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羲|是時候把文人藝術還給文人了
文人书画,古时昌盛,但如今似乎在艺术市场却并不多见。比如,你见过北岛和西川的水墨,张大春和冯唐的书法,徐皓峰和张洁的布面油画吗?
梦笔生花
——文人艺术在当代
文 | 韦 羲
1.
书法本是文人的艺术,但现在成了书法家的事。文人画原是文人的笔墨游戏,现在也是画家的事,虽然这些画家被叫做新文人画家。究其原因,是中国由前现代社会进入现代社会,学科专业化,文人与艺术分离。数十年来,文人是文人,书法家是书法家,画家是画家,然而藕断丝连,因文人终日与文字为伍,写字出于本能,画画则为延伸,虽然久别,总归还是要回去。
文人参与艺术,是悠久的传统,不但传统,而且非常中国,过去如此,将来或仍如此。至于现在,专业壁垒仍在,文人与艺术仍然分家。可喜的是,近来又出现文人回到艺术活动当中的现象,不但批评,策展,而且创作,其形式不囿于书画,亦涉及电影等领域。除了创作,也和其它艺术家合作,使诗歌舞蹈音乐绘画及新媒体彼此互动,形成风景,犹如古昔的雅集。虽然如此,文人写字画画,仍歉然自认业余,办展览,写评论,唤作跨界。本来如此的事,该当如此的事,演变成跨界。倘若涉及影像及装置,简直例外,俨然忘了“人人都是艺术家”的口号。
古人独处与雅集,或琴或棋,或书或画,或诗或赋,只见喜好,不知界限。即便在民国,文人照样琴棋书画文史哲,哪讲什么跨界,旧文人如梁启超、沈从文、谢无量的字,各领风骚,如今谁敢高攀?鲁迅并未以书家自我期许,然其手书“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何其古淳耐看。黄宾虹,沈尹默,启功以书画为世人所知,其实也是文人,或曰学者。如何而能如此?因为他们都曾受益于前现代的教育,前现代的教育倒是近于如今所谓素质教育。再如李叔同,如何界定他的身份?文人,画家,书法家,乐师,梨园子弟,律宗僧人,都是他。为何而能如此?因为民国虽然已经进入现代,却是一个活泼的时代。活泼的时代,对艺术至关重要。
文人念念不忘书法,书法是文人回到艺术最近的路,而且是最日常的路。古人说,看书不如读书,读书不如抄书。抄书,不亦书法乎!文有形、音、义,看书关乎义。读书的快乐近于音乐,是诵读吟唱之乐;抄书的快乐是手指的快乐,恐怕也是古人意中最高级的快乐,这快乐,即是大家熟悉的书法。写字,而进入书法之境,乃是至乐。人和文字之间,还有比书法更身体,更见心意与情操的事吗?我们在思维中运用语言文字,另一面,与文字发生身体接触,心手和纸笔及水墨相互感应,合一或者羁绊,以及生成,终于身心俱忘。
汉字与绘画,原本共用一支笔,归于书写的乐趣,此或所谓“书画同法”。上古,字近画,画似字,此或所谓“书画同源”。如此演说,悠悠千年,中国文人不但写字,也画画,画的是书写性的文人画。古人以手写作,既产文学,又生艺术。东晋王羲之《兰亭序》无非文稿,涂涂改改,竟然天下第一行书。笔是手的延续,何况十指连心。书写,以笔迹呈现人所能达到的境界。电脑普及后,键盘可以写作,没有笔,仍然有文学,唯有书画离不开笔。大概是写作不需要笔的原故吧,文人又开始写写画画,说到底,还是舍不了手里那支笔,也忍受不了离开笔的手。书法与文人画,展现书写之美,都接受线条的指引,在笔墨运动中抵达忘我之境。凡迷醉,皆忘我。
是时候了,文人回归到自己的艺术与生活中。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迈向现代社会,而今转型正当逐渐深入之际,亦是传统复兴之时。所谓跨界,最终要跨过“现代”的藩篱,这是经历现代之后的跨越。时代或许正在变化,虽然未必是思想活跃的时代,却算是一个活泼的时代。
2.
西风尽处,山长水远。为什么传统生活方式在复兴,而且喝茶、研习古琴和书法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我以为,这是美学的胜利,是设计的胜利。茶还是茶,古琴还是古琴,书法还是书法,但喝茶的环境与器物变了,新的文人书房诞生了,展示水墨的空间变了,服饰渐渐贴切了,设计赋予传统生活方式尊严,赋予美学。是设计,连接了艺术与生活,东方与西方,古典与现代。
中国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盘旋在我们头脑中,翻转我们以及我们的生活。中西问题,其实是传统与现代问题。所谓西化,不如说现代化。反之亦然。现代化,并不妨害我们返顾传统。走向世界,并不妨害我们回到中国。但传统属于过去,并不必然属于我们:我们是今天的我们,传统是前现代的传统,唯有中国是今天的,也是昨天的。当我们蓦然回顾,如何与传统对接?我们所能抓住并希望置身其中的,是古代的传统还是现代化的传统?
自80年代以来,谈起水墨画,总会谈到水墨画的现代性转换。然而,我们谈论传统,目光集中在思想文化,却忽略了生活,或者说,现实。我们但知传统的思想文化要“现代性转换”,其实传统生活也需要“现代性转换”,成为活的传统。实际上,当前现代文明遭遇现代文明,前者总会被后者深刻改变,而且,物质生活往往比思想观念转变更快更彻底,传统生活方式及器物设计乃至建筑空间设计,比音乐绘画书法的现代性转化更容易成功,因而先走一步,也应当先走一步,唯有在生活中,在环境中,才见艺术的活力。而艺术的新的活力,新艺术的活力,发生在新生活中,发生在新环境中。这新的生活方式,新的空间环境,亦即当代语境。在当代语境中,文人艺术有何嬗变,古老的艺术形式与当代艺术形式之间可能发生怎样的反应,是值得追究的课题。
是时候把文人艺术还给文人了,而且,要以“现代”的方式,把艺术送回文人手中。如何回归?在日常,在当代生活,在现代的展示方式,在正视的目光。事与物,构成日常。文学非物质,书与画是物质,又是事情。文人的艺术,除了书法和文人画,还应包括文房,乃至园林。其间诸如茶事,花事,琴事,不过是文人的日常。文人美学,尽在日常,明式文人家具虽然出于工匠之手,却由文人的审美决定。书法源于应用,然而由技进乎道。文人画以书写的方式创造一个世界,与真实的世界平行。至若文人雅集,则是文事,茶事,花事,琴事,文房,园林,山林的合一。
中国文人艺术生于日常,与身亲切。一所瓦舍,一间茶室,悠然户庭,或许更牵引我们皈依之心。那里有对自然的欣赏,对生活的欣赏,有人生的安慰。虽然现代社会及专业分化造成文人与艺术隔膜,艺术与生活隔膜,但生活也随时代而变化,并将改变这一切。据说我们如今已在盛世,但愿物质与财富,升华为美与朝气。是的,生活好了,设计也渐渐出来了。生活的品质,一半归于设计。所谓雅生活,是文人、艺术家与设计师的合作。
山水之间,是东西南北风。全盘西化的生活未必适合我们,纯粹的传统也不适应今天。这是艺术与生活,艺术与设计之间的事情。我们生活在传统中,也生活在信息时代,全球化时代。如果传统是活的,那么,传统不免要受到来自异域的影响。文明,本来就在相互影响中进行。传统,或许不应名为传统,而是,适合我们今天的生活方式。生活是雄辩的,当我们回归传统,传统已经嬗变。因环境与生活自会改造传统,或者,被传统改造。同时,我们回望传统的目光也是今天的目光。虽然还是茶,但喝茶的空间变了,茶也不是古代的茶了,插花,雅集,形式恢复,和古代相似,并不尽然相同。环境会影响传统,更新古老艺术形式。西风尽处,山长水远,而山水之间,已是东西南北风,新的文人美学正在诞生。如前所述,当代文人美学出于文人、艺术家与设计师之间的合作。
看文人艺术有什么意思呢?看字,如见其人。即便不懂书法,不懂画,也会感受到倪瓒《容膝斋图》的逸气,徐渭《墨葡萄图》的磊落,李白《上阳台帖》的烂漫,杜牧《张好好帖》的俊朗,苏轼《寒食帖》的旷达。可惜曹操、嵇康、杜甫手迹湮灭,以至魏晋隋唐好像残缺了半边似的,幸好弘一法师,周氏兄弟,张爱玲都有墨迹传世,前朝遗风犹能目睹。元明清俱往矣,而昆曲尚存,园林仍在,尽管昆曲目前难以转化为现代音乐,然而可以让我们领会曾经的雅文化高度所在,苏州园林虽然沉默,也等待被唤醒,被重新解读,正如贝聿铭以苏州博物馆所作的解读。
3.
书法,是时间中的艺术,是随机应变不断生成的艺术。同样,传统也是随机应变不断生成的。没有一成不变的传统,传统等待被唤醒,等待新的形式与尊严。这是百年西化后的物极必反吗,不,审视西化,并非要中断观照世界,这是现代性问题。我们反思传统,但要接续传统,这是我们是谁的问题。在现代与传统的相互作用中,我们如何自我认同,如何自处?
我们置身于世界的变化之中,同时我们生在中国,而中国也在变化之中,山长水远。纵观过往,文人画也在变,明异于元,清异于明,20世纪不同古代。49后,革命绘画轰轰烈烈,所有过去的绘画包括文人画,统统失势。80年代以来,古代文人画不断被一代又一代青年重新领会,衍变,每过10年20年,画风即大为异样。日后的文人画,不必多想,是一定不同现在的。
美术史,每当出现一新型艺术,过去的艺术均会发生改变,或位置挪动,或形式变异。在中国,现代艺术、当代艺术已经活跃多年,绘画的衍变其实已在进行。文人画在自我更新,我们在等待让我们认同的,入眼且入心的文人画、我们时代的文人艺术。大变革的时代,文人画的行进路径无非三大类:其一,守“文人画”旧法度风矩。其二,以元明清“文人画”样式为本,演变出新。其二,无所谓“文人画”,古今中外的美术,皆可为我所用,此类,不妨称为文人的绘画,文人的艺术。
读书人,过去是文人,现在称知识分子。从知识分子到文人,是否要转换身份?未必需要如何转换身份,因为中国的读书人往往自带文人气质,具有双重身份。这要归功于汉字的魅力,归功于汉字书写的艺术。旧文人文章学问之余,无非提起毛笔写写字画画山水花鸟,悉心料理文房。如今的读书人也还是这习性,喜欢毛笔书写,知识分子同时又是文人,作家同时又是文人,画家同时又是文人,比比皆是。或曰,文人士大夫,读书人是文人,做了官才算士大夫。这里说的不是士大夫,而是文人。诚然,若以旧传统的角度看,知识分子不算文人,不会写旧诗,文言文也一般。但从时代演化的角度看,文人也在变。当代读书人固然是作不出古人的旧诗,但古人何尝见过新诗歌?又何曾见过哲学看过电影听过交响乐摇滚乐?何曾领教古希腊古罗马中世纪文艺复兴巴洛克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印象主义现代主义?决定中国读书人是不是文人,能不能成为文人的,不是写所谓的旧诗,而是汉字,或者说,是人与汉字的关系。何谓文化密码,汉字即是最大的文化密码。中国文人气质的形成,与汉语写作的程度与汉字书写的高度,紧密相关,尽管现代汉语大规模西化,然而古汉语基因仍在,人文仍在地理中生长。
文人的回归,并且成为现象,或说明我们的艺术世界可能正在发生变化,进入新时期,进入一个难以形容的活泼的时代。文人重新回到艺术活动之中,对中国未来的艺术及其格局会带来什么样的的影响,难以准确估量,我们唯有感知此一变化。而今,文人又将以怎样的方式介入艺术,展示作品?水墨原是古文人本色,不应惊诧,倒是文人策展,画油画,做装置,弄影像,是现代才有的事物。是的,尽管一脉相承,当代文人艺术也并不完全等同古代文人艺术。今日文人画画,早已不局限于水墨,文人艺术的作者也由文人扩大至具有文人气质或知识分子气质的艺术家,此外,还有文人艺术的借用者。因此不妨以大视野,另外思考今天的文人艺术,我们怎样与文人艺术发生关联,文人以怎样的思路借鉴现代手段,艺术家以怎样的手段借用古代文人艺术资源。
历史从未过去,历史仍然在影响我们。古代文人画作为历史,也仍在影响我们。当代艺术家也好,文人画家也好,都以种种方式应用传统资源(过去时代的艺术),或继承,或借用,或改编,或转换。当代语境中的文人艺术,剪不断理还乱——当代语境像是梦,梦笔生花的梦——梦笔生花,一朵书法,一朵绘画,还有一朵是文学。这里放下文学,只说文人艺术,尽管没有文学,也就没有这支笔。
2017年,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