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大字《天马赋》,追摹米芾
董其昌《天马赋》三件
刘九洲 编
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
董其昌(1555—1635)与米芾(1051—1107)的缘分,主要在《天马赋》上。《天马赋》的文字作者,就是米芾,因此,米芾写了好多本,到了明代晚期还有数本传世,但是今天一本也不传了。
从董其昌存世的书法来看,让他书法入门的人,就是米芾,虽然后来他试图摆脱,但是米芾的影子一直存在,且越到晚年越清晰。
董其昌的几个题跋中,都说到米芾有数件《天马赋》,但是因为真迹不传,我们今天只能辨别出三种,一个就是落款中有“平海大师”字样的大字本,现在可靠的拓本都没有了;另外一个是米芾在“致爽轩”写的小字本,从文字上看,就是《郁冈斋帖》中收的那一本,有人说《郁冈斋帖》底本也不是真迹,我怀疑是翻刻失真;第三种是“元丰三年”落款的,有拓本传世,未必是真迹。另外,上海博物馆藏南宋吴琚《行书五段卷》中,也有一段临写米芾《天马赋》,写得相当好。
董其昌首先看到的是大字本。1590年,董其昌三十五岁的时候,在“中丞黄履常所”见到明代严嵩旧藏的米芾《天马赋》,这是他中进士的第二年。从各种记载来看,这一卷《天马赋》是类似《虹县诗》那样的大字。清初孙承泽《庚子消夏录》卷一中说:“元章所书《天马赋》,以擘窠大字、书于平海大师后园者,为最得意之作。雄浑流动,起止横竖,诸法俱备。余尝见其《多景楼诗》,亦大书,远不及此。此卷不独在《天马》卷中称第一,其生平书迹,亦当以此为第一。”董其昌当时一定被这卷杰作震惊。
米芾这件大字,被董其昌反复追忆、临摹,因此,董其昌也留下了好几件大字《天马赋》。《壮陶阁书画录》著录的一卷,高“一尺六寸”,长“六丈八尺”,其卷后董其昌题跋说:“米元章好书所作《天马赋》,行草已见数本。惟擘窠大字卷,在长安朱太保家。既入内府,而以代侯伯月俸者。太保尽从诸勋贵购之,后为黄中丞所藏。余尝婆娑赏玩,今又转入金沙于氏矣”云云。
与《壮陶阁书画录》著录中这件作品,尺寸差不多的,是上海博物馆藏董其昌壬子年(1612)《天马赋》,长达13米,著录在《中国古代书画图目》中,出版于1992年英文版的《董其昌的世纪》中。但是这件作品,除了开头部分比较轻松,后半段看起来写得吃力,董其昌此时似乎还没有领悟大字诀窍。
董其昌到了六十七岁(1621年),对自己书写的《天马赋》开始感到满意,在上海博物馆收藏的《四印堂诗稿》中,董其昌议论米芾《天马赋》说:“此真迹在金沙王氏,今归于太学褒甫,褒甫曾见余临本,谓可各自孤行。然米书《壮怀赋》赵子昂欲补阙数行,三易笔不能似。叹曰:今人去古远矣!为之辍翰。大都米书不易临,临之亦辄不能肖,自虎儿已然,不若苏书之易似。要以似处正不似也。”此时董其昌已经认为,在对米芾书法的掌握上,他已经超越赵子昂;与米芾真迹已经可以“各自孤行”。
那么董其昌传世《天马赋》一共有多少呢?根据刘晞仪《董其昌书画鉴藏题跋年表》记载,董其昌《天马赋》的历史著录,加现代流传,一共有九件。
近十年艺术市场的活跃,除了上述九件之外,又发现了数件,其中,有陈垣旧藏、启功题跋的一件,已经出版;南京博物院有一件,以往未被人注意;近年香港也拍卖过两件,一件是丁卯年(1627)六月款,另外一件没有年款;以及本书中的三件。
丁卯六月款《天马赋》
香港拍卖的另一件《天马赋》
董其昌在米芾《天马赋》上获益良多,所以才反复书写,其间甘苦,董其昌自知。古来书家对于一些重要文辞,确实会反复书写,如赵子昂至今有不少于三件《洛神赋》传世,文徵明有多件《赤壁赋》传世,而董其昌写得最多的,无疑是《天马赋》。
本书要介绍的三件《天马赋》,都是其晚年作品,比上海博物馆壬子年(1612)《天马赋》,都晚了十多年以上。其间差异,就是从举轻若重变成了举重若轻的自如。正如《壮陶阁书画录》所评论:“他人学米,莫不鼓努为力,香光妙处,全在下笔自然,修短合度,米老胸中却少此意。”又说:“香光临米,自谓不用一实笔,已道尽秘密矣。自运则以豪逸有气、能自结撰为极则,此香光宗旨也。”明清时期,有多位书画鉴赏家对董其昌倾心不已,他们的评论也非常准确。
本书中的第一件《天马赋》,是苏州《玄赏斋帖》中收录的《天马赋》原本。此帖容庚《丛帖目》未载,1949年之后,原石在苏州被发现,拓本有流传,帖后有林则徐、吴荣光、端方题跋。从谱系上看,这个《天马赋》册页,临写的是米芾“致爽轩”本,字迹大小与《兰亭序》差不多,董其昌此作全力以赴,在很小范围内,不断变化笔法,丰富且不重复,非常难得。特别是枯笔的使用,使人想到了《鸭头丸帖》,以及柳公权《兰亭诗》中的一些神妙气息。《玄赏斋帖》中此作的拓本,笔画粗率,神气索然,没有传递出真迹妙处。而展观真迹,风味绝佳,算得上是董其昌一生“合作”。
《玄赏斋帖》所收《天马赋》拓本,与真迹底本的比较
董其昌临米芾《天马赋》致爽轩本
纸本水墨
21.0×14.4厘米
章益林摄影
本书介绍的第二件《天马赋》册页,是大字本,董其昌显然意在追摹米芾“平海大师”擘窠大字那一本。此册页高40厘米,估计米芾大字原本也是类似大小。传世的米芾其他几件大字作品,《虹县诗》31厘米高,《吴江舟中诗》高31厘米,《多景楼》高31厘米,《研山铭》高36厘米。
董其昌的这件大字本,要比米芾上述作品略高,整本册页,写得沉着而不沉重,气息轻松自如,举止风度,恰如《壮陶阁书画录》所述,“他人学米,莫不鼓努为力,香光妙处,全在下笔自然,修短合度,米老胸中却少此意”,与上海博物馆壬子年本后半段那种艰涩的状态,完全不同。
这件大字是整个明代书法的一件革命性作品,此前明代没有成功、流畅、轻松的大字,只有文徵明那种枯干苦涩的行笔方式,缺乏速度感,缺乏韵律。在董其昌之后,大字佳作如雨后春笋,明代书法面貌为之一变,董宗伯有开山之功。
董其昌临米芾《天马赋》大字本
纸本水墨
40.0×23.7厘米
本书中的第三件《天马赋》,是一件节临本,看上去字体歪斜,与其他几件《天马赋》似乎有距离,但是这种姿势,是董其昌八十到八十二岁的特点,尤其接近丙子年,此前董其昌书法无此特征。在目前所见多件董其昌《天马赋》中,与丁卯年(1627)的《天马赋》字形比较接近。
董其昌这件极晚年的书法中,米芾的动荡不安,与董其昌以前的风流倜傥,完全消失了,代之为一种介乎平和与苦涩的基调。董其昌在其生命的最后階段,用最为熟悉的《天马赋》题材,阐述了他的心境。
董其昌节临《天马赋》(局部)
绢本水墨
23.7×214.4厘米
此件书法与董其昌常见风格不太一样,因此,在清代并不为人看好。1865年此件书法流入日本长崎,引來了好几位著名文人的题跋,其中一位留下了近乎历史预言的题跋,尤其引人注目。
此卷后第一段题跋是岭南林云逵,第二段题跋是日本的木下相宰,他的本名叫木下逸云(1800—1866),是长崎著名画家,与铁翁祖门、三浦梧门,并称“长崎南画三大家”,名相宰,字宫宰,现在长崎市立博物馆藏其多件作品。第三段题跋的作者,是中国浙江人徐溶,初名世昌,字雨亭,号观山樵者,浙江平湖人,清咸丰十一年(1861)举家移居长崎,约1866年回到浙江。当时他有足部麻痹症状,所以回到家乡。此卷题跋为1865年秋天于长崎。
最有意思的是第四段题跋,作者阪谷素,他是一位研究朱熹的学者,每天早上坚持朗诵朱熹的《白鹿洞书院揭示》,他有关于宋代吕祖谦撰写的《评注东莱博议》的研究专著出版。此董其昌《天马赋》卷后题跋,写于庆应二年(1866)。他说,看起来这个《天马赋》不像真迹。但是接着说了一段:“闻清朝积衰,片烟之变,续以乱贼。富豪既失产,藏器散佚,鬻至长崎,此帖即其一也。夫书画微物也,不足以为世之轻重,然治则集,乱则散,其所关系亦大矣。彼乱而我治,故来于我,若我而乱焉,又将散而他适。当其散,虽以总督巡抚之权,彼已不能御矣,我何得恃不乱而忽之哉?阅此帖者,可以发深省矣,何暇论真赝乎此。”此题跋直议书画器物的聚散与国家之乱的关系,真不愧是朱子的学者。他可能想不到,题跋之后一百四十八年,在2012年,此卷书法再次回到中国人手中,装裱都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