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逐出师门,却自成一家
陈淳能诗文,擅书法,尤精绘画,在中国美术史上可谓大名鼎鼎。他擅长写意花卉,其作品深受水墨写意的影响,虽仅表现一花半叶,却能淋漓疏爽,“淡墨欹毫,自有疏斜历乱之致”(清徐沁《明画录》),深受当时文人士大夫的喜爱,为有明一代文人写意花鸟画家的杰出代表。徐渭与陈淳并称“青藤白阳”,关于徐渭有着很多的传说与故事,而对于陈淳,相关的资料和典籍都不多。
《花卉图卷》局部 陈淳 作
陈淳(1483—1544),字道复,号白阳山人,长洲(今江苏苏州)人。他的祖父曾官至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与同郡名人王鏊、吴宽及沈周等过从甚密,家中书画收藏颇丰。其父陈钥与文徵明私交甚厚。陈淳从小天资颖异,凡经学、古文、诗词、书法,无不精研通晓。
在祖父和父亲的关照下,陈淳在11岁时就拜在文徵明的门下。陈淳与文徵明二人年龄相差不大,陈淳仅比老师文徵明小13岁,所以师徒二人亦师亦友,关系相当融洽,经常一起出游、对坐、吟诗、作画、观摩古迹。陈淳跟着文徵明主要是学习应试科举功名的经史子集、诗书文章,文徵明在读书之余以丹青自娱,陈淳耳濡目染,深受熏陶与影响。陈淳在绘画上极具天赋,下笔不凡,一时间声名鹊起,成为“吴门画派”的佼佼者。
才华横溢、聪慧勤奋的陈淳,颇受文徵明的器重与喜爱。文徵明连去南京参加乡试都是带着陈淳一起去的。在文徵明长达22年的悉心教导下,陈淳“涵揉磨琢,器业日进,凡经学、古文、词章、书法、篆籀、画、诗,咸臻其妙,称入室弟子”,得到了许多师友的认可,并得以机会被候选补邑庠生。对于陈淳来说,这段时光是无比幸福的——有才华、有名气,家人疼、老师爱,生活无忧无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不幸总是在人最得意的时候突然降临。1516年9月,陈淳的父亲陈钥突然一病不起,迁延数日撒手人寰。父亲的病故让陈淳一下子失去了精神上的依靠,他的思想、行为都发生了很大转变。他开始不理家务,“崇尚玄虚,焚香隐几,终日读书玩古、游兴笔砚。以书画诗酒为伴,往来于高人胜士之间”,更过分的是,他变得放荡不羁,整日流连花街柳巷,夜夜睡花眠柳,用纵情声色来麻醉自己。随着他的放纵,陈家家道由盛而衰,慢慢败落。
文徵明的正派在当时是出了名的,其为人处世之稳重几近刻板程度。相传,有一次唐寅、祝允明将几个烟花女子藏在船上,然后请文徵明游湖、赏月、吟诗。文徵明应邀上船后,发现有温香软玉作陪,吓得顿时手足无措,最后竟然跳湖逃遁。陈淳这样风流不羁、颓废放纵的名士才子风范,对庄正严肃的文徵明来说,自然是不能容忍的。文徵明极其恼怒和痛心,他当众说,我只是陈淳科举一途的老师,他学艺起步阶段我也只稍稍教了些皮毛,现在看来,他书法、绘画自有门径,已经不是我的徒弟了。遂将陈淳逐出师门。
关于这一段历史,很多人穿凿附会地说,文徵明根本不是要把陈淳逐出门墙,而是在变相夸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以为此种说法不正确。文徵明作为陈淳父亲的老友,又是教诲陈淳二十多年的恩师,在故人辞世后,他眼见陈淳颓废消沉、放荡无状,把一份好好的家业败得精光,将一生大好前程毁于一旦,内心的痛楚和愤恚是可想而知的。而他那句“非吾徒也”,也正是当年孔子驱逐冉求的话。《论语·先进篇》第17章说:“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孔子因为弟子冉求助纣为虐,而将其逐出师门,都闹到要号召大家群起而攻之的程度了。历史上,师父把弟子逐出师门的事情并不鲜见,为公义者有之,为私利者亦有之,但逐出师门后却满心不舍者,恐怕只有孔子和文徵明了。究其原因,孔子与文徵明的心理状态是一样的——对被逐弟子是爱中有失望,失望中还很喜欢,充满了矛盾的感情,怒其不争却又无力改变,只能无奈地说“非吾徒也”了。
被逐出师门的陈淳从此更加纵情,整日和诸般文人雅士一起亦诗亦酒,倒也过得痛快自在。这样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欢乐日子过了三年,陈淳把微薄的家产一点一点变卖殆尽,夫人也在贫困交加中去世。他如大梦初醒,萌生了入仕的念头,企图通过施展政治抱负来改变境遇。于是,他把家事托付给仆人,独自到京城“援例太学”,开始了四年的“京漂”读书生涯。
在北京国子监读太学期间,陈淳目睹了官场的尔虞我诈,尝尽了世态炎凉。这和他想象中的官场完全不一样,他清楚地看到了仕途的凶险与无望。随着岁月的流逝,他读书入仕的雄心壮志慢慢地泯灭了。四年太学卒业时,他被祖父的好友推荐留在翰林院直秘阁。面对这样一个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良机,他却婉言谢绝了:“时情世态,曲意违心,非吾所能也。”别人劝他再考虑考虑,他果断地说,我把衣服、帽子看成枷锁,城市就像牢笼一样,怎么能和你们一样呢?我还是回家老醉在乡里吧!
40岁的陈淳告别京城,回到苏州故里。往日昌盛的陈宅早已破败不堪,陈淳无心收拾,便在陈湖建了几间农舍,取名“五湖田舍”,从此开始了隐居生活。他远离红尘繁华,不再为琐事所扰。其四处求购禽鸟花木,用以点缀清贫、宁静的农舍,然后面对花草如痴如醉地写生。陈淳一度浮躁不安的灵魂,逐渐洗尽铅华,渐见真淳。陈淳早年的传统文化积淀在花香鸟语的催生下得到了释放,使其吟诗作画的热情极为高涨。他的山水画,师法米友仁、高克恭,以“泼墨法”画烟云,水墨淋漓,颇得氤氲之气;在写意花卉方面,他独得玄门,笔法挥洒自如,富有疏朗轻健的风姿,用墨、设色则如徐沁所言“浅色淡墨之痕俱化矣”。王世贞在《弇州续稿》中说:“胜国(元朝)以来,写花卉者无如吾吴郡,而吴郡自沈启南后,无如陈道复、陆叔平。”有人甚至评价陈淳在花卉方面的造诣和声誉远远超过了他的老师文徵明,是继沈周之后屈指可数的“吴门”大家之一。明清以来的画家,尤其在花鸟画方面,受他的影响很深。近代画家如蒲华、吴昌硕、齐白石等,在题跋书画的诗文中都对陈淳作出了极高的评价。
作为写意花鸟画的大师级人物,陈淳成功地将日常生活的景致融入到绘画创作中,为花鸟画创作开辟了新的空间。他于山水之间,利用自身的人文素质、修养以及对自然生活的感悟,明确了自身与其他流派之间的风格差异,确立了自己的花鸟画风格基调。
1544年秋天,61岁的陈淳走到了生命的终点;而把他逐出门墙的恩师文徵明在74岁的高龄依然在以每天一万字的速度写着千字文。我们无法知道,弥留之际的陈淳是否理解了老师的一片苦心。多年的声色生活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后来的生活窘困和衣食无着,更让其越来越虚弱,尤其是在贫病交迫中又祸不单行,其两个儿子、一个儿媳和长孙竟然在短短时间内先后辞世,更让他长久地深陷于极度悲痛之中不能自拔。他的艺术在荒野中有清冷、豪放中有缠绵、清绝中有忧伤、远翥中有低回,他不近人世又不离人世,宣泄自我又非自我,充满了对人生的悲悯。
尽管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什么“如果”,但我还是愿意做一个设想:如果当年陈淳谨遵老师的教诲,如果文徵明没有把陈淳逐出师门,后来的一切会是什么样呢?
松石萱花图 陈淳 作
葵石图 陈淳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