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不得批评,是当代书法界最大的病
宋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三中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
东坡曰:“鲁直(黄庭坚字)近字虽清劲,而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挂蛇。”山谷曰:“公之字固不敢轻论,然间觉褊浅,亦甚似石压蛤蟆。”二公大笑,以为深中其病。大致意思是说,苏轼对黄庭坚说:“庭坚啊,你近来写的字虽然清劲,但有时写得太瘦,简直就像挂在树梢上的蛇。”黄庭坚说:“苏老师的字我当然不敢妄加评说,但有时也觉得肥扁,很像是被压在石头底下的蛤蟆。”二人相对大笑,认可对方说中了自己的缺点。
(黄庭坚书法被苏轼评“死蛇挂树”)
(苏轼书法被黄庭坚评“石压蛤蟆”)
如果放到现在,估计很多书法家都难以接受别人的批评,因为很多人心里压根就知道,自己的书法根本就不行,但是想赚钱想要名,所以,谁都别随便批评我。
大家相互间都不说,那就让书法自己来说吧。
书法是在实用汉字基础上逐渐发展起来的一门艺术,虽曰书画同源,但不同之处在于:从源头上讲,绘画是以现实中存在的原型为依据具象地表现出来的;汉字或书法则不一定,如果说有些字也是像绘画一样依据实物表现的,那也只是抽象的表现,而已经远非实物本来的样子了。尤其当书法艺术发展到用纯抽象的线条作为艺术表现手段时,人们对书法的描述,就不得不更多地依靠比喻,而且即使是比喻,也仍有一些让人不知所云,这正如古人所谓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比起绘画来,古人更多地使用比喻来描述书法,纵观历代论书之句,比喻可谓比比皆是。当然其中有些比喻过分玄奥,竟然连北宋的职业书法家米芾也感觉一头雾水,难怪他在《海岳名言》中发牢骚说:“历观前贤论书,征引迂远,比况奇巧,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阁,是何等语?或遣辞求工,去法逾远,无益学者。故吾所论,要在入人,不为溢辞。”
古人的书法比喻中,有褒扬的,有贬斥的。其中,贬低的形式也多种多样。有一本正经的,这是真正地贬低;也有调侃式的,亦真亦幻,其中的真意就要我们自己来取舍了。此类书法比喻中,给人留下印象最深的,正是刚才所说的这则玩笑。
不可否认,苏东坡和黄庭坚,既是北宋的书法大家,也是整个中国书法史上的重量级人物,毫无疑问,他们的书法都达到了开宗立派的高度。但开宗立派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把双刃剑。
一方面,要具备有别于前人的面貌与风格,即自己独到的特点,这是开宗立派的一个标志性条件。另一方面,在具备了自身特点也就意味着突出自己特色的同时,很有可能又暴露出新的毛病。苏、黄二人均是如此。
苏东坡书法的最大特点是肥扁朴拙,明代人项穆夸大苏字的丑,说其书法“似肥艳美婢,抬作夫人,举止邪陋而大足,当令掩口”。黄庭坚书法与苏轼截然不同,而是笔画瘦长且多波折。所以用“石压蛤蟆”和“树梢挂蛇”来比喻苏黄二人的书法,着实是再生动形象不过了。
我们再分析一下苏、黄二人受到对方调侃后的反应。“二公大笑,以为深中其病。”也就是说,苏、黄二人没有恼怒,没有不快,也没有尴尬,而是开怀大笑,认为对方深深说中了自己的书法弊病。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能反映一种大家风度。
或许有人说,这有什么,玩笑嘛!我要说的是,在现实中,能做到苏、黄般大度的恐怕不多。一般说来,书法家叫人看自己的作品,最希望听到的往往是赞赏,而不是他们口头上所谓的请赐教、请指正等。
所以,当别人哪怕是晚辈请我们指点其书法时,除非是特别熟悉又真诚的人,我们一般都会考虑对方的面子与心理承受能力。我听说过这样一个笑话,说有一位练字才几天的人拿着自己的作品向一位书法家请教,书法家看透了他的意图,心想,如果我说他好,就有悖于自己的良心;如果说他不好,就可能很尴尬。于是就说,你的字写得真黑啊!这很像是鲁迅《立论》中描写的那段给他人儿子过满月,既不想说谎又不想遭打的经典台词。
学好书法,除自身的天分与努力外,还要真诚地与同行交流,向大家请教,虚心倾听人家的看法,这样才有可能长进快。苏、黄二人在辈分上有长幼之别,黄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年龄上相差8岁,这种亦师亦友之间的坦诚戏谑,不但没有遭到后人的诟病,反而成了千古美谈,苏、黄胸襟之坦荡、待人之真诚与大家之风范,是很值得我们这些书法人深思的。反观当代,书法圈严重缺乏批评精神,一片“和谐”。
不断的反思与自我批评、以及耐心、真诚地听取别人的批评,可以使你获得一个比较精确的角度,和一个比较高的起点。我们要学会敏锐、感觉、方法、思考与创造的基本功夫,设身处地地自我思考与调整,努力去成为一名真正意义的书法家。(很多人所谓的书法家,都是自封的)
所以说,学书法,极其需要自我反省和批评,否则食古不化、自以为是,必死无疑,最多成为写字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