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谈书法(二)

2016-05-19 10:01:55 来源: 点击:
 
(9)汉隶、八分书有何不同,其重要性何在?
     我国文字由篆变隶,是一大进化,一大解放。从文字本身的发展史来说,是如此;从书法艺术的发展史来说,更是如此,想理解书法,必须理解这个大关键。
     先秦的古文字,本是统治阶级的垄断物,是高贵的庙堂字,和一般人的关系不大,我们今天所称的古隶,所以名为隶书,“谓施之于徒隶之人”,是囚犯奴隶用的俗体字,文字由篆之繁趋隶之简,是进化,也是解放。当这种俗体字一经形成,就不仅是文字的事了,其解放精神必然反映到书法上来。
     篆体字,不管是大篆小篆,意度都是:笔画萦纡,线条圆转,结体内裹,抱成一团,这种字无法自由放纵,隶书逐步地把圆转变为方折,把钩连变为分散,把内裹变为外铺,比起篆来,自由放纵,是空前的解放。
    永字八法,虽然显得有些老生常谈,甚至陈腐,但是对于想学笔法的人来说,名称虽旧,道理尚存。汉隶、八分书革了篆书的命,是今天通行的楷书笔法的真母体,它的历史功绩很大,在汉字不断改革的历程中,真书对汉隶、八分书作了改革,笔法又有所发展和丰富,永字八法正是总结汉隶、八分书到真书这一个阶段的笔法的一种尝试。
 (10)关于“永字八法”
     从八法的笔画来看,此种说法应出自后汉、三国时期,其中有汉隶的痕迹,又有真书的笔法,但其中又没有包括真书中的所有笔法,所以,这实际是一个过渡时期的总结,这个时期已然由汉隶笔法逐渐朝真书笔法发展,但还没有到最后完全成熟美备的阶段。这个八法说的价值,就在于其中包纳了汉隶、八分书和真书的基本笔法,而这确实是书法艺术的最重要的成分,所以后来八法一词也就成了书法的一个代称。
     之所以选择永字作为代表,是因为它比较方便、明白易晓,更一方面因它无重笔,具备八个方向的笔画,字的外尖可以围成一个八角形,这是其它字所不易有的结体。
    永字八法,按照楷书的笔顺和俗称来说,永字有点、横、坚、钩、仰横、长撇、短撇、捺八个笔画。
    分析起来,有以下几种情况:
    不行笔-点
    右行笔-横、仰横
    下行笔-坚
    假上行笔-钩
    左下行笔-长撇、短撇
    右下行笔-捺
    从以上可以看出,根本没有真正的上行笔和水平的左行笔。这是因为我们使用书写工具的是右手,右手执笔,往右拉,往下拉,最得力,往左、往上最不得劲,十分别扭,是逆右臂的生理构造而行。
    所以,虽说“八法”,可以总归为两大类:一是右、下行类,二是左行类。前者可包括捺(右、下结合),后类指撇。
    “八法”的原称如下,按笔顺排列:
        侧-点
        勒-横
        弩-坚
        趯-钩
        策-仰横  
        掠-长撇
        啄-短撇
        磔-捺
     “八法”的原称,既是名目,又是笔法,所以最关要紧。张怀瓘“约象立名”,就是指八个笔法是提炼了事象的道理立出来的名称,各有取义,其中最显而易见的就是“勒”“弩”“策”等名目,“勒”是马衔,“弩”是臂弓,“策”是马箠。
   (11)关于“识势”
    关于“识势”的问题,过去的书法从书,很少有这一方面的篇幅,其实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张怀瓘说“必先识势,乃可加功”,学书之人,都知道用功练习的重要,可是如不识势,盲目地下功夫,即使“池水尽墨”,也收效不多,甚至功夫越深,“受病”越大。
    关于识势,古人讲得言语简赅,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体会,作者的理解如下。“势”的内容包括较广,每一笔画本身的势,众画结联上的势,字与字间“章法”上的势,大致上可以概括为一句简单的话:势就是关系问题。
   关系不清,道理不明,最多能写出作为文字字体的“死”的符号,必然写不出作为书法艺术的“活”的形象,“关系”和“势”的重要,即在于此。
   学书,笔法最得要,如上所述。但是笔法又不是凭空产生,须知“法不孤起,丈境方生”,它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只凭人为的“捏造”,它实由“势”生。
   “法”与“势”的关系又是辩证的,“势”明了,“法”才合;法合了,又助成了“意”“势”之美。如果不能“识势”,盲目地加功,因为“势”不明,“法”亦必不合,要讲明永字八法,就得懂势的问题。
    从笔画上讲,一个横画叫勒,一个竖画叫弩,但这又并非是僵死的,一成不变的,它随着具体字的具势而变化,比如横,一笔用“勒”法,叠两笔的横字,上下两横笔意就不同,上横仰势,下横覆势,笔意笔法就由此而表现不同,“其”
   有两个坚笔,这就不能用同一个“弩”法,实际上左坚用反弩。四个点平列的,每个点都不同,而彼此各有势的关系在。
   一笔的字如“一”,多笔的字如“象”,其势当然不同,从结构看,古人早就分别出横长字、竖长字、方字、正字、斜字、左低右高字、上密下疏字,种种样样的不同,这也各有其热,如果不去分析,自己随便去安排布置,结果必然不好看,笔法也不会有好的表现。
   专门讲“结体”有关论著,数量较多,也不难找,这种势也较易明白,素无专书讨论而难于尽明的,是一个字里各笔画之间的“势”,它的各自的部位、方向、相互关系,本笔画的作用等等,都是“势”的范围,如果学书者自己细心去体会,对笔法也就会更有领悟了。
   (12)“八法”之-勒
      不懂“勒”法,也就失去了书法之大半,从古至今,“勒”法的精言要义有:
      勒不贵卧(传云张旭)
      勒不得卧其笔(张怀瓘)
      为画必勒,贵涩而迟(传云唐太宗)
      画如长锥界石(张怀瓘)
      鳞勒(“勒法异势”中的本法)
     其中有几个“要害”字:勒、鳞、涩-卧
     写横画时,最忌的是将笔尖平伸向左,笔身右按-平卧下去,然后从左向右一直“拉”-平施过去。这是最错误的笔法。所以唐人告诫:不得使用卧笔法!
     怎样才是对的笔法呢?第一、从左向右写的横画,下笔时笔尖不能平伸横卧,而要“立峰”下笔;笔尖向上,笔身下按,然后乘着这种“立劲儿”向右涩行,而非滑拖。
     第二、照这样行笔,直到长度适宜为止,收笔时,笔仍然是立笔-保持着立笔的用意和“劲头儿”,不能改变。
     只有这样去写,才能感觉到什么是前人已然明白指出的“涩”“迟”“鳞”的意思。“涩”是“滑”之反,“迟”是“疾”之反,“鳞”是“顺”之反(鳞指逆进)。总归到一个字,这才是“勒”。
     “勒”是马衔(名词),也是控制(动词)。马本来向前疾冲,却要把它勒得迟进,不是纵放的劲儿,是敛控的劲儿。这是一种“约象立名”的本义。
   另一种,则用“长锥界石”来比喻。要用利锥将石划开,锥如在石面平拖滑过,肯定不会“界”得开,必须将锥立入、力按,而这样石与锥一定产生很大的磨擦-两种力的对抗。这就必然是涩进,是鳞迟。
 这里提出了“两种力的对抗”,这是笔法中极关紧要的一个中心要点。
    (13)关于“两种力的对抗”
    这“两种力的对抗”如何发生。第一,笔和纸之间会有摩擦力,不过这方面的对抗力一般不大讲,只讲软毫涩纸,硬毫滑纸等如何配合,但毕竟关系不是太大,可以暂不计较。
   真正要紧的力的对抗,在于立笔下,却要平写,这是横劲、竖劲儿的相互矛盾。
   还有一种,就是执笔的右手要往右行,可是好像左方有一个无形的力在牵掣着,不让它右行(往左拉),因此右手必须和它作斗争,在斗争中行笔,这就发生了一种相反二力的对抗。
   这种无形的“左力”,就是我们平时俗话说的反劲,就好比拉东西时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写字行笔,亦不例外。
   会运笔的,就是善于驾驭,利用这“一对”力,使笔画线条,除了形象美,还表现出力的运行美。
   这又牵扯到过去学书者常说的“笔力”问题,常有一种误解,认为把笔拼命使劲往纸上画,猛拉硬抹,就是有笔力,又有说教人执笔要紧握,过去老师常从学生背后冷不防抽走手中的笔,认为抽不出就是笔力强,字一定能写好,都是不对的见解。练武术都不能讲死力气和犟劲,何况书法。讲到“弩”法时,会更清楚。
 (14)永字八法之“弩”
     “弩”,就是竖笔,竖也叫直,但是写这“直”却不能直。为何这样说,我们且看看唐人所传的笔法。
      弩-不得直,直则无力。(张怀瓘)
      弩-过直而败力。(张旭)
      为竖必弩,贵战而雄(唐太宗)
      具体分析,有一种直笔,实际不用弩法,而是用真正的直,如“中”“申”“年”等字,这种竖在此类结构中地位、作用,显然与“永”“来”等字中的竖笔迥异,它又是收笔末画,不再发生其它势的关系,所以用真“直”,除此之外,直就不是真直,而是以“弩”为主。
      弩的比喻来自弓,弓臂和弓弦的关系,本来就是两种力的“反劲儿”。又是两种力的对抗。
     “弩”法,好比你本是要写一个真的直画,可是左方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不让你直,要把它拉弯,你得和它“作着斗争”往下拉这个直画。而两个“反劲儿”在同时运行,所以“弩”法的表现常常是竖画微微有弯意-中间向左弯(左边被反力拉着)。“弩”的本义也就有“鼓着劲”、“绷着劲儿”的一面,即“贵战而雄”。你能这样写直了,才有力,否则必然“无力”“败力”。并不是不要它直,故意写成弯是大错,而是不能在纸上毫无笔意地平拖顺拉成一个“墨道道儿”,那就不是书法,也不是艺术了。
   总结如下,一、“勒”要立下笔,“弩”要横下笔,这是书法上的原则和必守之法。
 二、从上往下行笔时,也自然发生一种“反力”,好像阻之不使之下的劲儿。
 一个笔法包含了好几种的对立统一,高明的书家就是善于从这种复杂关系中运笔、行笔,写出很美的线条来。
   (15)“八法”之撇
     短撇和长撇的分别有二:(1)短者几乎没有弧弯度,连三撇如“影”,(2)短者大多后半截不是真“末端”,而是下面还要接连他笔,实是一种搭锋性质,势的关系更重要,这是因为此种短撇本来就是篆书的一个整笔画的“半”画,即分散篆笔而独立出来的,如“禾”字。
   长撇的难,难在什么时候改变弧度,改多少,什么时候开始抽毫掠锋,一笔中有变,要变得自然,“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撇法绝不能滞迟,但也不能误会为“甩虚尖”,要笔力完足地送到底,也不能学郑板桥的那种出怪相的难看的撇。
 (16)“八画”之点
   “点”的特点,一是画非常短,下笔之后,还没来得及行笔,就到了收笔之时,无多施展、运转之余地;一是点的部位、作用十分多样,因此最多变势。点的变势也是楷书对汉隶、八分书的一种改进:汉隶、八分书一般是单点为“平”势,有的与横无区别,楷书点变为“侧”,“侧”中又有仰、覆、曲等等不同的势。联点-两点、三点、四点、平联、坚联、聚联、遥联、变势更多,都逐一细讲,显得繁琐,多看范本,自然能观察到。
     例如“三点水”,三个点都不同势,又互相“顾”势,末一点带笔返而向上-这是“假上行”笔以外的另一个例子,都是带笔变成的。
“点贵紧而收”(唐太宗),不能松垮行散笔。“侧不贵平(张旭),平则呆板。”“点不变谓之布棋”(李阳冰),是说点如无变势,就成了摆棋子儿。
   (17)关于“乙”“戈”二法
     “乙”“戈”二法,很难学得好,传说初唐大书法家虞世南,最精“戈”法,别人无法出其上,唐太宗最能一眼识出他的“戈”法。作者体会:“乙”“戈”都是弯弧笔画与“弩”法正相反,要写得好,是不能“随弯就弯”的,那就毫无笔力(败力)。先要明白:此种笔法的“两种力”,在于要写的是弯画,却有一个无形的挺直“反力”,像是在拉着它不许它弯,使笔的人要和这个反力“斗争着”,写出的弧度恰到好处的弯笔。与“弩”的道理正是相反相成。如不明此理,写出来的“乙”“戈”,不是败笔的很少。
     “戈”法的难,不但在于弯弧行笔的力的美,而且在于一画之中又有三变换,首、腹、尾笔致皆不相同,其特点是中腹微丰。“背抛”法正相反,应当首尾比中弯皆丰,弯处提笔暗换,所以反较细轻。
      捺法也属于此类,其特点是它保存了汉隶、八分书中的发波-别的笔画,都不再使用波磔了。捺法一定是要按笔铺毫,这是捺的本义,收处无论用普通“揭”笔(出锋)还是变法“衄”笔(含锋),都不能不“铺”,有人把捺末端也写成细条尖收,是不对的。波磔的有无存废,也是书法史上一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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