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疏离书法比疏离诗更可怕
■程大利(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美术出版总社总编辑)
中国画最独特的一点即笔墨性,具有两个特点:一个是书写性,即它是“写”出来的。西洋画也画线条,也可以画得很准确、很流畅,这不是中国画的“线”,中国画中的线有起伏顿挫,畅缓疾徐,完全是情绪记录,它跟书法是一个道理,是书写出来的,它从书法中来,所以董其昌、沈周、文徵明、徐渭、陈淳、唐寅、王铎、吴昌硕等都是大书法家。但是,20世纪的画家却开始疏离书法,拿毛笔当西方人的硬笔或油画笔一样的使用,全无书趣,这比画疏离了诗更可怕。中国画与西洋画的距离越来越近,表现力却差了许多。
离开书写趣味和写意精神的中国画实际上被抽了筋骨。中国的书法是有生命的,笔法讲求骨法。什么叫骨法呢?南齐谢赫说“骨法用笔”,唐代张彦远解释为“生死刚正谓之骨”。这其中有人格要求。明代的文徵明说:“人品不高,落墨无法。”笔,往往表现为具有高度生命力的线条,其文化内涵则远非西洋画的线条可比拟。浑厚华滋,苍润并济,可视为笔墨的最高境界。苍,往往能表现出人的骨气和品格;润则反映出一个画家的感情和生趣。
中国画用笔有忌讳,笔落到纸上,忌尖、忌滑、忌流、忌浮。做人能尖、滑、流、浮吗?当然不能。反过来,忌板、忌结、忌刻。板、结、刻当然也不好。我们凭朦胧的感觉看画,这些判断应该是不困难的。人轻浮,用笔也会轻浮;人张狂,用笔也必张扬虚浮,所谓画如其人。南齐谢赫提出的“六法论”,成为中国书画品评和创作的最高准则。六法第一条是气韵生动,第二条便是骨法用笔。用笔要讲骨法,要有力度,它应该是沉稳的、厚实的,要有金石趣味。黄宾虹对金石趣味有大量论述。好的线,如折钗股、如屋漏痕、如锥画沙,黄氏总结为平、圆、流、重、变,这是对用笔的要求。
李可染先生说,在中国历史上用笔好的画家,并不是很多的。他还说,300年来,若论笔墨,贡献最大的是黄宾虹,再过300年,他的地位会更高。今天再来看这句话,我们叹服黄宾虹的同时,也深深景仰着可染先生,这是大师独具的法眼。大艺术家往往是超前的,一个深受社会追捧的艺术家在历史长河里很可能什么都不是。黄宾虹说自己的画50年后方有定评。今天,时代充分肯定了他。林散之在世时,许多人对他并不熟悉,现在他的影响越来越大,被誉为“草圣”。
笔墨性的第二个特点就是程式性。画水、画石、画树皆有规律,山水、花鸟、人物亦有用笔规律。写字从永字八法入手,从颜体进入,或者先临《兰亭序》,均有学习的程式。王羲之的老师卫夫人讲皮肉骨筋脉,实际上就是她的教学程式,这样学字才能理解至深。
20世纪谈创新多,谈继承少。创新是时代潮流,不创新社会怎么发展呢?在我看来,程式性不是僵死的,也是代代积累,成为宝贵经验。中国画绝不反对创新,但这个“创新”一定是尊重笔墨规律的创新,不能丢掉写意精神,不能丢掉书写性,不能丢掉程式性中的许多宝贵元素。中国古代每一个大师都有新意,但肯定又都遵循着笔墨规律,在尊重笔墨规律的基础上,抒写出个人的独特感受,就是中国画的“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