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墨韵”——当代书画散文精英100家【胡秋萍 专辑】

2017-06-22 09:41:24 来源: 点击:

胡秋萍

        胡秋萍,祖籍湖北应城,生于河南开封。
       
       
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女书法家委员会副主任,北京大学书法艺术研究所客座教授,中华诗词学会理事。

        其书法作品曾参加全国第三、四、五、六、七届书法篆刻展览,全国第三、四、五、六、七、八届中青年书法篆刻展览,四川“巴蜀点兵”现代书法展,中国美术馆首届当代名家书法提名展等。入选首届《书法》杂志“中国书法方阵——寻找30家当代优秀范本”。 获全国中青年第三届书法篆刻展优秀奖、中国书法家协会“德艺双馨”会员等荣誉称号,在《中国书法报》2016年度遴选活动中,被评为当代十大女性书法家。《听花堂诗语》获得河南省优秀图书二等奖。

        曾在中国香港、大连等地举办书法联展,在河南郑州、开封,江苏镇江,湖南长沙,马来西亚吉隆坡,澳大利亚悉尼等地举办胡秋萍书法艺术个展。

出版有《胡秋萍书法艺术》、《乘物游心——胡秋萍书法集》、《秋萍墨韵》、《秋萍诗韵》、《胡秋萍精品集》、《胡秋萍书法作品集》、《胡秋萍书法小品集》、《秋歌——浸月斋诗稿》、《当代中青年书法家行草长卷·胡秋萍行草卷》、《听花堂诗语》等。

  

用书法与世界沟通

文/胡秋萍

        我刚编完这本作品集时,心中洋溢着自信和欣慰,无论怎样,时光没有白白流失。但后来当即将付梓时,我再重新审视她,起初的满足已荡然无存,只觉得许多想法还没有表现到位,心中坠着遗憾。就把一些作品推翻一遍遍再写,可是艺术何时才能成熟,何时才能没有遗憾呢?

        毕竟是四十岁的人了。

        今年春节过后,我从新闻单位调到了河南省书画院。许多人不理解,认为舍弃编辑记者的高薪和令人羡慕的社会地位,去冷清的书画院,肯定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

        我要的就是这份冷清。

        从此,别人不用再找我发稿子,跟我也再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我是个帮别人办不成什么事的“局外”人,对别人没什么用场。我只通过书法与别人发生联系,用书法与这个世界沟通。这样,自己就把自己逼到了生活的“窄角”里。可庆幸的是,我却可以自由支配自己,干自己愿意干的事情了。能在有限的生命里干自己愿意干的事,足矣。

        我终于可以在书房里肆意地摆弄文字,任笔墨恣情地在宣纸上驰骋,去追索文字初始最具生命活力的东西。再也不用一根神经沉浸在幽玄的黑白世界里,另一根神经瑟缩着魂魄惧怕单位的电话打来……因为我“身在曹营心在汉”,所以老是低人一等,只好缩着头跟在人后头。天长日久,生命深处一种珍贵的东西被深深地扭曲和戮伤,我被这伤害牵着做着不情愿做的事情。

        现在,我可以无所顾忌地面对书法了。

        每天把孩子打发上学,便坐在案前,临池或创作时,我喜欢把音响打开,听着古筝、琵琶、钢琴、小提琴或我喜欢的几位歌手的歌。李娜的“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男儿今出塞,背后长河落日,眼前大漠孤烟。”,那种苍茫、悲壮、绝苦的声音,常使我眼前出现茫茫旷野,一排排好男儿身着盔甲,肩扛长戟,腰挎大刀,奔波在边塞,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壮烈,血染山川的惨状,逼近我的心头,久久无法挥去。我试着用一种比较粗糙的宣纸,书写激荡人心的“国殇”等边塞诗。这一类的诗词最能激起我的创作欲望,满腔的豪情促使我饱蘸浓墨听凭自己的艺术感觉,在纸上有节奏有束放控制地狂写……

        我体会着李娜的声音,期望能将对她声音的感觉融进我的书写过程。

        李娜将声音运用控制到了极致,低声部如泣如诉的哀婉悲绝,高音区响彻云霄的凄然呐喊,像要把我的心唱出来。她在音乐有序的规则中进行着无序无规则的歌唱,这就是艺术无法之法的最高境界。怎样才能在情感驱使的无法中,找到有法控制的创作感觉呢?

        我常常在这样的氛围中做着书法探索。用不同颜色的宣纸和特种纸,甚至用宣纸的包装纸,以及用不同毛笔的笔锋,以墨汁瞬间变幻的五色进行试验,偶尔心手双畅时,彷佛捕捉到了要找的感觉,我看到在宣纸上变换莫测的汉字,雄强苍茫,飘逸诡谲,质朴淡远……此时心中的欢快和幸福超过任何物质的获得。我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一意孤行地放弃,因为这才是我梦寐以求的。

        书法虽不能具体地再现,也不能用书写进行内容的表述,但创作者瞬间释放的生命能量,会真实而毫不留情地记录在宣纸上。我苦苦地思索,怎样驾驭手中的毛笔,表现复杂的生命状态,怎样用心去激活古老的文字,让传统的笔墨浮现出生命的蓬勃,使文字的神性放射出艺术的光芒……

        起初写字不敢浪费纸,总是一张张地把纸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写。现在我的废纸总是一箱一箱地往外扔,彷佛不把那么多失败扔出去,精彩的作品就不会诞生。我适性随缘,并不天天临池,日日苦写,而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打鱼时翻天覆地筋疲力尽地疯写,晒网时就养养气,读读书,到外面走走。自然中一草一木的摇曳,激发着我内心细腻微弱的情感。柳树在风中的顽强柔韧;红叶在晚秋落日中的妩媚;槐花在春雨中散发的淡淡清香……无不给我以灵性和书法艺术的通感,让我联想起书法线条应有的丰富。这部作品集中的许多小品,便是含着这样的情怀写就的。

        无论是许多年前还是现在,无论是以王铎为基础的作品还是近几年求变的作品,许多同道喜欢我书法作品中扑面而来的阳刚之气,同时又善意地觉得,它们与我本人不协调甚至对不上号。如果是指作品中的奔放奇崛的话,可能是我把生活中无法释放的东西付诸了笔墨。

        有些同道不喜欢我近几年求变的作品。一是认为受流行书风的影响有趋同现象。受流行书风的影响,也许是生活在这个信息时代的人在探索中无法避免的对当下前沿的关注,当然最终要剥去趋同的蓑衣,显出自我个性的本真才会有其艺术价值。二是把名字遮住就认不出我了。这没关系,只要它是件好东西。这样的好东西多了,自然就有我的气息在里面。三是觉得我审美迷失。这分歧缘于观念的不同。书法已不再是就技法论技法的时代,而应是放在艺术和精神的层面上如何观照的问题。至于迷失不迷失,也不是谁说了就可以算的,历史会作出“判决”。

        我崇拜传统又关注现代。浩瀚的传统一生一世学不完,我不能把自己埋葬在过去的经典里,那样便没有了自己;我也不能不认“父母”,成为一个完全没有根基漂浮物,那样不但没有了自己,更没有了根源。“继”就是向传统学习,“承”是要把传统接过来化为己有再传给后人。继承与探索,重要的是扔掉框框,写出自我。

        在书法这条道上,我已走了近三十年。对书法的理解,从启蒙到敬畏,从一笔一笔的描摹到运用传统技巧和现代审美进行创作,每一次新的探索带来的喜悦总是伴随着新的否定和否定之后更执著地追求。上官婉儿有言:“自言才艺是天真。”多年的思考使我明白,艺术不假外求,只有向内心挖掘,真正找到属于自己的表述方式。

        天地之神奇无限,生命之渺小短暂,我们不能将有限的生命无限延长,更不能一生都用古人的话语方式阐释今人的思想情感,因为他们放在一起不能整合。于是我转向内心,挖掘与人不同的那一点,将真实的情感用笔墨倾诉在纸上,用书法与这个世界沟通。

        书法是最能体现人本质力量的艺术,它需要倾尽毕生也未必能如愿。

胡秋萍写于2001年10月18日浸月书屋

  

胡秋萍书法 《书谱》选句 55cmx 240cm 2009年

谒张载祠

文/胡秋萍

        戊子深秋,随中国书协采风团到咸阳采风。临结束时,由于班机安排的时间宽余,我与著名书法理论家姜寿田先生,中国书法艺术中心的白景峰先生和策划本次活动的王超先生一同,拜谒了心仪已久的宋代开唯物主义先河的哲学家张载祠。

        虽是晚秋,阳光依然灿烂温暖,悠悠的白云舒展着天与地的经络,提升着人的胸怀。王超作为地道的陕西人,自豪地介绍着陕西地上地下拥有的古迹。兵马俑、大雁塔、小雁塔、汉帝陵、永乐公主墓、武则天墓……汽车在八百里秦川大地飞驰,似乎穿梭于时间的隧道。从大汉到盛唐中国享誉世界的鼎盛时期,多少个王朝在这片土地演绎着腥风血雨的朝代变迁?如今在这块尘埃遮蔽的土地上,即便是你脚步任意停留一下,脚下泥土里都有隆重的生命排场演绎的人间悲凉,呜咽的幽魂在无力地泣诉着,疲惫的将士仰起不屈的头颅,目光里布满着仇恨的血丝。细细翻阅这部令后世震惊的历史,多少王朝一展雄风,把华夏民族的威名播向四海;多少个天子在这里滥施皇权,大肆争斗戮杀,无视生灵的苦难和哀怨;许多人从千里万里,从地球遥远的纬度飞往秦川,探寻时光尘封的王朝不可告人的玄秘,可是多少人却遗忘忽略了这里还隐寂着一个智者的孤魂!

        张载祠坐落在秦川大地郿县横渠的一个贫瘠小村庄。祠堂门头修得不大也不豪华,但在古树的掩映下,显得更加朴实厚重。曾经创造的精神光芒已足够明亮耀眼,无须奢华和多余的装点。透过大门往里看,四五棵古柏,仰天耸立,在秋光的照射下,透出远古沧桑后的安详与淡定。笔直的树干,清烁的枝叶吮吸着阳光,爽爽朗朗,透着灵性的生机。其中一棵柏树,不知是由于雷击还是自然的风化,粗壮的树身只剩下了一半,一半也依然苍翠着。柏树的两边是东西厢房,每一个约100平方米。里面陈列着张载的生平、学术著作以及他创立的“关学”和 “气一元论的自然观”、“宇宙论”对后世影响及介绍,尤其是毛泽东对他的哲学思想的重视,据说出门考察携带的一大串书目里就有张载的《张子全书》。此外还有海内外研究张载的学者到此拜谒访问的图片,可见张载学说的影响之大。

        张载原籍河南大梁(今开封),宋真宗天僖四年,生于陕西长安。明道二年,父亲病故沛州,家议归葬开封。十五岁的张载和母亲及弟弟,从四川护父灵柩越巴山、经汉中、出峡谷经郿县横渠,一路颠簸,因资金不足,加之兵乱,遂将父亲葬于横渠。全家也在此定居。张载一面侍奉母亲务农,一面到横渠崇寿院读书。当时,北宋的西北边界常常遭受外族侵扰,这一带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他精心写成《边议九条》上书在延安主持西北防务的范仲淹将军。范仲淹欣赏张载的才华,劝他弃武从文不要参与险恶仕途肮脏的争斗,潜心研究学问,传承思想,著书立说,实现宏大的抱负。

        张载听从范仲淹的劝告,回到家乡苦读圣贤之书。著书期间在关中还培养了许多一心向学的弟子,结交了一些志同道合的书友。一次他与几个学友弟子出去郊游观测天象。当时正值深秋,他们看到一只苍鹰在天空盘旋,就问张载:“这只鹰会在什么地方栖息,头朝向哪里。”张载说:“它会停落在树的最高枝上,面朝东望。”不一会儿,这只鹰果然栖息在前面一棵树的高枝上,却面朝西,他们正准备嘲笑张载这次失误时,这只鹰慢慢地又把头转向了东。顿时,大家愣住了。张载说:“鹰的习惯是必择高枝而栖,这样可以俯瞰更大的范围以备随时进攻。头向东,是因为它的头怕冲着冷风。”张载对生活世象惊人的洞察力显然而见。

        张载作为北宋初期地主阶级革新派的思想家,他看待自然、天地宇宙与人性的诸多问题,以及对政治社会农民土地问题的见解,表现了他的客观、唯物、自然顺应的思想。这些思想都记载于《正蒙》一书。我尤其欣赏的是他在《西铭》结尾时的人生理念:“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他认为这种顺应天地自然的生活态度才是君子最高的精神境界。

        往后院走,右边耸立着一个张载的塑像。从塑像来看,张载中等身材,面容清癯,目光凝重且具有穿透力,仿佛智者眼睛能超天地宇宙洞射人心。塑像后面的空地上,码着一二十块残破的石碑,碑文都是与张载有关的记录和诗文,低头细细察看其书写的字体,从书法的角度可汲取性不大。石碑中杂草丛生,荒凉感漠然于心头。回顾四望,对面有三五个民工正在施工。我问:“你们在建什么?”他们用浓重的陕西话音说:“茅房。”远处,院子旁边的一棵树下,四五个约五六十岁的男人围在地上埋头下棋,边下棋边闲聊。这里除了张载的塑像和两个陈列室外,一切好像都与张载无关,也跟“一元之气”无关。

        一个多小时里,除了我们再没有什么人来光顾。思想者自古就是精神孤独的旅行者,但是如果人类没有了他们的存在就会缺失了精神与灵魂的标杆。精神的富足使他们可以漠视物质的贫瘠,思想的博大与张力使他们虽然孤独,却又在精神充实中享受了在孤独中融于天地的大快乐。对于思想者无须趋之若鹜,和盲目崇拜的“粉丝”,他们是启迪大众认识自我与世界的先行者和精神的引领着。张载的出现与存在远比一个帝王存在更加难能可贵。因为帝王的宝座虽然至高无上只有一个,但总会有人去坐,只是有坐的好坏和时间长短之分。而张载一个智者的诞生以及他所做出的对中国及人类思想史的贡献,却是可遇不可求的上天恩赐。

        一个智者平静地安息在秦川广袤的土地上。我想张载一定不会羡慕兵马俑的热闹,也不会期许汉景帝的富有与奢华,更不会嫉妒武则天的威仪排场和野心的满足。他的认识论与对现世的取舍和洞见早已超越日常的物质利益,他的精神在遨游于天地无限的广阔中得到了自由的舒放。我想在权和利之外一定有更值得尊重和追求的东西。

        张载寂寞智慧的生命之旅和死后的清寂中遮掩不住生命与思想力量的光芒,也许就是思想者的超然和高贵所在。

        2008年11月12日

  

胡秋萍书法 《大学》选句 45cmx 55cm 2009年

乘物游心

文/胡秋萍

        超然物外,乘物游心,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是一个艺术家对艺术追求的理想境界。

        艺术家之所以选择艺术,就是因为他爱笔墨、爱丹青、爱音乐、爱光影……爱所有由物而升华出的美的物象、意境,借此创造出自己对于生命夏花之美的礼赞,并由此感悟宇宙生命之真谛,利万物而不争,来完成对生命价值的终极追求。

        正像音乐家听见了旋律,摄影家邂逅了光影,画家看到了色彩一样,书法家看到了精良的宣纸、毛笔、墨汁也会激动不已的。

        书写是书法家的生命状态,是自己营造的精神家园。避开现世的喧嚣沉进自己的自由世界,是一件令人愉快而幸福的事,也是中国文人自我修行的一种既好而又简单的方式。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愿意拿起毛笔,在一笔一画中做乘物游心的逍遥游呢?

        墨虽分五色,但没有当官冷漠的脸色;毛笔虽软,骨头却硬,能写出挺拔劲健的线条,宛如耿直的脊梁;宣纸虽白,却并不阴冷,一遇墨汁就敏感兴奋立即做出热情的反应;在笔锋的引领下,墨在宣纸上不断幻化生成奇逸、曼妙的点线,在心灵的召唤中,在手指、手腕的拈转、手臂的挥动下,创造出生命绚烂的乐章,生命在书写的过程中延伸,并享受着独与天地往来的大快乐。

        书法家心甘情愿让生命的时光在不知不觉的一点一画中消耗殆尽。喜怒哀乐全在笔锋触纸的那一瞬间表现出来。笔锋轻触纸面,此刻,所有带着动物秉性倔强的毛锋都归顺在你的手下,任凭你提、按、顿、挫、绞转使唤调遣它们。优秀的书法家总能娴熟地控制它们并与之合二为一直至双畅,达到天地人合的境界。

        但是,这种幸福和快乐又是稍纵即逝的,生命中大部分时间是在砚田里默默耕耘和痛苦探索的坚守中度过的。

        吴冠中先生曾说:“成为一个艺术家不那么简单……没有殉道的精神,就去改行。”因此,艺术家的快乐基石是磨难和痛苦,它与日常性的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你是我非的恩恩怨怨的痛苦烦恼不一样。它是探索者在跋涉中遭遇的精神迷惘焦虑的痛苦,是形而上的笔墨精神之苦,它的过程是为了终极的精神大快乐,是尽精微、致广大的笔墨流动过程的享受。

        时光在你的指尖流走,在你的笔下停留。书写将时间以笔墨点线的形式留住,每一件作品都能唤起你对曾经流逝青春的回忆。一个人的生命无论多长,在人类的历史长河里也是极其短暂的。我们没有必要悲伤,应像庄子那样乘物游心,凭借书法笔墨线条游心足矣;像孔子说的那样“朝闻道,夕死可矣”足矣;仨俩好友,沐浴春风天地之间,自由自在足矣;能像老子说的那样“载营魄抱一”,坚守笔墨,“抱一”而终足矣。

        享受书写。无论痛苦还是快乐,都是天地的恩赐,都是对我们的生命和意志力的考验。书法家在书写中绽放激情,释放痛苦,实现生命价值的终极追求。

        一个人用书写锁定一生的生命内容和形态,似乎有点儿单调,甚至让人难以理解。但是,能够深入笔墨的人都知道黑白交织的世界并不单调,在宣纸上,随着笔墨的不断变幻,阳舒阴惨也在不断更替。由此,你会深深洞悉书法及人生的“易经”。书法家在单调的黑白间变幻着无尽的生命轨迹,编织着人生的梦想。
 
        乘物游心,
乐此不疲。

       
2010年8月12日于听花堂 
 

胡秋萍书法 古诗一首 272 cm×68 cm 2015年

日子

文/胡秋萍

         我喜欢把节假日当作平常日子来过,我更愿意把平常日子当作节假日来度过。对于每一个有限的个体生命来说,每天都是我们的节假日,每天我们都应该快乐地仔仔细细地来品味它,因为每个过去的日子对我们来说都是逝不再来的唯一。

         日子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平等的。不会因为你是帝王或高官,每天的24小时就会变成48小时,不会因为你是平民每天24小时会无理由地缩短,不会因为你正在幸福中陶醉,日子会稍稍绵延,更不会因为你正在病痛中受苦,光阴会自动抹去。上天还没有染上势利的眼病,无论你是否富、贵、贫、贱,它都依然如故平等对待。人孤独地来到这个人世间,最终也将孤独地离去。形式与内容的孤独是人存在着的本来特征。欢聚是短暂的,孤独是本质的;人不仅离不开欢聚,也会需要孤独。人与人应该有融合,更应该学会保持相对独立,只有能够独立才会有能力去帮助关心他人。智慧的人永远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会在孤独而有限的日子里,享受着生命孤独而平静的时光,快乐、淡定、坚强地去实现着埋在内心深处却又随日子和生命逐渐蒸发而不再有机会重新实现的梦想。

         面对生命中平凡而未知的日子,有的人把日子串起来慢慢地来盘点自己的占有,回眸曾经的故事与风华;有的人喜欢把生命赤裸裸地塞进日子里,占有着日子的每个角落,尽情地提前消耗着日子里所有的美酒、佳肴、财富和艳遇而不顾未来日子里所承受的代价;更有人酷爱权力的占有与玩弄,享受着别人在他权术运筹中或喜或怒或哀或泣的痛苦表情;还有人喜欢挥霍日子,做着亡命之徒才干的烧杀掠抢,以至于抢占和破坏着别人的日子。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着多少种不同的方式在消费着日子,当然,每个人都有各自生命不同遭遇而形成的理由。

         面对日子、面对生活无论你怎样拣选,都会有快乐的难忘的和不尽如人意的,即便你是帝王也自会有帝王的烦恼与不安,哪怕你是平民也依然会有平民的快乐和悠然,上帝是公平的。谁见过十全十美和万事如意的人,即便有十全十美和万事如意的事,人本性的贪、嗔、痴也会滋生出难以想象的烦恼和灾难。所以,不断地修炼自己学会自性自度的本领也是必要的。

         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难道愿意“夕死可矣”的人不想拥有更多的日子吗?难道他不知道在更多的日子里有诱人的“食与色”吗?难道他不喜欢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去看世界的奇妙吗?难道他不知道人死不可复生吗?世界上有许多事都可以失败了从头再来,唯有生命死后不可以复生,死亡对于每个人来说,他的日子也就永远地终结了。但是日子还会继续,那是别人的。

         古人宁可死而不求生是因为其对真理的追求和迷恋超越了对日子占有的渴望。“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君子为了道,宁肯让生命浓缩在短暂而有限的日子里,以求生命的大自在、大智慧、大快乐和大光芒!生命不以你拥有日子的多少而光芒而鲜亮,也不以你拥有日子的长短才永恒回荡,日子不会因为你失去了什么、享受了什么、占有了什么而留下痕迹,只会因为你做了什么、影响了什么、改变了什么、贡献了什么才会记得你。

         日子的分量和意义不能用数字计算。谁也无法称准它的分量,谁也无法计算它意义的数字,因为使用者的角度和眼光不同,其砝码和计算方法亦不相同。有的人的日子显得很多,但都是泡沫和幻影,有的人的日子虽然很少,却是沉甸甸,很结实。如果每一个日子都有它应有的分量,这样的日子就会很饱满很健康。

         日子长着自己的腿,按照它公平的速度悄悄地行走着。我们尽可能地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消费着属于自己的日子,尽可能地让日子坚实、绵长、光灿……

         我喜欢把日子浸泡在墨汁和故纸堆里、消耗在汉字点画的各种不同的书写方式与组合布局中,其变幻莫测中蕴藏着无尽的神秘,它们之间的矛盾对抗和巧妙天成让我乐此不疲。

2008年2月18日于郑州

  

胡秋萍书法 望云临水联 246 cm×36 cm×2 2015年

儿子长大了

文/胡秋萍

         儿子去美国读书时刚刚十八岁。

         从此,聚少离多。上网通话就成了我们沟通生活、表达感情的唯一方式。不能见面而声音依然在耳旁,闻声如见人,也是欢喜。一周跟儿子通一次话,成了我生活的一个内容,也是我的幸福。幸福就这么简单。幸福因人而异,没有统一的模式。对我来说,与儿子通话就是幸福,可能对别人来说这就是家常便饭。又比如身体轻盈灵活对年轻人来说太平常不过了,但对一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来说就是幸福。心净身轻对一个老者来说谈何容易。

         电话里儿子的声音是那么的清晰,充满质感,仿佛他就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我们似乎不是通过空中的无线电而是穿透地心在对话,也许这样会更近些。

         因为儿子的原因,我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开始关心国际局势,尤其是关心美国,关心美国的历史、科学、文化。

         儿子一出生就把我的心撑得满满的没有了缝隙。他在襁褓里时,我抱着他,看着他粉嫩的小脸,他那两个虽小却像黑豆一样炯炯有神的眼珠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仿佛早已认定了我。他一两岁哭闹的时候,我就抱着他不知疲倦地在军校家属院里的林荫小路上来回踱步,给他唱歌,朗诵诗歌,他便很快停止哭闹,安详在我的歌声里,亲人的声音也许真能抚慰不安的灵魂。

         记得他两三岁时,我复习功课准备报考郑州大学新闻系的专升本,把他送回开封我的父母家里。整整一个月,他不哭不闹,也不吵着找妈妈,乖乖地挨着日子。好像从小就知道生活需要坚忍。其间,过“五一”节,他爸爸回开封看他,带了一盘磁带,里面录了我给他唱的歌、说的话。他一听到录音机里我的声音,哇哇大哭,指着录音机喊:“妈妈!”人真是奇怪,一人一声音,听音听声就能辨别不同的人,知道这个人跟他有没有关系,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人不仅一人一声一音,也一人一心一性,就连气味也不相同。虽然人都是两只胳膊两条腿,但一人一心,一心一性,心性不同使得人千差万别。人总是能凭借着声音、气味、心性的不同,辨别出自己要找的人。我第一次听到儿子打过来的越洋电话时,潸然泪下。十八年前,牙牙学语的儿子依恋着他的母亲,从录音机里听到声音,循着声音哭着要找妈妈;十八年后,他的母亲牵挂漂洋过海的儿子,听到电话里儿子的声音,也掉下了思念的眼泪。如此依恋牵挂的轮回,一代接着一代。

         儿子是个从小到大都没有让我太费劲儿的孩子。

         儿子十一个月时,我应邀到庐山参加“全国首届女子诗词研讨会”。当时舍不得离开儿子,心绪烦乱焦虑,写了一首题为《壬午中秋别幼子赴白鹿洞书院参加“首届女子诗词研讨会”》的词:“雨湿霓虹灯黯然,留人落叶逐身旋。别时不尽殷殷意,别后儿容夜夜牵。因笔会,结诗缘。暂抛杂绪上庐山。云边醉论千峰句,一片归心藏却难。”

         儿子两岁就上了部队幼儿园。虽然每天接送,但都在一个大院子里,近得很,两分钟的路。星期天,他在家里组装变形金刚。那么小的人,在屋子里一组装就是一上午,锻炼了他动脑动手的能力,我也可以安心埋头于书案写字。

         他上小学时,有一次去接他,我怕他摔下来,让他用两只小手搂着我的腰,告诉他抱紧了,可以给妈妈减肥。他就信以为真,用小手把我搂得喘不过气来,我却很甜蜜。路上我对他说:“小孩子不能乱买东西,要节约,我们才能省下钱买大房子住。”从那以后再给他买东西,他都说:“不要,留着钱买大房子。”小小年纪他就能克制自己的欲望,让我很欣慰。

         儿子从小就很坚强。记得他两三岁时,有一次跟小朋友在院子里沿着铁围栏玩耍,一不小心摔下来,铁围栏上面的铁锚尖扎进了他的大腿,顿时,皮肉绽裂,鲜血淋漓,当时我正在上班,他爸爸立即带他到郑州一分院救治,消毒、缝针都没打麻药。他咬着牙,绷着小嘴,一声没哭。医生和护士都很惊叹。这事想起来真后怕,万一要是扎到了关键部位……哎!不敢想。后来,我就跟他说,什么地方是不可以去玩的,玩的时候不可做危险的事情。

         那时,我刚到一个新的单位工作,晚上常常加班加点,几乎每天回家他都睡下了,我轻轻地在他身边躺下,端详一会儿他的小脸,然后手拿一本书来读,直到书掉下来打在脸上,方才休息。

         从摇篮里的小娃娃到现在的大小伙子,从还不懂我的话语到现在我们无话不谈,他用英语阅读、听课、跟同学老师交流,而我又听不懂他说的英语。儿子都是这个世界上最让我揪心又最贴心的人,不是因为我是他的母亲,而是因为他已成长为一个能够与我进行精神对话的人。我们既可以母子交谈,也可从历史、文化、科学等不同角度交谈。渐渐地我感觉我们的位置在移换,他变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思辨。我只能在生活上对他多关心一点,他总能从思想观念上、眼光视野上或科学技术的角度帮我打开思路,给我开启一个全新的视野。再到后来,我提醒得多、询问得多、倾听得多,他应答得多、讲解得多。

         他给我讲二战西线的故事,讲纳粹德国希特勒的成败;讲马克思主义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学说;讲什么是三维四维,人类在哪一维,将要探知的未来世界;讲人工智能的发展前景和人脑智能物化转移的可能性;讲人类正在实验从海带里提纯石油,以求将来替补越来越少的地下石油;讲化学在我们生活中的无处不在;讲老子的无为和无不为;讲老鸟孵化出小鸟,小鸟是要离开老鸟飞翔的;讲教育是为了让孩子分清是非……是啊,一个人懂得了是非,怎能不努力学习工作呢?怎能不孝敬父母呢?怎能去做损害他人的事情呢?有一次我试探地问他:“你觉得妈妈对你的教育怎样?”他说:“我是自我教育。”顿时,我目瞪口呆。仔细一想,父母对孩子的教育在很大程度上不是说教而是言传身教。一个人实际上从十三四岁以后,在很大程度上是自我教育。父母只能是在外围或者以过来人的角度,对孩子起到一个提醒的作用。因为一个人十三四岁以后,他的活动范围会越来越大,自由度也越来越大,自我意识也越来越强。父母再也不可能每时每刻跟在他的身边,即使盯在孩子身边说教,孩子也未必听得进去。所以,这时候孩子便开始一个人面对世界,学习对事物做出自己的判断并从中做出取舍,这个过程就是学习分辨是非、自我教育、不断成长的过程。

         儿子上高中后,话语比以前少了,沉默读书的时间多了,明显地比以前更有思想和主见了。在儿子的成长中,我没有要求过他要争什么第一,只是鼓励他立志。所以他从没有在学习上取得过靠前的名次,也没有什么过人的特长。但是他喜欢思考,分辨是非。初中和高中的学习成绩都是平平,我没有因此批评过他,只是跟他说:“我等待着你自性的觉醒。”我认为,一个孩子只要立了志,父母就不用担心了。儿子说:“‘名利’两个字,‘利’可以放下,‘名’还是很有诱惑力的。”我理解他说的这个“名”当然有虚华的名,更有名节的意思。这说明了他对金钱利益和道德荣誉的态度和取舍。与儿子对话,从没有觉得他年龄小不懂事或者我们之间有代沟。他总是像个小大人很理性地分析问题。他常说我:“你这个人太感性了,不过你是搞艺术的,不改也行。”好像是他在原谅我宽容我。不过儿子确实比我理性,每当我征求他对一个事物的态度时,他常常不直接回答而是说:“我又没有经历过,我还没有认真考虑,我怎么能知道呢?”或者说:“那要等到时候根据情况再说。”虽然我有点失落,但还是暗暗为他的成长窃喜。

         儿子出国读书,走之前他开玩笑地对我说:“我走了,你不要退步啊。”我拉着他的手,跟他比个子,然后说:“儿子,你要再长高点,长得让我能够仰视你呀。”不知从什么时候,渐渐地我在从与他的交流中获取新的知识、新的信息、新的价值理念。我是搞艺术的,儿子是学理工的,我们的交流相互给对方打开了另一扇窗。

         “儿子长大了。”

         最近这句话一直在我心里默念着。我扪心自问究竟什么是一个人的长大。小的时候,我下班回家,儿子看见我总是举着小手要让我抱。稍长大点,我下班回家,他跟小朋友玩得无影无踪,我要到院子里去找他。后来再下班回家,总见他在书案前埋头做作业。再后来,他就住校了,一个星期才能见一次。每次他从学校回家过周末,我总是欢喜地去拥抱他,他反而像个大男人很成熟似的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似乎是用手的语言在安慰我。

         他出国时,我没有远送,只送他到院子大门口的汽车上。我们拥抱后,他一抬脚登上汽车向我招招手,头也没回就被汽车拉走了。我望着远去的汽车,顿时泪如雨下,晚上回到家,哭了整整一夜。这个刚才还在我眼前的小大人,一晃就看不见了。那晚的夜很深很长很静,好像只剩下一个母亲的眼泪和唏嘘……

         我想象着他一个人到陌生国家学习生活的艰难,想象着他从此要独立去面对这个世界的挑战。母亲永远是儿子的守望者。儿子,你的母亲在中国传统文化汉字的根里潜伏着,永远守望着你的归来。世界上所有的爱都是为了聚,只有父母爱孩子是为了离。母亲怀上小宝宝,盼望着分娩让他离开自己的身体。把孩子养大希望他走得远飞得高,他走得越远飞得越高,说明他越独立。

         从此我要想再见到他,就要等待,等待能够见面的日子。相见成了节日,分别即使是节日也成了痛苦的日子。我的日子也变成了等待,等待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就像当年儿子在老家等待我去接他一样,不同的是等待时间的长短。儿子当年的等待是无奈且无法选择,而我的等待是自己的选择,是心甘情愿地为儿子的成长的选择和等待。相同的是同样的真切、同样的需要忍耐。盼望儿子的归来也成了我的幸福的一部分。

         他走的一年后,我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初冬,阳光依然明媚温暖,午后在书房画案上铺开宣纸,听着‘杜姆’天籁之音,静静地思念着远方的儿子,内心荡漾着甜美的绿波。——庚寅小雪后于听花堂。”

         我仿佛也长大了。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做母亲的不想让孩子离开自己,现在终于明白了。但是,为了儿子的成长,我尽量克制自己的母性,鼓励儿子远行。去那遥远陌生的地方,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体验不同的生活方式,感受不同的文化和现代文明,学习先进的科学技术,结识优秀的学子和朋友,磨炼自己,将来服务社会,回报祖国。

         孩子长大了,就不再想黏在母亲的怀里,而是撑着要往外走,去探知他感兴趣的世界。

         儿子出国一年半才第一次回来。这是我有意让他这么长时间才回家。我认为男孩子一定要去经历孤独和磨难,才能真正长大。每次电话里问他想家吗,他都说还行。我知道“还行”的内涵。从他身上,我感知了一个大男孩儿的深沉和厚度。心里有,埋着,就是不说,更让人感觉到它的分量,这才是真正的男人。

         今年七月,他第一次回家,我去机场接他。飞机晚点两个小时,分分秒秒的等待,考验着一个母亲的忍耐性。

         远远地,我看见一个中等个子戴着眼镜的青年,沉静地向我们走来。儿子还是那样清瘦,这是读书人的标志。我立刻跑上前去,迎接这个远方归来的“将士”。抚摸着他参差不齐的头发问:“怎么回事?”“自己剪的。”我知道他为了省钱。深深地怜惜地看着他。

         我递给他一枝玫瑰花,这是母亲的爱。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给人送花,给一个我亲手养育的青年,给一个将来让我仰视的男人。我拉着他的手,眼睛盯着他左看右看,然后递上一碗头天晚上给他煲的银耳汤,坐在机场的椅子上,看着他吃完,这样似乎能减少他将近二十个小时乘机的疲惫。

         他回来探亲的一个月,我们每天晚上在院子里散步。在秋天缠绵的雨中,我们合打一把伞,边走边聊。有时候,一个下午,我们一边品茶,一边聊天,一边欣赏窗外的花草。幸福在无边无际的话语中。

         他说:他喜欢上实验课,喜欢看显微镜下细微的世界。

         冬天,他自己带着睡袋,到了美国田纳西州做了一周的义工,为那里的居民铲雪。

         他去了世界有名的黄石公园,那里的动物生活在一个相当原生态的环境里,里面大得去一次要待很久才能看完。

         他还去了很多博物馆。

         他和同学们坐地铁到洛杉矶观看了NBA篮球比赛。

         他游览了科罗拉多大峡谷。

         他住过朋友的家里。他觉得学习生活很必要。他学会了做饭,他养成了吃完饭立刻刷碗的好习惯。他说生活中的勤快会带动学习的勤奋。

         他给我讲生物学的现状和发展,讲哪些国家的科学家多。

         我问:“为什么那个国家会诞生那么多的科学家?”他说:“因为,那个国家自由,人都可以和桌椅板凳结婚。”

         他终于成功申请转学到了佐治亚理工学院读书。这大大增加了他的自信。自信来源于丰厚的准备,丰厚的准备需要点点滴滴坚忍不拔的努力。

         我们诉说着五百多天来积攒在心中的话语。辛卯仲夏,燃烧着亲情的圣火。

         一个人的成长常常需要通过亲自体验失败、痛苦才能开悟。开悟的过程最终如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人生正是在经历和磨难中成长的,经历和磨难中不断地自我教育、开悟并成长,是任何说教式的教育都替代不了的。而作为母亲,我只能远远地关注着他,由他去经历着、失败着、成长着……

2011年9月23日于听花堂

  

胡秋萍书法 风竹石泉联 56xcm10cmx 2 2008年

注目胡秋萍

文/孟会祥

         说起当代女书法家,无论如何,也不会绕过胡秋萍的名字。说胡秋萍的影响力,又不能不想到“美女书家”这个说辞,因为她是美女加才女。茂猗临池,道韫咏絮,对于这些大才女,过去人们似乎不关注其容貌。高尚其志,高蹈其行的文化艺术,如宗教、文学、书法,大概无关相貌。只有在从属娱乐的艺术门类中,才有以姿容为号召的现象。白乐天写《琵琶行》,不免有“妆成每被秋娘妒”的因素,便是例子。然而,随着近年文化消费化,艺术也就娱乐化。于是“美女作家”、“美女书家”,如雨后的蘑菇一堆堆地冒了出来。而其“美女”的意义,又往往大于“作家”、“书家”的意义。就当代书法家而论,如萧娴、张充和、周慧珺、林岫、孙晓云等,似乎皆无“美女书家”名号。而时移世易,美女与书法相干涉之时,胡秋萍恰逢这样的华年,既搭上了前辈的末班车,又领袖着芸芸翰墨娥媚。于是,胡秋萍虽无意争芳,而与“美女书家”,却也剪不断,理还乱。其实,书法与男人无关,与女人也无关,而只与人有关,苟能乘物以游心,逍遥乎云烟,嗒然而坐忘,呼吸于自然,则观音曼妙,何殊男女?我看胡秋萍书法,不是美女书法,也不是女性书法,而只是书法,近之则点画狼藉,远之则水阔山长,乃其精神之物化耳。

硕人其颀

         《诗·硕人》之谓庄姜,“硕人其颀”。“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直是形容女性美的标准词汇。硕者大也,颀者修也,即使是女性,至美仍是一种崇高感、华贵感的气象,像蒙娜丽沙那样,像维纳斯的诞生一样,定格在殿堂之中,使人瞻仰之际,尘想尽销,亦犹莲出绿波,只可远观。相比之下,西子捧心,黛玉蹙眉,终逊一畴。

         胡秋萍就有这种天然的风度。这种风度并不在螓首蛾眉,也不在巧笑美目,而更在于言谈举止间。她略无琐碎扭捏,不在意那种做出来的精致细腻,而大方得体,全在有意无意之间。比如年龄,十之八九,女子言及年龄,必闪烁其辞,以维护“青春”。而胡秋萍在各处的简介,总是直截了当地写上“生于1962年”。这一标示,实在无需任何心机,而一种自信、自在却油然而生。相比之下,那种常恐佳人迟暮者的戚戚,就显得畏首畏尾,心眼太细了。胡秋萍有斋号曰听花堂,因小品文章冠以“听花堂随笔”。常情度之,必然尽是莳花弄草、吟烟赏霞之作,其实,则读书、写字、诵经、瑜珈、亲情、怀旧、感时、即事,林林总总,触手成春,亦如她的生活,单纯而丰富。而她大方的风度,也正涵养于此。

         这种硕人之美,也一一印证在她的书法中。

  

胡秋萍书法 丘逢甲《惠州西湖》

40cmx65cm 2012年

观念更迭下的独立实践

         书法复兴以来,创作思潮凡有数变。首先,书法复兴初期,硕果仅存的老书法家,一般上承清末民国的书法创作理念,以碑为主,碑帖融合,属于何绍基、赵之谦、吴昌硕、于右任的余脉。帖派在上海赓续沈尹默的流派,几几一线。20世纪80年代中期,受美术新潮怂恿,产生“现代书法”。随即在美术化倾向和开掘民间书法的共同作用下,碑派演化为后碑派或泛碑派,产生了“流行书风”。嗣后,经济发展,民族文化自信心和自尊心大增,寻根意识不断增强,而教育的精细化导致了对技术的分析和注重,因而帖派经典重回正统地位。当下,“现代书法”已是明日黄花,虽然还有零星的坚守者,已难形成潮流。这也说明,文化嫁接不可过于简单。而“流行书风”的发展并不一帆风顺,“新经典”的诞生似乎还为时尚早。也许正是这样的演进,为当代书法家提供了最为宽松的创作环境,众神喧哗,莫衷一是,百家争鸣,各有千秋,而“独尊儒术”的时代,可能一去而不复返了。然而,书法的现代转型,关非以此为终结,而恰好是刚刚获得了可以萌芽的温度。尽管整齐划一的创作理念、集团式的创作团体未必成为将来书法的面貌,但是,对于每个书法家来说,都存在着继承与创新、汲取与独立的课题。不面对这样的课题,也就无法自我实现,以史的眼光看,其存在也就可有可无,或者说就等于不存在。

         以此来观照胡秋萍的创作,则其起有根源、凡有三变、初步回归倒也清晰可辨:

         无论从文化角度还是从技术角度看,胡秋萍书法都有明显的碑派烙印。当然,每个书法家差不多都从唐人起步,而胡秋萍在唐碑基础下,最早接受的,是汉魏碑刻的模铸。于是想到乃师靳选。当年,我们县政府和公安局的门匾都是靳选所书,唐人的间架,却是碑派的用笔,苍润之气,犹如雨后山峦。而关于地域影响和文化氛围,胡秋萍曾说:“我们是生活在黄河岸边的人。我们有甲骨文、汉碑、魏碑,这里遗留下来的传统的东西跟江浙是不一样的,所养育的人的心性跟南方江浙等地也是有区别的。他们更多是细腻、温润的,我们就更多一些厚重、悲壮。苍、润的东西在里边。”这一根源实在非同小可,胡秋萍即使写蝇头小楷、临二王尺牍,也笔笔沉重,结字富于拙趣,而无意间追求闳深悠远之境。

         而“三变”要从王铎开始。当年中原书风如狂飙突起,席卷宇内,很大程度上基于对王铎的再发现和当代演绎。王铎的浪漫、纵情和酣醉,撞击当代人的神经,而获得了呼天抢地般的共鸣。也许,书法复兴的时间还太短,人们震撼于力量和节奏之美时,还来不及品读王铎的精微缜密。风光乍现之后,仅有格局的“晚明风”受到批评,胡秋萍也不例外。而胡秋萍的优长之处,即在于一开始就以碑派法写王铎,碑法使他远离了轻滑的涂摸,而笔重墨饱,点画如高空堕石,掷地有声。于是,在“巾帼不让须眉”的赞誉声中,她走到了前台。遂即,强烈的创造欲和对抒情性的痴迷,使她不得不对造型意识强烈的美术化倾向加以注意。其实,在文化长期贫乏之后,人们更期望创新,更期望在短时间内完成无愧于前人的事业。“振兴中华”的口号,在20世纪80年代提出,喊得最响,愿望也最迫切。“现代书法”和“流行书风”急功近利式的横空出世,好像让人看到了巨变的曙光。那个时代的书法家,大都做过相应的尝试。那些尝试尽管今天看来不免稚嫩简单,而一种勇于担当的气概,还是让人激动不已。相对于许多书法家的浅尝辄止,胡秋萍是下了大工夫,花了大精力。对“奇、险、怪”的追问,对墨象笔迹的试验,势必给她带来深沉的思索,近乎苦情。是为第一变。第一变给她带来的,不能说是胜利者的经验,但也并不全是教训。在换一个角度看待书法的同时,他获得了某种解放,这种解放或解脱,也许非过来人不可言。而正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他回归了王铎。然而,这种回归不是从王铎本身着手,而是上溯王铎的源头——二王以及帖派经典。王铎是帖派集大成者,不走过书史,恐怕也难以理解王铎。是为第二变。第二变是对经典的皈依,尽管胡秋萍书风仍然一以贯之地天风海涛,而其中细微,节节可按,特别是小行草书,多了一分悠游娓婉。遂即,她把目光转向草书。我曾见胡秋萍的部分稿件,对历代草书分析、研究、临摹,就学书而论,走的是再传统不过的路子。这本书至今未见付梓,想是精益求精尔。专注草书,与其说是出于对中国书协草书委员会委员、河南省书协草书委员会主任身份的认同,还不如说是对书法至高境界的攀登。绝大部分书法家,心里都有草书情结,非草书,不足以汪洋恣肆,非草书,不足以融会万有也。王铎平生书迹千万,其最高境界,也在于晚年草书,远祖阁帖,而驱遣唐人,比旭素或有不逮,而望山谷已不暇多让。胡秋萍草书也取法二王旭素,大笔濡染,淋漓满纸,枯润相生,气象峥嵘。是为第三变。如果说前两变是“过去时”,第三变还处于“现在进行时”,更多的精彩,将会徐徐展开。第三变既是回归,也是永无休止的长路。

         与朝秦暮楚者的游宕无根不同,胡秋萍的每一变,都能形成累积、形成力量。这不仅使她在当代创作潮头屹立不倒,而且始终保持着独特之美。大开大合是需要魄力的,而跌宕之感,也正是她的动人之处。

  

胡秋萍书法 小品王铎诗稿 10cmx30cmx22014年

累积的精彩

         记得一位朋友谈读书,今日《论语》,明日《老子》,佛经、弗洛尹德、叔本华、尼采、马克思、《圣经》……一路读过去,似是而非,居然出口不能言,笔不能文,是为读不能记,记不能化,化不能用,最后落得个狗熊掰棒子,两手空空。学书之人,今日唐,明日魏,后日汉,跟风唯恐不及,临帖从不深入者,大有人在,最后也只能落得个信手涂鸦,全是“我法”。善学者必善积累,一旦拥有,终生受益。

         胡秋萍的每个阶段,均非浅尝,均能挹其菁华,为我所用,因而能够耐得品读。

         汉魏碑刻使她拥有了厚重的点画线条,同时拥有了生意和拙味,在大草书的纵横挥洒中,不陷于浮滑和轻飘;在榜书中能够结密无间,点画苍劲。造型意识锻炼了她的全局能力,在漫不经心之的表象下,实寓巧思,大胆的夸张之余,能够拗救无失,反生新意。而对草书的究心,使她的笔致丰富。特别是收放之间,能够举重若轻。林散之曾说过,外功读书,内功画圈。画圈不是容易事耳!其实不仅草书,不拘任何书体,都存在画圈的问题。小之,点画的圆满;大之,结字的圆满甚至章法的圆满,皆在一个圆,皆在于画圈。譬如太极拳,处处皆圆,一处不圆,即是破绽。笔提得起才能宕得开,宕得开才能收得稳,起收朗然,节节可按,中气鼓荡,不留缺陷,才能称得上有法之书,否则,直是挥烧火棍耳。浩大书坛,知之者或不少,而能之者概乎不多。我认为这是胡秋萍最不可及之处。她勇于涨墨枯锋间用,结构夸张而行间摇荡,最后又能收拾停当,主要应得益于她这一本领。

         如果说上述是就书论书,限于书技,而胡秋萍的不可及之处还在于书中有一汪情愫。这留待后论。综合体现的作品,其墨气,其笔力,其气局,其情致,称翘楚于当世,或不为过誉。

         当然,胡秋萍当前的行草书,固然还远不及历代大师举步成规的自由之境,有时为了营造笔墨气象,也可能失之牵强径挺,痕迹明显。正如佛家求圆融,亦犹追步眼前的地平线,望之在前,即之则更在前,这是每一个有作为的书法家面临的永恒问题,而个中意味,或许正在过程中吧。

         文化苦旅

         胡秋萍多才多艺,众所周知。她书法的感人之处,也来于她的情致、情愫、情思。陆游所谓“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书法何尝不是如此。不学无文、生活无趣,必将有字匠之讥,哪里谈得上书法?不少人几十年如一日,书法无所进益,多缘于生活的干枯。所谓文化,并非全指读书,而是生活态度、履历、智慧的结晶。读书悟道,柴米油盐,有思致者皆能演为风度,无思致者不过视为苦役,文化的意义,大抵在此。

         胡秋萍的文化生活,我也认为有三个层次。其一,其禀赋过人,少时即长于朗诵演唱,当然,也长于书法。对艺术的痴迷是花季人的通例,而展露的艺术才情,需要长久的灌溉才能茁壮。多方面艺术素养与经历,则为她增添了通感能力,使她始终保持一份鲜活。其二,媒体经历使她接触了大千世界,也淘洗了她的文字能力。如果说第一个层次是艺术层次,第二个层次则是文学层次。胡秋萍诗文俱佳,写作颇勤,与她的书法一样,也是不断精进。在诗与散文的语境中,也许能找到书法,特别是文人书法最初的寄生之所。或许,只有能诗能文,至少说懂诗懂文的人,才能在语意的背景下去读书法。在语意的背景下读书法,与在图像的背景下去看书法,前者为当代人所缺乏,而后者为当代人所新知,胡秋萍在这两方面,都可谓占尽优势。其三,是从媒体到专业书画机构工作,是一个新的环境和契机。正如其诗自谓:“四十才圆少时梦,求来寂寞养清心。繁华删尽秋云里,留得闲情听梵音。”喝茶、聊天、赋诗、填词、坐禅、论道、讲学、游历、瑜伽、漫步……本该散漫的节律下,胡秋萍并没有闲下,她的读书生活显然发生了很大改变,开始偏于哲学,而向文化的不同边缘伸出了触角。显然,她试图以大文化的无垠来笼罩书法,试图站在一个更高远的地方俯瞰笔墨。对书法的钟情、敬畏与亲昵,都将化为一种生命态度、履历和智慧。在乘幽控寂,散虑抒怀之中,获得从容、恬淡和超越。此时,展览、讲学、临帖、创作之类,一一只是担水劈柴,一一又是参禅悟道。这是多么令人艳羡啊。书法,这种艺中之艺,也许只能中国式地完成,人文之妙,宅心之深,微妙幽玄,只能与人表里,与人始终。这是我理解的胡秋萍的文化之旅,而在路上,正是最佳的状态。

         胡秋萍这种对艺术、对文化的勇猛精进,常常令我感动。我认为,至少,她独特的学书经历,独到的书法风貌,应成为当代书法的一个典型个案。

         2010年10月14日星期四初稿未是

  

胡秋萍书法 苏轼诗王维吴道子画 240cmx56cmx4 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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