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国画颜料:一位苏州老人的实践与忧思

2018-08-03 12:51:02 来源: 点击:

         央视大型文化探索类节目《国家宝藏》曾唤起公众对文化关注的同时,然而,传统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复兴,其中真正的路或许还很漫长。“澎湃新闻·艺术评论”本期“非遗寻访”走进的是《国家宝藏》中《千里江山图》的“国宝守护人”之一,传统国画颜料的非遗传承人——苏州老人仇庆年。
 
仇庆年展示制作传统国画颜料的原材料
 
         传统中国画颜料制作可上溯到唐代。甘肃敦煌壁画上可以佐证当时作画中已使用了天然矿物颜料,朱砂、石青、石绿、铅粉等,至今已有千年以上的历史。明清以来,苏州吴门名家辈出,传统中国画颜料的需求增大,到了明末清初阊门都亭桥有了制作传统颜料的姜氏“思序堂”店铺。近代任伯年、吴昌硕等不少画家作画所用颜料,多出于姜思序堂的乳钵之中。
 
         解放后,姜思序堂先为合作社,后为国画颜料厂。1963年,姜氏后人姜少甫的嫡传艺徒薛文卿之子薛庚耀年已花甲,领导为他选配了几位徒弟跟其学艺。然而,制作传统国画颜料并非易事,在日复一日辛苦的研磨和枯燥的反复中,只有高中毕业的仇庆年留了下来,在薛老的悉心传授下,仇庆年很快掌握了传统颜料制作的整套技艺。1983年,薛老退休后,仇庆年担任了技术副厂长,他带领职工在传承传统技艺的同时试制出软管装的国画颜料,弥补了传统产品不便携带的缺陷并主持创制了八宝印泥。但20世纪90年代后,因为需求量的减少姜思序堂由年创利上百万元直至亏损,而后股份制成立也未改变其状况,终在2005年退出江湖。2012年,姜思序堂虽在苏州闹市重开,或与最初的传承脉络已有不同,当年的薛庚耀的徒弟仇庆年则以“庆年堂”为名,传承着师父留下的手艺。
 
仇庆年20岁时的工作照
 
大热之后, 传统技艺依旧后继无人
 
         《国家宝藏》去年底播出之后,仇庆年成了名人,他位于苏州虎丘街道的“非遗展示馆”也变得门庭若市,每日接受或街道安排,或自己寻上门的各路记者,一遍遍讲述自己的经历、《国家宝藏》上的见闻,以及转述《千里江山图》、宋徽宗、王希孟的故事。
 
         仇庆年认为,传统国画颜料是采用自然界天然的矿石、植物、动物等为主要原料制作加工而成的天然颜料,是自然界的色彩,有大自然中的结晶成分,说“色泽千年不变”或难以验证,但相比西方水彩和吸管颜料,传统国画颜料可谓源自天然:
 
         “赭石”来自赤铁矿,从石器时代就被远古先人用来作画。“石黄”是雄黄、雌黄两种共生矿物,古人以雌黄涂抹纸上原来的字迹,“信口雌黄”便来源于此;而国画中常用的“藤黄”则来自于植物。同样来自于植物的还有“花青”,它源自于一种叫做蓼蓝草的植物,这种植物大约农历二月开始种植,端午前后收割,制作染料或颜料的人端午后到地里和农民议价收购。战国思想家荀子,在目睹绿色“蓝草”的色素转化过程及染出由黄变绿、由绿变蓝、再变青的过程,发出“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的感叹。除“花青”外,青绿色系的颜料多来自于矿石,蓝铜矿在颜料中叫做“石青”,并可分离出头青、二青、三青。青金石可以制成的“群青”,孔雀石制成“石绿”,同样可以分离出头绿、二绿、三绿。原材料最贵的当属朱砂(辰砂),古代帝王的朱批即用此色,高质量的辰砂稀少,在古代即属高档颜料。
 
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局部)
 
         比起对于《千里江山图》的描述,仇庆年对于颜色的研究可谓头头是道,他告诉“澎湃新闻”记者,目前原材料的寻求成为了他当下制作传统国画颜料的首要问题,除了植物原材料价格上涨之外,矿石资源的匮乏更是让他一筹莫展,在诸多产品中,以石青、石绿最为突出,需用蓝铜矿石、孔雀矿石,一般要在铜矿山的矿脉边缘才能找到, 目前矿石大多产于深山老林之中,而数百年来的采挖,让天然矿物日益短缺。现年75岁的仇庆年4年前曾前往云南一带寻找孔雀石,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奔波于各个矿山间,但最终并无所获。而近几年来,孔雀石等作为观赏石、串珠等被收藏、把玩,价格更是水涨船高,所以只能通过寻找原矿才能控制住颜料制作的成本。为此仇庆年也通过《国家宝藏》呼吁,如果有矿石资源多多向他提供。
 
仇庆年从矿石开始制作颜料
 
         除了原材料日渐稀少外,制作和传承传统国画颜料另一大难处是时间。从一块看似粗鄙的矿石到粉末状的矿物颜料,制作传统国画颜料需足够的耐心和体力,仇庆年向“澎湃新闻•艺术评论”介绍,“拿到原材料之后第一步是粉碎。必须手工粉碎,一边拿榔头敲,一边分拣,在此之后,要历经洗、敲、锤、研、漂、筛、溶胶、下胶、沉淀、革脚、泌色、煎等十多道工序,且大部分只能靠手工操作,眼观手摸,比如有的要锥破,有的要浸入,有的要取其实质,有的仅上提浮磦,极靠经验和技艺。以石质比较软的雌黄为例,仅是研磨,每天8小时,至少要磨上20天。”
 
研磨工艺
 
         在仇庆年在石臼中演示研磨工艺之后,也邀请澎湃新闻记者体验,当拿起木柄石底的研磨工具顶多研磨5分钟的光景,记者马上体会到半边身体因为循环往复用力而隐隐酸痛,想想若以此为业,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看着年迈的仇庆年依旧在坚持传统手艺,也不免唏嘘。然而,研磨也只是颜料制作刚刚开始的步骤,之后,进入漂洗分色工序。磨好的浆经历清水冲洗,去除杂质后,静置沉淀,再分出悬浮物和沉淀物,烘干后产生第一道颜色。如此反复清洗、沉淀、取色、烘干,最终可以由深到浅分出四道颜色。从破碎到完工,一批矿物颜料大概要经历1个半月才能完成。
 
漂洗分色需要的是细心、恒心、耐心
 
         仇庆年早些年也有过一个徒弟,最终迫于生计离开了。目前,仇庆年只能拖着年过四旬的儿女学,但因为他们只是业余时间学习,两人现在还远不能自己制作。尽管上海视觉艺术学院的国画教师杨佳黎,会利用寒暑假向仇庆年求教颜料制作,也会带着学生来拜访,但真的要单独制作非经年累月手把手的带授而不可得。
 
 “匠心”与“创新”并进,或为“非遗”传承之道
 
         聊得尽兴, 仇庆年邀记者去了他苏州虎丘街道的家。仇庆年的家位于一个80年代的老小区,不大的房间,依旧有一间小小的“颜料小作坊”,比起之前街道“非遗展示馆”的人来人往和《国家宝藏》上与的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以及影视名人张国立、李晨等并肩而立的风光不同。生活中的仇庆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苏州老人,虽然顶着“非遗传承人”的光环和一柜子的荣誉,但未能给他的生活带来变化,他的日子依旧不宽裕。
 
仇庆年住所一角
 
         想来也是,且不说中国庞大的人口中知道王希孟的本就不多,从事艺术创作、需要用到国画颜料的人更少。即使走进艺术院校,国画系学生的桌面上放的多是方便、便宜的、化学添加的吸管颜料。比较吸管颜料随时挤出调水便可使用,传统矿物质颜料使用起来并不方便,膏状的花青、赭石需要用水溶解,而石青、石绿等粉状的颜料更是需要先调胶,再加入粉,画前调制,用剩下的还需放入冰箱保存。且不说持久耐固度,当下在纸本或是绢本中呈现的干净通透度远非吸管颜料可比。虽说传统矿物颜料的好处众所周知,但在当下快节奏的生活环境下,矿物颜料在大众市场上基本没有销路,只有博物馆修复文物,或是一些讲究的画家,才会使用,而这样的画家人数少之又少。
 
故宫博物院“千里江山”特展展示的乾隆年间的颜料
 
         尽管仇庆年最优秀的地方就在于他完整地继承了传统的方法。但在当今环境下,画家所使用的颜色远非传统绘画可比,当画家去寻找西方水彩或是日本颜彩也拓展自己画面色彩的微妙变化,我们的传统颜料的色彩种类是否需要有变化?记得逛日本颜料店单一个颜色从白到深的分类就足以让人挑花眼,而我们的传统颜色依旧停留在过去为数不多的颜色上。尽管有说日本颜料都是蛤粉染色而成,日久会褪色。那么历经千年的中国传统国画颜料是否有可能在保有传统技艺的基础上,研制出更多的色彩?仇庆年提到了花青之外,他研制了霜青,用在白色宣纸上更为鲜亮,之后呢?
 
         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探讨中,我们一直面对着传统传承问题,在对传统的传承中提到的多是“匠心”,但 “匠心”之外或许还需要些许“创新”,绝不是抛弃传统,而是在传统根基下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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