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尹默 | 几个书法重要问题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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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书丛话
沈尹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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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问题的回答
(一)
▶近来有人问:“你是怎样把字写好了的?”
我以为,前面一段自学回忆的叙述,不言而喻,就是这一问题的具体答案。但是,现在再来概括地说明一下,也不是没有用处。
首先,我一向把写字这个工作,是当作日常生活中一部分份内应该去做的事情来看待的,和其他学习以及修持心身等等一样,见贤思齐,闻过必改,所以即便写一两行字,都不敢苟且从事,必须端正坐好,依法执笔去写,这样,并不是出于求名求利希图成家的念头,也不是盲从“心正笔正”的说法,而只是要尽到自己的本分,才觉得对得起自己,如此而已。其次, 认为这件事是终身事业,不可能求其速成,只能本着前人所说的“宽着期限,紧着课程”的办法,不厌倦、 不间断地耐心去做到老。再就是一向下定决心,多经眼,多动手,以求养成能够真正虚心接受一切的习惯, 好将那些成见偏见去得干净,庶几乎不致为一时的爱憎私意所蒙,才能够渐渐地看清楚了前人遗迹的长处和短处,在这里,就遇到了无数良师的指点,供我取法。不规规然株守一家之言,而得到转益多师之益,由博而约,约始可守。
我在这样实践中,从来不曾忽略过一点一画极其细微的地方,展玩前贤墨迹影写本时,总是悉心静气地仔细寻求其下笔过笔,牵丝明暗,一切异中之同,同中之异,明确理会得了,方才放手。我这样做了几十年,自然不能说毫无成绩,但还是极其平常的,要说是已经真个写好了,那就不甚切合,这决不是我过分谦虚,因为好这一名词,是相对的,是要经过比较,才能下的得当,我自己觉得现在还禁不起认真的比较。但是在此,我附带着肯定地说一句话:能持久写字,关于摄心养生方面是有一定程度的好处的。
▶有人问:“我们怎样才能写好字?”
我以为,字总是人人必须写的,但是人人都希望成为书家,那是不一定可能,而且也无此必要。不过,一般来说,起码条件,要切合实用,就是要做到写起来便捷容易,看起来又整洁明白。目前青少年中,已经符合这个条件的固然是有的,无奈为数实在太少,大多数不但写得不甚美观,而极难辨认,有时简直失掉了文字是社会交际工具的唯一作用。我想当他们书写的时候,也是不得已而才执起笔来的,一定丝毫感不到兴趣,自然无从写好,只图纸上画过了,送出便完事,后果如何,一概不管。人们一向对于这样的现象是发愁的。现在青年们,自觉地认为字是值得学一学,单就我所接触的青年来说,几年来,一天比一天多,要求我告诉他们写字的方法。所有来信,都是很诚恳的。现在就我所认为非此不可而简便易行的几点,列举如下:
第一,要先从横平竖直学起,耐性地,力求必平必直,不可苟且,这个作到了。还要画长的还它个长。画短的还它个短,乚要像个乚,㇂要像个㇂,丿乀等也得准此,不能任意改样。如此把正楷学好,写得整整齐齐,能入格子,然后学写行书,它的减省笔画,往来牵带,都有规矩,不能乱涂,若任意变更,就会令人不识。写到纯熟时候,懂得了它的一定法则,就不觉得难办,只在留心熟练,无他捷径可寻。不厌不倦,持久学习,以上所说的便捷整洁条件,就不难达到。我在此举出楷行碑帖各一部,可资初学临写,但不是说非这几种不可,若果手头上有别种好学的帖,也不妨取临。
一、唐王知敬书卫景武公碑(楷书)
二、唐怀仁集右军书三藏圣教序记(行书)。
附录:抗战期间,居留重庆时,沈尹默开给女弟子张充和的书法碑帖清单
楷
褚河南《伊阙佛龛碑》(宜于初学)、《孟法师碑》、《倪宽赞》(墨迹在故宫博物馆)、《房梁公碑》、《雁塔圣教序》、《同州圣教序》;《唐卫靖武公碑》、《隋龙藏寺碑》
行
《怀仁集右军圣教序》、《大雅吴文碑》(半截碑)
隶
《史晨》、《乙瑛》、《华山》、《张迁》、《礼器》
(二)
▶有人问:“写字是不是一定要先学好执笔?”
我以为,无论是任何一种工具,为得要很好利用它去做工作, 一切执法中,必定有一种是对于使用它时,最为适合的方式。这都是可以在人们使用实践中,经过选择,辨识出来的。我常常用拿筷子作比方来说明执笔,同是一理。但是人们往往认为这些小事,不值得用心去学习,切身事情,忽而不察,因而使得一生不懂执筷法的人,一生也就不能好好拈菜,不但旁人看见替他难过, 他自己着实感到不方便。所以前人说:“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就是说随便将平凡切己的事,都忽略过去,不曾在意,那末,要想进一步学习些东西,也就失掉了良好的基础。为得想把字写好,必得先学执笔,这是经验告诉我,非如此不可。
我对于执笔,是主张用擫、押、钩、格、抵五字法,就是用五指包着笔管,指实、掌虚、掌竖、腕平、腕肘齐起(肘千万不可死放在书案上,腕悬起离案面一指上下即得,不必过高捉管),这样执法,去学习写字的。其余执法,概不采取,其理由是,五字执笔法是唯一适合于手臂生理的运用和现用工具——毛笔制作的性能发挥的,说它适合于使用,就是能达到前人所说的运腕的要求。指执须死,腕运须活,互相配合,才能发生作用,这是一种自明的道理。腕运的功用,是将每一次快要走出一点一画中线的笔锋,随时随地地运它返回到中线中间来,保持着经常笔笔中锋,一无走着。大家知道,中锋是笔法中的根本法则,不能做到,点画就不可能圆满耐观。
说到运腕,就不能离开提和按,提按不单在笔画转换处要用,几乎每笔起讫及中间部分都须要用,前人所谓行笔,正是表明无一处不须用到起落。提按自然是一上一下两种动作,但是不仅是直上直下,而且还要有起有倒,起倒就有左右前后各种形势,所以永禅师说字有四面,而米海岳甚至说字有八面,若果仅能提按,不加上起倒,那就办不到四面,更不必说八面了。在这里可以证明前人所说的“管正非中锋”这一句话是极其切要而正确的。提、按、起、倒是用笔的四种关连在一起的方法,不分开固不能,但划然地分开就不是,即提即按,即按即提,随倒随起,随起随倒,而且提按中有起倒,起倒中有提按,似行还止,似断还连,当笔着纸后,如此动作,无一瞬息间可以停顿。学字的人,必须首先认识到这一点,悉心去揣摩练习,由能悬腕平拖,达到顺利使用提按起倒的运动去行笔,自然得多费些时间,多下些功夫,才能达到纯熟自由自在的地步,这管笔才能归自己使用而不为笔所使,才能支配着笔去临写任何字体,无不如意。而且要轻就轻,要重就重,前人写字诀中所规定的落笔轻着纸重也容易做到。
沈尹默 行书《海岳画史》三则 丙申(1956年)作 镜心水墨纸本 中国嘉德2018春季拍卖会
上面说的一番话,自然是对于有意学习法书、苦练求精的人说的,不过就是仅仅要想写出来既整洁,书写时又便捷的人们,能够照样去下一些工夫,也是大有帮助,而不是枉费气力。还有一句话要提一提,这种执笔法,只是写三五分以上到五六寸大小的字,最为合宜适用,过大的字就不必拘定如此,而且也不合适。
(三)
▶有人问:“学字是不是一定要临帖?”
前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学不是读书,然不读书又不知所以为学之道。”我们也可以这样说:写字不是临帖 ,然不从临帖入手,又不知写字之道。临帖的意义,正和读书一样,从书中吸取到前人为学的经验,有助于我们格物致知,行己处世。临帖可以从帖中吸取前人写字的经验,容易得到他们用笔和结构的绳墨规矩,便于入门,踏稳脚步,既入门了,能将步子踏稳,便当独立运用自己的思考去写,不当一味依靠着前人。但这不是说,从此就不必去刻意临摹,经常还得要取历代法书仔细研玩,随时还可以得到一些启发,这于自写时有很大帮助。
沈尹默 临魏崔敬邕墓志铭手卷 纸本 北京匡时2018春季拍卖会
不过,不可在前人脚下盘泥,即便摹得和前代某一名家一模一样,有何好处,终是无生命的伪造物,饶是海岳,还被人讥诮为集古字,这不可不知。写字必须将前人法则、个人特性和时代精神,融和一气,始成家数,试取历代书家来看,如钟、王、郑道昭、朱义章、智永禅师、虞、欧、褚、颜、柳、杨凝式、李建中、苏、黄、米、蔡、赵,鲜于、文、董诸公,不但各家有各家面目,而且各人能表现出他所处在的时代的特殊精神;但是他们所用的法则,却非常一致。在这里也就能明白写字为什么要临帖,临帖的重要性在哪里,是要吸取积累的经验,决不是纯粹模古,断然可以如此说。
沈尹默 节临《郑文公碑 》
沈尹默先生节临《皇甫诞碑》
沈尹默 楷书《尚书省郎官石记序》 手卷(上海泓盛2013春季拍卖会)
▶有人问:“写字是不是一定要先从篆隶入手,写好了篆隶,楷书行书就一定就容易写好?”
我以为,这样说法,不能说他没有道理,但道理只在于不曾割断书法历史,这是好的。实际说来,四体写得一样好的书家,从古及今是很少很少的。这不是没有理由,因为篆、隶、楷、行,究竟是四种迥然不同的形体,各有所尚,很难兼擅,某一体多练习些时候,某一体就会写得好些,这是很自然的。八法是为今楷设的,其笔势不但要比篆体多出许多,也比隶体要多些,楷书自然可以取法篆笔的圆通,也可以取法隶笔的方峭,然断不可以拿来直接使用,还得要下一番融会贯通工夫,始合楷法,不然,就会闹出曾国藩所说的某一笔取自颜,某一笔取自柳,某一笔则取自赵那样杂拌字的笑话。我现在是着重为写楷行的人说法,篆隶则不在范围之内。故不暇论及。明白了笔法后,先篆隶,后楷,固然可以,先楷后篆隶亦无不可,孰先孰后,似乎不必拘泥。
沈尹默 楷书临褚遂良圣教序 130.5×31.5cm×4 株式会社东京中央拍卖2014年春季拍卖会
▶有人问:“你的字是学哪一家的?”
这个回答很难,看我那篇自学回忆,便能明白。若果一定要我指出出于哪一家,只好说我对于褚河南用力比较多些,就算是学褚字的吧。但是这样说,使我十分惭愧,因为褚公有个高足弟子,他是谁?是颜真卿。他继承了褚公,却能发展成为一个新的局面,那才值得佩服呢!
沈尹默 楷书跋蔡端明书 138×37cm 北京保利拍卖 第32期精品拍卖会
博山双烟春禽初语,明河一尺夕蟾姢来。(传是拍卖)
▶有人问:“你为什么要把写字的人分为书家和善书者两种?”
我的用意,是使后来学习的人,易于取法,不增迷惑,凡是谨收笔法,无一点画不合者,即是书家,若钟、王以至于文、董诸公皆是。善书者则不必如此严格对待,凡古近学者,文人、儒将、隐士、道流等,有修持,有襟抱,有才略的人,都能写出一手可看的字,但以笔法绳之,往往不能尽合,只能玩其丰神意趣,不能供人学习。拿画界来比方,书家是精通六法的画师,善书者只是写意画的文人。你若想真正学画,何去何从,断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