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之美
中国书法的笔墨之间有酒气——如痴如醉,对笔痴,对墨醉。所谓书法,不过笔墨同醉耳。所谓书法,不过人书同醉耳。所谓书法,不过天地同醉耳。
《兰亭序》
中国书法的笔墨之间有茶气——吃茶去,超然物外。吃茶去,烟火人间。吃茶去,逍遥乐事。吃茶去,饮水解渴。吃茶去,谈佛论道。吃茶去,家长里短。
中国书法的笔墨之间有药气——悲天悯人,药石心肠。书法是一味药,是清凉剂、醒酒汤,安神、疗伤、治病,是对无可奈何的排遣,是对百无聊赖的打发。
中国书法讲究笔法,墨法,章法,还得有想法。笔法墨法章法者也,没有想法,都是作法,做作的作,做作得很。艺术只有在艺术家那里才能散发个性的光芒,艺术在匠人那里只能是工艺品。书法家还应该有烂漫之心,烂漫之心生出一团团元气。
中国书法有中国文章所没有的一种旁若无人:字从心出,人就是这样。心借字形,法就是这样。书法,常见性情,有人诚恳恭敬、天真烂漫,有人特立独行、不拘一格,有人仰天大笑出门去,有人战战兢兢进屋来,有人桀骜不驯,有人规规矩矩,有人放肆泼辣,有人内敛斯文……
怀素 自叙帖(局部)
很久以前,我家壁橱上有一张怀素的狂草挂历,走笔枯若秋风,斑斑驳驳,让我觉得简洁通灵。当时一个字也认不出,但能感受到怀素笔势的有力,俨然是舞动了极高明的剑术,使转如环,奔放流畅。
搜索那时的记忆,脑海中常常有这样的镜头:一个少年仰着脸,阳光从背后老屋的木窗上泼过来,透过尼龙窗纱,洒在东墙,浓淡交错,像毛边纸上暗黄的淡墨。
壁橱的墨迹与墙脚的光影对应着,墨迹断断续续,光影若即若离,光影疏朗有静气,墨迹带惊蛇之美。古人是很会比喻的,记得萧衍在《草书状》中说:“疾若惊蛇之失道。”真是内行话,非精于此道者不能言也。
书法的奇妙在于,每个字的点画构成以及字与字连绵动感产生出的墨迹之美。我对书法的兴趣,严格说来是对墨迹的沉迷。
《六祖坛经》云:自古传法,气若悬丝。
宣纸上,中国文脉轻流徐淌。
墨迹间,前人气息缕缕不绝。
入眼清凉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得让人忘了具体年份,只知道那天是七月十一日。太子少师杨凝式午睡醒来,肚子有点饿,友人送来韭花,正中下怀,为答谢美意,信手在麻纸上写了封短笺,文不长,七行六十三字:
昼寝乍兴,朝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馐。充腹之余,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维鉴察,谨状。七月十一日状。
文章和魏晋时人相比,稍弱一层。但轻松愉悦、萧散闲适的心境从字里行间扑面而来,自有一份旖旎。
帖中“助其肥羜”的羜是指嫩羊羔。生于南方的缘故,韭菜花与羊肉放一起吃,还没尝过。汪曾祺先生著文说:“以韭菜花蘸羊肉吃,盖始于中国西部诸省。北京人吃涮羊肉,缺不了韭菜花,或以为这办法来自内蒙古或西域,原来中国五代时已经有了。”汪先生所论有误,以韭菜花蘸羊肉的吃法先秦已有记载。《诗· 豳风· 七月》载:“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孔颖达疏:“四之日其早,朝献黑羔于神,祭用韭菜。”
斗转星移,送韭花者是谁,已不可考,这顿韭花可真没白送。当收到杨凝式的手书回信,我想他肯定高兴了一阵子。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箱子里,然后选一个吉日,请裱师装好挂上。在久雨未晴落木萧萧风雨如晦的日子里,对墙而立,以手书空,细细品味。
《韭花帖》介于行楷之间,布白舒朗,清秀洒脱。董其昌曾说:“少师《韭花帖》,略带行体,萧散有致,比少师他书欹侧取态者有殊,然欹侧取态,故是少师佳处。”(杨凝式官至太子少师)何止“少师”,董其昌分明“老学”——到老还在学习杨凝式。
杨凝式 韭花帖
韭菜我不喜欢,韭花爱吃。韭花,韭菜苔上生出的白色花簇,多在欲开未开时采摘。我家习惯,韭花多腌来吃。祖母这样,母亲也这样,腌韭花吃在嘴里,有淡淡的香甜。
据说杨凝式喜欢涂墙,尤好佛寺道观之壁,洛阳两百多寺院皆有其书。搞得那些没有杨凝式墨迹的寺院很没面子,特意将墙壁粉饰得干干净净,备足酒肴,摆好笔墨,以待其字。杨凝式倒也配合得很,过几天跑去了,新墙光洁可爱,越发引得他如痴如醉,行笔挥洒,且吟且书,直把墙壁写满方休。
时人以杨凝式性情纵诞,赠其“风子”之号。车前子说有回杨凝式题壁正在兴头上,一位白衣胖妇人正好以背对他,遂一路题上四个大字:“肉食者鄙”。不知道这是老车戏言,还是真有其事,下次问他。
除《韭花帖》外,杨凝式还有《卢鸿草堂十志图跋》《神仙起居法》《步虚词》《夏热帖》数种。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楼台烟雨中倒也罢了,只可惜那一壁壁杨凝式书法。
清末梁鼎芬致杨守敬小简曰:炖羊头已烂,不携小真书手卷来,不得吃也。杨凝式没有梁鼎芬这样的朋友,不然少不得多存几件传世真迹。这是我的俗念。传世真迹不需要多,王羲之没有传世真迹,书圣非他莫属。吴道子没有传世真迹,画圣非他莫属。仙人逸士,神龙见首不见尾,方有意趣。
《夏热帖》,我读过,丝毫不热。杨凝式的法帖透风,入眼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