就,且有楷则。如能推行,则其用,当与简体字同功。然失传已久,自明宋克、祝允明以后,很少人学习了。因此反而目为怪体,这是非常错误的”。

  从50岁左右开始,王先生精心研究《居延汉简》《武威汉简》《敦煌汉简》《罗布泊汉简》、《楼兰魏晋竹简》和《流沙坠简》,注意篆、隶的内在联系,“欲化汉简、汉帛、汉陶于一冶”,“拓展章草之领域”。60岁后能默诵《说文》部首,并用小篆写了六七年日记。70岁后,其章草书法已从成熟走向别树一帜。作品曾先后到法国、日本展出。识者评其章草特点:“无一笔不具古人面目,无一笔不显自己的精神。”其章草书法艺术“博取古泽,冶之于章草之中,所作恢弘丕变,蔚为大观”。

  复旦大学教授,也是王蘧常研究会双会长之一的吴晓明说:“故自金石学兴起以来,草书似独处于碑学之旨,除沈公寐叟稍开门径外,几代之中罕见论述,鲜有作手。唯王蘧常先生遵沈公遗训,入羲、献之所出,究分草之初发;握章草以为枢机,深启草书之本体源流,大开草法复古图新之秘藏。究其要端,大约有二。一则定章草为‘解散隶体’,由汉隶而溯篆籀,复使篆法隶法入于草法。故先生之章草古气磅礴,有拙厚之形,气态浓深。二则假秦简汉牍之新出,爬罗剔抉,补草书进阶之阙如,接隶变茫茫之坠绪。盖先生一力搜研秦汉魏晋之竹木布帛,令其结体、字形、写法纷至沓来,熔铸陶冶,入于章草。观先生之章草书作,面目居多,变化实繁;唯摒却杜撰,字字有来历也。要言之,章草经先生之手,博采而始能化矣。且夫复古变法之风及于草书,则至矣,尽矣,其能事毕矣。故碑学运动之殿军,允推王氏。操此而谈,则‘后王前王’之说,绝非谬奖。”

  在中国书法史上,章草曾出现过两次高峰,一是汉魏时期,一是元明时期。王蘧常的出现,则标志着章草的第三个高峰。汉魏章草与汉简相近,用笔轻灵,结体略扁,隶味较浓。元明章草则基本上是汉魏章草的继承。元明人写章草往往以楷法为之,古意已漓,整体水平已不能与汉魏同日而语。明以后,章草这一书体又趋于式微,问

  津者寥寥。民国以降,王世镗继起,然未能形成规模。至郑诵先、王蘧常这一代,稍稍有所改观,而到“文革”结束,书法热兴起,章草才出现了第三个高峰。

  史学:矢志不渝

  吴晓明极其推崇王蘧常先生的学术。他说:“王先生以经学、史学、诸子学著称,又以书学、诗学名世。先后任职于无锡国专、光华大学、大夏大学。1938年,无锡国专迁至上海,先生任教务长,并任迁沪私立之江文理学院教授。建国后先生任职于复旦大学,长期担任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先生一生之道德文章,可用二语概括之,曰‘硕儒’,曰‘国士’。先生早年得唐文治先生授经学、理学,一以唐公之学为楷模,所谓‘茹经门下称魁首’是也。后又问学于梁启超(任公),任公评后儒于孔学解说纷纭,多语繁而密要,乃以‘修己以安人’一语教之。先生奉此教而疏经义、诠诸子,撰秦史,至于学问淹博而谨守不失;六十余年后,‘犹无以易此也’。故先生之学问文章,堪称硕儒。”

  王蘧常少有令名,十余岁便开始学史。《自传》中提到:“我少时趋庭,吾父喜言项王事。及救赵,士无不一以当十,呼声动天地云云,为之气动色涌;至垓下之败,又为之呜咽流涕。问出何书?乃授以《史记菁华录》,读之,如厌饥渴。此为读史之始,大半能成诵。久之,请益,又以《纲鉴易知录》授之,曰:此非善本,然便初学,如益以陈鹤明纪,则贯彻始终矣。阅时应注意书眉标题,如《箕子叹象箸》,《甘棠之诗》,《曹刿论战》等。父每夜必饮周公百岁酒,我旁侍,即举标题问之,或五六,或九十,能尽举其辞则喜。不独明史事且富典实,法之善也。不一年而毕,此我鸟瞰全史之造端也。”

  20岁时王蘧常尊父命考取无锡国专,得到唐文治等先生的传授,学业大进。因为学校得到北洋政府资助颇丰,且学生出路较好,可担任中央政府部曹,可任各个省县的知事,也可任大中学教师,又免食宿费且提供奖学金,故而录取仅仅24人,应考者却多达1500人,其中不乏两鬓斑白者。王先生回忆当时正在答题,不料“旁坐一鬑鬑者屡顾我,每顾则疾书”,他深恐答案雷同,便改写古体字,“于是顾者微叹,卒曳白而去”。

  谈王蘧常先生史学成就必然提到《秦史》,其《自传》提到为何要做此鸿篇巨著的原因:

  尚史犹言上古之史。我大慕之。及入国学馆之明年,忽于常州冷摊得之,为之喜不欲寐。虽捃摭《绎史》,无所增益,然剪裁排比,事迹联属,语意贯通,特为创格,是可取也。于是有三代史之尝试。

  于夏,仅成夏礼可征稿二卷。于商,于纸上材料外,多取地下材料,如殷墟甲骨等,及罗振玉、王国维诸家考证,先后成世纪、本纪若干卷,伊尹、仲虺二卷,人表一卷,典坟志一卷等,虽有发表,然粗具规模而已。虽实不中声,乃来不虞之誉,王国维先生谓其友孙德谦先生称为王三代,虽一时戏言,尤足使人惭汗也。

  语云:知子莫若父。吾父独谓三代史体大,非汝才所能胜。

  无已,其秦史乎? 秦结三代之局,乃其史自古无专著。汝能为之,明二千年建制所由,补十七史断代之缺,亦盛业也。我且愧且喜,然犹虑秦史之未尝不体大,仍非轻材所得而胜也,拟先为长编。忆倪涛为六艺之一录,发家人为助事,因于暑假中,出故书数十种,分与弟妹侄男女阅之,不问解与不解,凡遇秦字即录,不二月,得抄本十余册,虽芜杂,然翦榛摘秀,于秦事盖少遗佚矣。因据之作纪傅文若干卷。不意军阀内战频仍,长编初本,毁于兵燹,而傅纪复失轶于迁徙。幸长编清本犹存,复据以补苴焉。尝以示孙德谦教授,教授时已病,犹乐为之序。

  2000年复旦大学哲学系举行王蘧常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纪念会,会上宣布,哲学系将与上海古籍出版社协作出版先生的遗著《秦史》。编纂秦史稿凝聚了先生数十年的心血辛劳,矢志不移。无锡国专的校友曾在先生去世后把出版《秦史》作为他的两个遗愿之一,这一遗愿已经完成。(文/陈韶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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