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郁勃纵横——钱瘦铁艺术刍议

        日前，《铁骨丹青——钱瘦铁绘画作品展》在上海中华艺术宫开幕，笔者专程观摩展览，并有幸参加了研讨活动。感慨良多，兹不揣谫陋，拉杂写一些我对钱先生艺术的肤浅体会。

        二十多年前，我因工作关系，有幸拜识钱瘦铁哲嗣钱明直先生，并蒙他垂爱，得以经常去他府上请教，有缘观赏到钱先生各种书画篆刻作品，大开眼界，这段经历至今令人难忘。

        2012年前后，我去日本京都，在银阁寺边上，无意间看到有个白沙村。里面很安静，彷佛置身一个中国宋元时代的山庄，极其朴素简洁，一个工作人员在扫地。白沙村其实是一个园子，不大，保持了日本wabi-sabi（侘寂）的风格。里面有一块大石头，扁平的样子，似乎可以在上面跳舞，这块石头名叫“郁勃纵横”。离这块石头几步路，就是有名的桥本关雪纪念馆。我恍然大悟，这就是桥本关雪的故居，于是马上联想到钱瘦铁先生当年也在这里生活创作过。这一巧遇，让我重新联想起钱瘦铁的艺术，还有他那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
        我觉得，郁勃纵横，这四个字，可以用来代表钱瘦铁的艺术成就。
        在近现代海派画家中，钱瘦铁书画篆刻三绝，独树一帜，卓尔不群，无疑是个有声有色的人物。他以金石篆书笔意从事创作，无论书画篆刻，都是古意盎然，奔放自如。一如他的为人耿介直率，豪爽仗义。我曾见到一些民国的期刊，上面经常有钱先生作品介绍，足以说明他在当时就是一位令人瞩目而且非常活跃的艺术家。

        二十多年过去，今天回思钱先生的艺术特色和价值，我觉得有以下几点值得关注：         首先钱瘦铁的书法，气息高古质朴，直接秦汉雄浑之气。汉代的文化精神，可以用古人称颂司马迁《史记》的四个字来概括——“雄深雅健”。这四字用在钱先生的书法上也是当得起的，特别他的篆隶，气象万千，变化多端，好极了。他写字可以信手拈来，随机应变，自然成趣。完全没有死板的框框和套路，所以生气勃勃，不落俗套。典型的如《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手卷，真行草隶篆，五体夹杂，简直是五彩缤纷，有一泻千里之势。
        得力于郑文焯、俞语霜、吴昌硕等前辈的悉心指点，钱瘦铁在篆刻方面的成就最早，也最为人称道，无疑为海派篆刻的中流砥柱，吴昌硕以来的又一高峰，并对日本篆刻界也有不小的影响。大致说来，他的印章雄强恣肆，瑰丽奇崛，不拘泥于点画线条等细节，重视整体章法布局，大气拙朴，厚重绮丽。李可染有两方常用的著名闲章，“可贵者胆”，“所要者魂”，即请钱瘦铁所镌，非常符合李先生的画风，相得益彰。要是换成别人的可能就不那么协调了。至于他晚年的毛主席诗词巨印系列，更是大开大合，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异常出彩。
        钱瘦铁在绘画上的成就，我觉得他是古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最佳实践者，同样有极高的造诣。一方面，钱瘦铁认真吸收传统养料，下过苦功，尤其在石涛、髡残等“四僧”一路画风用力甚深，并上溯徐渭、倪云林等诸家，不择手段，为我所用，从而形成自己独具面目的文人写意画风。展览现场，笔者见到很多师法古人笔意的作品，有些小画虽然只有巴掌大，但同样画得简澹深邃，古意盎然，体现出其非凡的传统功力。
        另一方面，钱先生绘画的一大特色是自由大胆，涉猎很广，除了人物画，几乎什么题材都能画，山水风景，花鸟草虫，都能出彩。比如他画的雄鹰，他的《鹰击长空图》，生猛直扑，动感十足，凌厉得很。近代齐白石、徐悲鸿、潘天寿、李苦禅等都以画鹰胜擅，乃至历史上画鹰的高手林立，但我们看了钱老笔下的鹰，还是眼睛一亮，精神为之一振。
        钱先生可以随兴糅合各种风格元素，兼收并蓄，统摄画面，形成自己的独特风貌。他有着高超的对景写生能力，所谓对景写生，其实在他则是对景抒情，笔墨之间满含深情和豪气。这方面的例子很多，比如展出的无锡华东工人疗养院，外滩风景等，画得生机勃勃。他的很多风景写生，尺幅都不大，但密密匝匝，丰富深远，繁而不乱。我记得看过一幅钱先生画的西湖胜景，作俯瞰全景式描绘，大概也就两三平尺，兀自小中见大，美不胜收。
        钱瘦铁一生经历跌宕起伏，眼界非常开阔，在日本的生活交游，更是打开视野，同样也滋养着他的丹青浩气。上世纪五十年代，他和画家朱屺瞻曾经壮游川、陕大地，一路沿途写生回沪。在西安，一向自负石鲁对他的画艺推崇备至，“至欲从之为师”。此次万里壮游，钱瘦铁和朱屺瞻一路甚是投契，回来后他刻“学而不厌”一印送给朱，边款云：“丁酉（1957年）暮春，与屺老从武汉经三峡，过秦岭，至长安，万里壮游中谈论中外艺术，自石涛、八大、冬心、谷柯、塞尚、马蒂斯至缶老、白石，我二人所见相同……”其胸襟抱负可见一斑。所以他的绘画非常开放包容，有世界目光和现代意识，多元融合，笔下“豁”得开。因之有些作品自然也不能用传统的绘画规范来衡量。
        所以在我看来，钱先生的山水画，一拳打破古今中外，没有条条框框，将它们熔铸于一炉，可以说独树一帜，堪称近代文人画的杰出代表。我曾在钱明直府上多次寓目钱瘦铁的丈二巨作《北国风光——毛主席诗意图》，这幅作品境界恢弘壮阔，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画面纯用墨色，绘出北国冷峭奇寒景象，观之令人难忘。据钱明直先生说，老先生创作此图时，看到别的画家画得花团锦簇，风光旖旎，心里不服气，有意挑战自己和别人，这从一个侧面也足见钱瘦铁的艺高胆大。类似的例子还很多，展览中我见到一幅水墨冬景日出，前景是水田，纵横交织，中景是村庄，房舍零落，背景远处隐约山峦雾霭之上托出一轮红日，非常突兀，与画面整体的淡灰水墨笔调形成鲜明对照。仔细看操场上有两排很小的人形，再联系落款为一九六三年冬，那个特殊年份，或许是画家意有所指，但如此奇绝的作品，估计也只有钱先生能写得出。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综观钱瘦铁的艺术，他的书画篆刻作品，无不令人感觉中气十足，大气鼓荡。好的艺术“气息”第一，传统中国画的“六法”之中，将“气韵生动”作为第一条衡量标准，而黑格尔的美学思想中，他认为美就是“灌注生气”，可见中外审美的基本标准都是相通的。一件好的作品，没有生气，奄奄一息，画得再好再漂亮再四平八稳我看也是枉然，也是黯淡无光的。元气淋漓，郁勃纵横，这也是钱瘦铁艺术高人一筹，最值得称道的地方。
        钱瘦铁一生的艺术道路，也许还值得一提的是，他吃的“第一口奶”就非常好，第一位老师郑文焯（郑大鹤）是晚清著名词人，不但学问好，又懂金石书画。在钱老求知欲最强的十四、五岁开始就教其诗文，而且他还热心提携后辈，介绍钱瘦铁给俞语霜和吴昌硕等人认识，等于一下子进入海上最高的文艺朋友圈，让钱先生少走了许多弯路。郑大鹤爱才心切，对钱瘦铁推许备至，不但将其介绍到吴昌硕门下，而且为钱瘦铁亲订润例，撰文称他“他日当与苦铁、冰铁并传，鼎峙而三”，于是遂有“江南三铁”的美誉。其实当时钱瘦铁乃一介贫寒少年，碑帖铺学徒，年甫十九，吴昌硕（苦铁）长他五十三岁，王大炘（冰铁）长他二十五岁，根本是三代人的年龄差距。郑大鹤如此爱惜誉扬，前辈名士的古道热肠，实为艺林佳话。
        “万古不磨业，中流自在心”。今天再读钱瘦铁的作品，里面无不洋溢着“自信、自由、自在”的精神。艺术最可宝贵的就是平等和自由，传统的营养可以为我所用，但我们不是古人的翻版或传声筒。画画不是为了古人，更不是为了讨好观众。艺术最根本的是托物寄兴，写出自己的心声，张扬一颗自由的灵魂。钱先生用自己的笔墨，为这样一种艺术的人文精神下了一个很好的注脚。
        造化弄人，如果天假以年，钱瘦铁能多活十年八年，他的艺术生命无疑更为辉煌灿烂，无奈他七十岁就含恨倒在1967年那风雨如晦的岁月，遽尔长逝。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历史又经常作选择性记忆。如果不是今天中华艺术宫举办的展览，很多人可能早已遗忘这位大师的存在。不是吗？几年前，上海书法家协会主编的十卷本“海上书家大系”里没有他，上海美术家协会编的《海派百年画家系列作品集》煌煌十八大卷里也没有他，这是很令人遗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