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涛:书法会消失吗?
刘涛
刘涛曾任教于武汉大学、中央美术学院,主要从事书法技法教学、书法史研究。发表专业论文40余篇,著有《中国书法史·魏晋南北朝卷》《书法谈丛》《字里书外》《极简中国书法史》《古今同观》等。《文汇报》近日采访了这位书法史学者,请他谈谈:
- 汉字的书写如何兼具实用性与艺术性?
- 这一特点怎样通过制度延续?
- 如何看待书法创新和书法在今天的普及?
01
书法主要功能的转变:从记录到审美
文汇报:回顾历史,您认为书法的功能发生了哪些变化?
刘涛:中国书法是在汉字的长期书写过程中衍生的艺术。从汉字诞生以来,文字书写就是实用的,而实用书写也有美化,因此,文字书写的实用性与艺术性之间,并无泾渭分明的界限。20世纪以来,因为日常书写不再使用毛笔,书法的实用功能弱化,故而审美功能更为突出。
早期的文字书写(铸刻),既有实用记录的一面,也有装饰美化的一面。以现在所见最早的殷商书迹为例,甲骨文是占卜留下的俗写书迹,金文则是美术化的书迹。后来,这类例子很多,晋国的侯马盟书与金文、楚国的简书与金文、秦国的简牍与刻石、汉朝的简牍与碑刻……文字书写的双重性,贯通几千年书法史。
秦汉时期,各级官府那些知文字、能书法的“吏”是从事文字书写的主体,他们记账册、录文书、写报告之类,都是实用的书写。按汉朝的规定,官府录用吏员要经过考试。课吏分为两个部分,一是“能讽九千字以上”,二是能够书写“秦书八体”(大篆、小篆、刻符、虫书、摹印、署书、殳书、隶书),后来改为“新莽六书”(古文、奇字、篆书、佐书、缪篆、鸟虫书),合格者“乃得为史(吏)”。汉简上的书迹,许多汉碑隶书,都出自各地书吏的笔下。
从事文书工作的书吏,历代都有。南北朝时期,许多碑刻、墓志、造像记也出自当时书吏所书,有的书吏还留下了自己的名款:如梁朝《萧憺碑》(523)署有“吴兴贝义渊书”;北魏《始平公造像记》(498)署“朱义章书”;北魏《孙秋生造像记》(502)署“萧显庆书”;北魏《石门铭》(509)署“梁秦典签太原郡王远书”;北魏《元淑墓志》(508)阴面刻有“书者相州主簿魏洽”……
东汉已有买卖书籍的书肆,出现了“佣书”这个职业,一些能书者靠抄书获得报酬,可以养家糊口。东汉安帝时,琅琊人王溥“家贫无赀,不得仕。乃挟竹简,摇笔洛阳市佣书”,他“为人美形貌,又多文词,僦其书者,丈夫赐其衣冠,妇人遗其金玉。一日之中,衣宝盈车而归。积粟十廪,九族宗亲,莫不仰其衣食,洛阳称为善而富也”。后来王溥“以亿钱输官,得中垒校尉”(《太平御览》卷137引《拾遗录》)。这位佣书的王溥,就是“书圣”王羲之的先祖。
文汇报:也就是说,在历史上,能书善书可以谋生,或成为进身之阶?
刘涛:不错。19世纪末敦煌藏经洞发现大量写经卷,其抄写时间跨越7个世纪,自晋至北宋。书写者中有地方官府的书吏,有朝廷的书手,有寺庙的写经生,虽然他们身份不一,却都是以抄经或佣书为业。唐朝书手、写经生的楷书,有的写得相当精彩,让宋朝书家望尘莫及。但由于这些人的社会地位并不高,故而他们的书法虽好,却不受重视。
与之相反,北魏书家崔亮、崔光、蒋少游,还有唐朝书家王绍宗,早年都有佣书的经历,后来做了官,就成了当时的知名书家。唐朝的钟绍京早年也是书吏,后因善书成了高官,并以书法名家。
就书法的延续而言,朝廷取仕的科举制度发挥了重要作用。如唐朝科举有书科,培养文字书写的小官员。做官都要处理文件,对上要上书汇报,对下要批示,基层官员还要审案子、写判词,所以唐朝选官重视“书”,要求“楷法遒美”。这些都是强调文字书写的实用一面,而实用的书写也要有美感,故而唐朝官员的书法水准很高。
科举考试重视书法,将书法与“功名利禄”捆绑在一起,从制度上保证了官员文字书写的水准。而且,因为科举重视书法,求功名的学子必须苦练端楷。各地官学将生员的书法训练统一到端楷的趣味上,民间私塾看样学样,写一笔好字成了古代读书人的共同目标。
1905年,清朝取消科举制。此后,书法的延续失去了制度上的保障。进入民国之后,虽然仍有人用毛笔书写、重视书法,但西方舶来的自来水笔(硬笔)因其使用便捷而普及,终于在20世纪取代了毛笔。这次“换笔”,毕竟还在用笔写“字”。进入21世纪,电脑普及,“写”字变成了“敲”字。这种种变化,使得书法的实用功能在今天被大大削弱,保留更多的是其审美功能。
文汇报:您说到书法的功能性和艺术性一直不是泾渭分明的,可否再具体谈谈?
刘涛:从书写者的书法技艺看,实用性书写和艺术性书写并无分明的界限。比如欧阳询用楷书写的唐碑、用行书书写的史事墨迹,都是书法史上的名品;米芾随手挥就的行书尺牍与认真写来的小楷《向太后挽词》,皆是米字的好迹。
从书迹的角度看,也是如此。例如,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稿》、苏轼《黄州寒食诗》,都是诗文稿本之类的实用书写之迹。但笔迹之美,神采之奕,令历代书家叹为观止,成为书法史上公认的三篇行书艺术的经典。
书法史上,魏晋是一个重要的节点。自那时起,士人将文字书写视为一种显示个人才能、展现个人风度、寄托自己情怀的技艺。后来的文人书法,大大地发扬了书法的自我表达功能,这也是“见字如见其人”的应有之义。
▲金农“漆书”《汲古处和四言联》
02
书法向什么方向发展
不是今天面临的问题
文汇报:您在书中提到,篆类字体的演变较为漫长,其次是隶书与草书,而行书、楷书演变成熟的时间较短,这是为什么呢?
刘涛:书法史上的正体字,经历了古篆时代、隶书时代,楷书时代。这个过程的总趋势是尚简,是人们讲究书写效率所致。
书法的古篆时代延绵千余年。从篆类字体蜕变为隶书,是从象形的“古文字”演变成抽象的“今文字”,这个过程既要删繁就简,不断减省摹状物象的笔画,又要将弧曲的笔画截弯取直,到了战国后期才出现古隶。此后,汉代人再将古隶残留的曲笔笔画进一步平直化,终于在西汉中后期形成了汉隶。
隶书是已经符号化的文字,衍生的楷书也是,故而这一次的字体演变就简便得多。隶书时代后期的汉末,人们为了书写简便,剔除“蚕头燕尾”,形成了早期的楷书。经过曹魏钟繇的加工整理、东晋王羲之的革新,就变为欹侧的楷书,演变的时间仅200年。
文汇报:在书法史上有不少书法世家,如王羲之及其子王徽之、王献之,乃至七世孙智永;如徐师道及其子徐峤之,其孙徐浩,其曾孙徐璹、徐岘等。这些名家在继承前辈书写传统的基础上,是否都有所创新?
刘涛:历史上的一些书法世家,后辈之于前辈,有的是继承后的超越,有的仅是沿袭。以王羲之家族为例,这两种情况都有。王献之学父亲的书法,但字更为妍媚。在书法体势上,王献之用草书的连绵笔势写行书,这种行草的写法,是对王羲之行草书的超越。王羲之的七世孙智永,也很有名,但他只是继承了王书的“家法”。
我认为,在书法史上,没有哪位书家能对书法进行全面的创新。即使那些后人视为“创新”开派的古代书家,他的字亦非全新。以王羲之为例,如果看看东汉、曹魏、东吴、西晋的书迹就可知道,他的楷书、今草、行书都有继承的一面,是“弥缝旧物”的继承,只是不被后人注意而已。他的贡献是完成了那个时代草书、行书和楷书书法的革新。清代书画家金农写的“漆书”,横向笔画粗、纵向笔画细,当时被视为前无古人的创新。但后来我们发现,在出土的汉简里就有这种字体,还是“前有古人”。
回顾书法史不难发现,“变古制今”的书家寥若晨星,多数书家是风从时尚的继承者、追随者。其实,模仿高手也能跻身艺林。米友仁书法与父亲米芾相似,也是典型的继承型书家。
书法艺术的发展,一直依仗“继承”和“变革”而前行,两者相互依存。我们知道,每一变革而出的新面,都需要许多继承者的巩固发扬,继承到了僵化的地步,又生变革,如此往复不穷。
文汇报:在有了更多新技术、新思想的今天,您认为书家可以在哪些方面对传统书法有所突破?
刘涛:古代的大书家,是在继承中熟能生巧,自然而然产生了自己的风格。但,未见他们叫喊“突破”。现在的一些书家,以为自己刻意“制作”某些表面变化就是创新,就是突破,那是自欺欺人的呓语。今天的名家书法,再怎么有人叫好,也没有经过历史的检验。
定义书法的关键词,一个是“字”,一个是“写”,离开这两点,再多的新技术、新思想也是枉然,否则就不是书法。
我想,当下最为重要的责任是好好继承,让书法“活着”。没有这个基础,谈不上书法的发展。至于书法向什么方向发展,这不是今天面临的问题,也不是今人所能洞见的。
▲五类主要书体的演变(从左至右):篆书,殷商《涂朱狩猎牛骨刻辞》(正面局部);隶书,西汉《居延汉简》(局部);草书(左侧)和楷书,智永《真草千字文》(局部);行书,王羲之《兰亭序》(局部)
03
书法像读书的“硬读法”,
可能以后的某一天就懂了
文汇报:在书家之外,对普通人来说,在书法没有太多实用功能的今天,为什么我们还要学习书法、了解书法?
刘涛:在古代,日常书写使用毛笔,这是书法得以延续的“生态环境”。毛笔退出日常书写,这是书法在20世纪遭遇的前所未有的变化。很多人担心,书法的“前途”会不会像埃及的古文字那样,只是博物馆的陈列物。
事实上,由于几千年来形成了“字如其人”的观念,时至今日,很多人仍然希望自己能写出一手好字。我们看到,稚嫩的娃娃在练字,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在练字,辛苦的上班族业余时间在练字,退休的老人在练字……喜欢书法的文化传统犹在。
书法本身就是我们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我想,只要我们使用汉字,就会有人拿毛笔写字,那么书法就会活在我们的笔下。
文汇报:在您看来,未经系统书法训练的人,可以通过哪些途径来培养和提高自己对书法作品的审美能力?
刘涛:一是多看古代书迹,尤其是古代的名迹。二是多与书法朋友交流心得。当然,拿起毛笔练字最重要。书法作品的审美,有没有统一标准呢?我认为,对于书法的常识是有共识的,比如用笔、结构等;学隶书,从汉碑入手;学楷书,选择晋唐的楷法。但个人的审美会有不同的倾向,比如唐楷,有人喜欢颜字,有人喜欢欧字,有人喜欢褚字,不必强求一致。对于个性鲜明的作品,各人有自己的喜爱所在,不必强求一致,正像人的嗜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一些名家尤其是晚近名家的书迹,未必都好,应该从书技、书法、书理、书艺四部分去鉴别,取其精华。一些书法的审美概念,比如“笔意”“书势”、“书意”“意象”较为抽象,只要你有一定的书写经验,就容易明白。至于技法,看内行的书家写字就能明白。
文汇报:您曾说“40岁后书法的长进取决于学养”,这句话要怎么理解?
刘涛:唐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提出参禅的三重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学习书法也是这样,唐朝孙过庭《书谱》有类似的表达:“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
学习书法,必有一个自我升华完善的过程。少儿时代是练习基本功,青年时代激进,以为天下事无可不为,故而“务追险绝”,以书技逞能。随着转益多师,眼界扩大,阅历增多,理解力加深,方知简约平淡见真趣,故中年以后,书法的长进要靠文化涵养来支撑。古人所谓“字如其人”,亦当如人之格调,如人的涵养。
文汇报:学习书法是不是一定要从童年开始?
刘涛:自古以来,学习书法都是从童年开始。清朝以来,起初是描红,而后写影本,再摹帖,然后临帖。现在省略了,先描红,然后临帖。初学书法,摹帖是事半功倍的好方法。
现在是把书法当作艺术来学,少年时代、青年时代开始学习书法,都可以。对多数孩子来说,对书法这门艺术无法一下子理解,但就像鲁迅所讲读书的“硬读法”一样,可能以后的某一天就懂了。我从小习字,至今50多年了,靠的是兴趣,而不是想做书法家。兴趣是超越功利的,所以,让孩子接触书法,家长先要培养孩子的兴趣,否则不能持久。现在教书法的老师,一定要爱护孩子们的兴趣。
文汇报:您认为我们现在的书法教育存在什么问题吗?
刘涛:近几年,不少中小学开设了书法课程,一些省市的教育部门设置了书法考试,社会上也有不少书法等级考试。对于让学生亲近书法这门传统艺术,对于普及书法这一传统文化,我感到这些都是好事,都是为传承书法出力。
当下的书法教育,仍然存在一些问题。比如,书法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大多不愿去中小学教书法,一心想当书法家。所以,现在中小学中的书法教师多是兼任,书法课缺乏师资上的保障。再如,现在的初等书法教材往往局限在唐朝欧体、颜体、柳体,可供选择的范本较少。我认为中小学的书法范本可以增加唐朝褚字、虞字,隋朝和北魏的楷书,中学阶段的书法教材还可以增加隶书、篆书,这样可以提高中小学生学习书法的兴趣。
少儿学书法,老师要营造一个良好的学习氛围,多肯定,多鼓励。辅导学生临帖,要抓大放小。开始不要灌输中锋、侧锋、偏锋、藏锋、露锋之类的用锋概念,应该先从书写动作入手,先教学生自然地写起来。教师应该想想,学生连书写动作都不熟悉,对那些笔锋概念能懂吗?过多强调笔锋,初学的孩子们会斤斤计较笔锋的位置,书写动作很慢,类似描画,反而丢失了自然书写的笔势,因小失大,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文汇报:您是出于怎样的想法,专门为孩子写了一部谈书法的书?
刘涛:写《给孩子的书法》,主要是希望更多的孩子对书法产生兴趣。在我看来,让孩子了解书法、学习书法,相当于为我们传统文化的继承埋下种子,留下根。不管在什么时代,人们对于书法这项传统文化的基本认识总是要有的。小时候亲近书法,留下印记,他们中的一些人也许在长大以后会爱好书法。哪怕这样的人群比例不高,但至少能有人在继承书法传统。当这些人成为家长后,可以辅导下一代,产生新一轮的延续,书法这一传统文化就能代代相传。
对孩子来说,学习书法有很多好处,我在书里的引言中也提到了一些。要想把字写好,必须专心、细心、耐心。由此训练我们的观察力,磨炼意志力,培养认真的习惯,养成追求完美的态度。当孩子进入临帖阶段,还会得到一些貌似困难的意外惊喜。见到繁体字不认识,问老师、问家长,知道对应的简体字,一简一繁都会认;找笔顺,一笔一笔写出来;生字不懂词义,放下笔查查字典;字帖是古人写的文章,标点一下试试,就像读了一段课外的古文……这都是很有乐趣的事情。
所以,习字不仅是学习书法,也是锻炼自己的人格,培育自己的修养。而且用毛笔写字,是学习一门艺术,是自我的文化修炼,是一种精神的享受,是一件快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