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玉如:不多讀書者,書法亦不能佳。
书法名家
吳玉如論書語錄
吴玉如 (1898--1982)名家琭,早年号“茂林 居士”,晚年自署迂叟。安徽泾县人,十余岁来天津,久居津门。善书,真草隶篆无所不精,自幼博览临习历朝诸名家,形成清秀劲健、端庄豪放的风格,对后世影响深远。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早年学苏(轼)赵(孟頫),后改学米芾,又改学李兆海和二王的《黄庭经》,采诸家之长,融会贯通,自成风格。他的书法平正规矩,于平淡中见光彩,喜用细管长锋羊毫笔,薄纸淡墨,挥毫用力全赖手腕,字稍大,则必悬肘。吴玉如天资极高,学识丰赡,尤其是其行草书,使中断数百年的“二王”书风得以延续。
吴玉如淡泊名利,谨身慎行,主张“士先器而后文艺”,他说:“写字必先读书,学字先学做人”。
吴玉如在古文、诗词、文字等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曾多次在国内和日本举办个人书法展览会,受到国内外的推重赞赏。吴玉如曾执教津沽大学、南开大学、天津工商学院,生前为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天津市文史馆馆员。出版有关方面的书稿有《吴玉如书法集》、《迂叟自书诗稿》、《迂叟魏碑千字文》等十余种。而他最受人崇敬的不仅限于在文学、书法上的成就,主要是由于他那刚直不阿,一辈子不肯随波逐流的品格。他对后学,一生都是循循善诱,门人弟子以至私淑者,遍及南北,远至新疆边境尼克勒县,云南昆明、大理,广东、广西等地。
[1]/作字雖小道,其中亦有至理。臨古人碑帖,先須細心玩讀,而後臨之。臨必一筆不苟,一點一畫之間,細入毫釐,不可輕易放過。初寫必求能勻、能慢,先不能慢,後必不能快。鼓努為力,是所切忌。專心一藝,非朝捫夕得,必如種植,不時除草,每日灌溉,始望有獲。涵養之功,不能別有路也。久而久之,乃可造自然而明神韻矣。
[2]/迂子當十五六歲日,見唐宋人佳書者,自問不知何日能挹其神味。乃至邇年,才覺得其仿佛,而對鏡已面河之深,髪雪之白。吁!人世光陰,方之石火,不為妄也。中夏書藝,自唐以還,東瀛人嗜之不絕。餘如三韓、琉球,在近年恐已是[廣陵散]矣。又微獨韓暨琉球,吾黃帝之子孫,今日能將毛錐作字者千人中未必得一矣。爾曹年相若,尚知挽迂子作幾葉書,以為娛其目。二三十年後,五十、六十之人即遇此,恐亦去覆醬瓿不遠耳。實則物之成毀興衰,固無不變者,遠古金石鐘鼎之文,今人又幾人能一一識之。今日少年作書,固已橫行斜上,如迂子之作,百載而後,人見之者,不亦同古金石鐘鼎之文邪!
[3]/中夏書家者流,必無僅善書而名家者也。又能以書名後世者也,必綜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合而數之而不遺其人者,夫然後可稱書家流也。一鄉、一邑、一郡、一代堪數之人,言善書則可;同書家者流,上下兩千年等量齊觀,則不可也。又豈獨專於書法爾也。言學問與德行者,何末一非然也!此鯫生生平之怪論也。論雖怪,要以出於世公論而後來無異說為然。論雖怪,後來當有肯其言者。嘗聞之“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然好名究非德之宜耳。孳孳於名者,猶孳孳於利也。嗟嗟!身後名不若生前一杯酒。如一杯酒之念亦無,斯則神安矣。
[4]/有問行書若何始可入化境,告之曰:行書當然以晉人擅場,而二王稱極則。從探究竟,懷仁集《聖教》洵為有功。至傳世右軍墨蹟,非唐臨則鉤填。唐-顏魯公行書出大令,磅礴之氣,古今稀有。北海以二王、六朝之筆為行楷,亦書獨創。禇-虞秀拔,時有小疵。宋以海岳天稟之高,仍時有齊氣。元-鮮于與趙皆有可觀。明-文與祝皆有紹述之姿,文少變化而祝間不醇。斯數人者,咸不能限之朝代以稱也。習行書,融此諸家於腕底,亦可以號能行書矣。
[5]/作字首重結構,一入俗樣,便無意味。結構猶有跡可尋,用筆則不究古今變化接替之原,尤不足以言書法妙詣。有清-乾、嘉後,往往重碑版,由碑版而尚拙、尚重、尚怪,於是群趨即魔道矣。人目之悅美,斯進化之不得逆施者,必欲醜而外妍。若金某之篆、寧某之隸、潘某之行,則走亦不敢贊一辭也。
[6]/作行楷,當從懷仁集《聖教》與歐-禇-馮各家《蘭亭》討其消息。一點一畫之施,洞悉其理。“重若崩雲/輕如蟬翼”,析於毫髮之間,貫於腠理以內,神完氣足,無隙可乘,水到渠成,自然妙運。夫如是,可以與之言書法矣。講論可以盡之於辭,實踐非瞬息能至,見仁見智,存乎其人。謬以毫釐,差之千里,此所以索解人難也。
[7]/今人作字,率皆劍拔弩張。功夫不到,妄逞險怪,是誠書法中惡道。柔亦不茹,剛亦不吐,能悟斯旨,思過半矣。吾幼嗜臨池,不為俗說所搖,於今髮斑斑白,稍有悟。從我學者,無不傾筐倒篋以授,蓋懼斯道之不傳也。然無天資者,不能領會,聰穎者又多不肯朝夕以之而輒輟,而後知一藝之精之難也。又不多讀書者,書法亦不能佳。
[8]/作字須方圓相濟,力透紙背,陰陽揖讓,一合自然。少涉造作,便無神韻,不知此而言書法,吾不知其可矣。今人嗜書法者,動喜云脫窠臼,此本是當行語,陳陳相因,固為病痛。然一捉毛錐,便想出人頭地,一鳴驚人,吾亦不知其可也。
[9]/作字必具繩矩,而後可以示後。必具繩矩,而後始可縱橫而得不亂。今人縱字畫出於無規矩,楷書多不可識,遑論草書乎?求學問不能登峰造極,率病坐一懶字,而尤病在不肯自拯。又有於懶中冀得方便之門,以神其不泥古之明。嗚呼?於此亦可覘世道。
[10]/非多見不能廣眼界,多見必須能別。不知別,則精粗不辨,愈多愈增累矣。學古人之書,取古人之長,棄古人之短,是善學書者。倘集古人之短於己腕前,又益以己短,則不可救藥矣。帖中用筆之好惡,不能細辨,師非棄是,又何貴臨帖。然則何以辨?要不出於三:曰形、曰筆、曰墨而已。形最易,蓋結構易求也。筆較難,篆隸不同施,草楷尤異則。用實多端,理無二致。筆到而已,不浮而已,到始不浮也。萬化千變,機不逾此。墨則入木三分,力透紙背,大字“屋漏”,小字“雙鉤”。明乎是,思過半矣。此為不佞每以語學書者之言也。
[11]/見得多,臨得多,萃古人之精華,省自家之病痛,積久不懈,神而明之。臨古人書必先極似,能似得其貌,而後任己意為之,可言得其神。不似亦似,乃真似也。點畫使轉全無門徑,動言遺貌取神,自欺欺人,此書法之所以不傳也。又作書忌俗與熟,亦忌乖謬潦草。善書者曰篆、曰隸、曰草、曰行、曰楷,無不融會而貫通之,雖筆墨縱橫,點畫狼藉,而一折一絲又無不有來蹤去脈,絕無闒茸滓雜之弊。一臻化境,便超凡入聖,無往不妙到毫端矣。不主門戶,不為字匠,明乎此而後可與論臨池也。
[12]/偶然欲書,確為一樂,生平最惡情倦手蘭,人來乞書。尤為難堪者,不容少緩,立待將去,當此之時,筆即無神,而錯落不由己,愈恐有失,訛舛繼踵,誠無以自名,殆如昏瞀。事過思之,亦不禁啞然失笑也。吾念嗜書之人,此境必皆有之。
[13]/由程邈到鍾繇,漢而魏,即隸而楷。質文之跡,消息井然。質莫忘厚,文莫忘韻。隋唐之紹,遞承以明。歐-禇各成馨逸,有由來矣。不為因襲,豈偶然哉!
[14]/二王之書若《蘭亭》,若《中秋帖》,姑不論其為後來臨摹抑雙鉤之作,皆宜細心玩索。又如《喪亂帖》《侍中帖》皆是行草之至寶,《聖教序》雖為懷仁集字,佳刻在几,臨玩不已,消息參透,妙用無窮。而後唐-禇、李、顏、孫諸大家暨宋-米、元-趙、鮮于與明-文、擬山、青主,以入牢籠,則論行書可無憾矣。
[15]/習行草,《聖教》與《蘭亭》為必經之階。《聖教》字數非《蘭亭》比,雖為集字而規矩不失,善臨之亦能得其腠理。不知所以,僅為抄撮,即獲宋搨,了無關涉也,何臨摹之尚!如寫《聖教》有悟,再參元、明名家墨蹟,亦可造上乘矣。近世元、明兩代墨蹟,印珂羅版者甚多,由之尋晉唐門徑最當。略如故宮所出鮮于伯機寫《杜詩》,明-文衡山行草諸帖。文之書有石印本多種,亦大可玩味。文書雖少變化,然極具矩矱之美。他如故宮出之孫過庭《書譜》,亦當悉心讀誦,不獨可知草法,其文辭亦至美矣。作書要無論為隸、為楷、為行或草,必筆筆不苟,即一小點或一小轉折處,亦不異輕易放過。必使來蹤去跡、方圓長短,毫無拖泥帶水、浮掠腫率各病。持之久遠,然後可進而言神韻。初步潦草,終身無臻化境之日也。
[16]/欲習行草,能將《元略》入門,庶可得三昧。驟聞之似不能解,實則非故欲駭言,因六朝無間南北,精書者皆能化二王行草之法入楷則。吾嘗謂晉人行草使轉化作真書,便是北碑面目,一脈相延,豈可彊為割裂。能得其理,則從之可尋行草之原。雖《蘭亭》多本,甚至懷仁集《聖教》,如不得洽心之導,而於是翻可得金針也。
[17]/自書法尚碑薄帖,而雍容中和之度、神秀凝重之器近百年中微獨鮮見其跡,亦且少聞其論也。毛錐非刃劍,剛很異於柔和。無論古今,此理不變。魏碑非不可學,弩張劍拔,切齒裂眥,無真力於中,惟貌肖於外,於求筆法翰墨乖矣。然模習晉人,真跡罕覯,木刻輾轉,神索形滯。上僅軟熟,下甚癭腫,為世詬病,亦其宜也。能挺不失潤、韻而神超,則學魏學晉,同條共貫,亦何軒輊云哉。習魏碑最好能擷精華,棄糟粕,能熔《崔敬邕》《張猛龍》《張黑女》《鄭文公》《元略》諸碑誌於一爐,而無斧鑿痕,令方圓相濟,純任自然,不拘一人一派之沿襲,則言書法庶乎可矣。更要能冶晉、隋、唐為一爐,庶幾得縱橫如意,不囿於滯而淪於怪癖。清末從事魏碑者多矣,然蛇神牛鬼,能造悲庵之境者,已不多見矣。
[18]/禇法影響唐代,原自晉與六朝及隋之《龍藏》,寄梯航之跡尤深,臨摹者十九未入也。此石神理,金針可度,解人實難,而佳刻亦難,吾六十而後始於楷法有所悟,娛於己足矣。
[19]/宋代-米襄陽書承前啟後,吾謂實出蘇-黃之上。天稟之高,直入晉唐。蘇-黃非不晉唐是知,特己病多耳。
[20]/宋之書法,蘇天分高,得大令長處,誠深有得。雖有時偏濫,不免嗤之者,謂石壓蛤蟆。然變化處,終不平凡。次則米之臨古,實高出有宋一代,《方圓庵記》之作,惜不得見其墨蹟也。
[22]/鄧石如前作篆書者,皆是畫,非寫也。不必遠數,如孫星衍、洪亮吉皆可證。鄧氏出而是寫,不是畫矣。有清三百年,楷尚館閣,頓失柔和。行草遂失其傳。傅青主而後,已無筆法可言,更無論神韻。書法云何!
[23]/墨在研,濡墨於毫,而墨無一毫滯溢。筆在手,命筆於紙,而筆無一絲違拗。是殆為心手相師,而無一不入於規矩之中,具風神於蹊徑之外。斯可以怡情安性而養其天年也。歲次丁未,我年七十,遇人來乞書扇,曾有是六十餘字。當時圖章失盡,事逾許年,來補章,重見此,喜是由衷之言,錄出以付嘉羊。今年七十有七矣,尚能作楷。嘉羊讀書習字果能不怠,敦品立行以為世範,不負此葉之給,則人生相得無過此矣。
[24]/有問習書如何選紙、選墨?答曰:書為六藝之一,佳書懸諸壁上,饜目娛心,其美無窮。作字必紙墨相發,而後可以騁懷。墨佳紙亦須佳,縱墨好紙不發墨,英雄亦無用武之地。舊紙質固好,多年而後,火性退盡,墨過,真是水乳交融之妙。大字則見屋漏痕,以生紙棉薄者為佳。墨注於紙而不光,裝成如絨制,今人多不知矣。蠟箋或硬黃作小楷均見雙鉤。此皆有跡象可見,非虛構徒為說者也。研墨清水用之稱意,過時則膠沈水浮,屋漏之痕不勻。墨不鮮活,或非研墨,咸不可以語是。關於執筆,孫過庭《書譜》云:“執謂深淺長短之類是也”。執筆太近,腕肘伏案而勢屈。臨書當以慢為勝,慢較快難。當習字之日,筆惟恐其不到,惟恐其不似,鋪毫墨到,久自見功,輕踢輕跳,弊難言矣。又結構每字皆有其向背隱陽,習之既久,神與筆化,速似雲卷,遲如山停,無全目、無全牛,至矣。
[25]/學書,果重天稟,抑人力乎?吾以為恃天資高,每不能竟其業,蓋見異思遷,遂成自畫。資稟反以病已矣。癡騃又終不得超凡入聖,而後知天賦與力學,二者不可偏廢也。
[26]/舊紙著墨極如意,若遇有修養人,毫無火氣,溫潤可親。予自束髮,喜研書法,至老不倦。今粗有得,屈指過四十年矣。乃知一藝之微,亦非造次可希,而嗜之初非有冀而為之也,有冀而為,即得亦不深矣。其深識諸。
[27]/精書畫,不規模一家,不似履中之獨嗜玄宰也。董之影響清初有年,實則遠遜松雪,二人之行則伯仲間耳。青主極薄趙,傅書似趙未必過,惟品則去天壤,千古已有定論。由是言之,一藝云乎哉!
[28]/書畫可以養年。養年者養心也,心靜始可言養。心靜,然後氣足神完。一涉匆遽,筆墨皆非矣。小楷莫以形小,雖毫髮之細,亦須如獅子搏兔、香象渡河之用,明乎此而後可以言書法。任筆為體,聚墨成形,此所以為大忌也。陰陽向背,不惟結構重之,一點一畫,亦應有之其中。
[29]/書法行草為難,以其變化多也。每字不惟心有其形,且當有四、五個不同之狀早在胸中,臨穎視所適者,隨地用之。常用之字,如“也”如“其”如“如”如“者”之類,則多多益善,又豈四五數所能該者。明此,然後可知變化之說。惟又重神韻,尤忌鼓努為力,不矜才不使氣,如技擊中太極拳法,一氣流走形雖正而意貫。孫過庭謂:“草乖使轉/不能成字”,斯言可味。今人作草不知熔篆隸、晉唐元明於一爐,未為知書。
[30]/《蘭亭》多種,悉出右軍,而虞-禇-歐-馮,筆法各不相蒙。能合諸家於腕底,或能得右軍筆致乎!心之所擬,手不能至,亦徒具高論耳。
[31]/臨《麓山寺》與王《聖教》,每日細心參臨,臨筆尤須戒浮躁,否則事倍功半,或至心灰而竟擱置,一蹶不復振矣。吾記十四五歲以後始知每個字加以分析,見明朝人書劄中,名家亦往往有誤,一一從心目中鑒定,從心目中自戒,而後始有所悟。然後又知字體,又知一個結構是必不足用,不足以言變化,而變化絕不可蘭入腕底,以魚目混珠。古人重讀帖,寓之於目,會之於心。得心應手,超凡入聖不難也。所謂熟能生巧,不熟則不化,不化惡能巧。吾一再告以多讀書,能從吾言,其庶幾乎。
[32]/舊紙煮椎作小行書,亦別有風趣,所謂熟能生巧。墨不入紙,亦可用重墨以求其韻。寫二王字得陰陽開闔之理,則不落俗套。以究晉唐宋元之筆,不入鼓努之路,斯可知館閣之路歧也。
[33]/初過弱冠,得魏《元略》,嗜臨不間,而後知東晉脈傳。後來彊分南北者,實故作解人也。此誌與《元略》極似出一手,而書名不留,古人之偉,今人不及已。
[34]/多讀書而後可蠲躁氣。作字能知含蓄,自得靜中趣,可免劍拔弩張之累。作字養心,何以故?因書法能使人心靜,靜則不亂,所謂神凝於一,一則化;不一則散而不聚矣。
[35]/道光以前人書館閣氣尚不深,後來益形板滯矣。趙聲伯習禇而外,小楷宗右軍,三百年間實不可多見,惜不能大字。其後許稚黃,只摹其禇耳。宋伯魯、徐師雪當時咸以習松雪名燕市,然論書法氣韻皆不能如陸、朱之高厚也。陸鳳石大楷亦不俗,是館閣中不群者。
[36]/寫《龍藏寺》須以《磚塔銘》《雁塔聖教序》為近據,以《經石峪》《石門銘》《鄭文公》為遠據。體而化之,非合而入之。臨《磚塔銘》從鍾紹京小楷《靈飛經》討消息。
[37]/古今人習書者何止千萬數,而能洞悉此中甘苦,具千百年眼者,代亦不過有數人耳。童而嗜焉,皓首無歸者不知凡幾。一藝云乎哉。剝盡人私還天倪,庶可與言夫。
[38]/臨《聖教》更要在無事時反復翫味,一點一畫悉熟胸中,然後手到意到,毫髮無間。再參以《喪亂》《侍中》諸帖,悟徹矣。乃於禇-顏-李諸家知其各有所致,嗣宋-米、元-趙、明-文皆揖於室,而不能得行書究竟者,吾不信也。
[39]/書法之重惟中夏,若三韓、若琉球、若日本,皆中夏支脈也。又聞波斯古重書法,今日如何不可知,其研求書法之道何若?亦不審也。至於畫之重,則無間於中西,攝影術未具之前,畫之用亦無怪其閎也,今雖有攝影之術,而畫之法、之美亦不能泯於人間。然以言法,則中西之相去又不能彊同也。西方油畫遠觀則奕奕之光焰逼人,而不可近玩,迫視之,則堆膩不能辨其何肖,不似中畫尚筆之用,近視其一點一畫,無間巨細,即細入毫芒,亦有其剛柔、陰陽、順逆之法在。一筆固各有異,一墨之施亦至分五色,吾固未習於西畫之道,第觀其塗油於布者,非筆而以刷。雖亦大小不同,刷之用究不似中夏筆用之精,與中夏制筆之功深也。中夏之書,質實不能外書法而自成邦域,西人之畫無與書之道,其書之極者,不過加花而已,此中西畫途之迥異也。中夏古能以畫家者流稱,往往不能捨書與詩而獨專於畫,不能書,不能詩,而獨專夫畫,是畫匠而非畫家者流已。自唐-王摩詰而後,是說乃益顯,益為確不可移易者。近五十年,西風東扇,以畫家稱之人,亦往往有不讀書之人。吾既識數行於詩冊,複寫是云云,蓋意在勖畜斯冊之人,以多讀書為畫筆之根柢耳。
[40]/湜華藏是佳本,歷廿餘年,經劫完整無缺,將來令跋之,其欣幸如何,墨緣不淺。嘗謂收藏鑒賞與臨摹入室融神會心者,截然兩事也。迂叜二十餘歲時,見明末王鐸墨蹟臨閣帖數帖,王之人洵不足取,而書法有可稱者。於是知青主賤子昂,實有其心胸,而下視覺斯,更可不論矣。然有清三百年,求《擬山園》之筆不可得,亦館閣時會使然與。趙山木-世駿之小楷,如先不受卷摺束足,則天稟之厚,更可展所長。故其大字一生不知肘開奔放之致,洵可惜耳。《淳化》無論如何精湛,終不如《大觀》與《澄清堂》之佳者。是二者能挹其精華,又不若得墨蹟之可悟入。吾於是有元明人墨蹟之上者,可以借梯上溯晉唐之室門也。一藝之傳遞,於是千餘稔矣。而今橫行斜上,將以聲跡掃六書之制,吾不知其繼也何如?莊生喻邯鄲學步匍匐而歸,其可念乎?廿年前,吾有二十八字,其言曰:“海王星數數冥王/冥想星河無竟疆/文字漢唐才幾日/眇予何事哭興亡”,其思也狹乎?湜華攜此冊屬書,信筆塗鴉,遂滿其葉。
[41]/作書純以神行,忘為執筆灑墨,而後可得佳作。今人能解此者無幾。然功力不到,徒事亂抹,亦屬野狐禪也。超象外得環中,庶是妙悟矣。
[42]/寫《書譜》宜留意其點、撇用筆,或停頓、或收斂、或徑放出。切不可似放不放,似止不止。似放不放,似止不止,正孫過庭作字病痛處。
[43]/作字結構,橫筆須平。如數橫同施,應有疏密,見陰陽,具變化。尤忌等距離。等距離乃美術字,非毛筆字。作草書忌繚繞,尤忌用筆輕細,點畫糾纏。務須沉實,筆筆皆到。筆要斷,意要連,所謂筆斷意連也。
[44]/寫楷書應以唐宋元諸家楷法為階梯。學有成就,再寫隋碑。隋碑中以《龍藏寺碑》最為挺勁。從而上溯北魏諸碑,若《張猛龍》《張黑女》方中取圓;《鄭文公》圓中取方。然後參以《石門銘》《痤鶴銘》《泰山石峪金剛經》以領略其不同風格。《張黑女》雖有北碑習氣,然用筆極妙。
[45]/寫隸書須善於去取。鄧完白、趙撝叔皆聰穎過人,故各具自家風格。錢梅溪則唐隸耳。學隸書務食而能化。鄭谷口能化;桂未谷、伊秉綬、孫星衍則未能。陳曼生不如金冬心。漢隸流傳不過四百年,上不及篆籀,下不及楷書、行草,皆逾千載以上也。
[46]/二王書與杜甫詩,冠絕古今,如多面體鑽石,後人得其一棱一角,便能名家,此須自家苦用心力,非假外力吹捧以成名也。
[47]/唐之善書者多重隋碑。歐-虞皆自隋入唐,禇亦得力於隋書。二王書貴在內涵,最忌棱角分明,鋒芒畢露。李北海析右軍草書之點畫使轉,融入北碑,故其書樸厚有味,自成一體。玩其《麓山寺碑》自然得之。
[48]/作小楷宜疏散,惟不能染館閣習氣。趙聲伯小楷有晉唐風致,惜字一逾寸便露馬腳,乃摹禇河南,聊以遮醜耳。
[49]/趙撝叔篆書不及鄧石如,亦不如吳讓之。即其自家成就言之,篆不如隸也。其病在過於求側媚,故筆飄而味薄。究其本源,蓋未能寢饋二王耳。
[50]/學書非致力六朝不可。六朝碑版字,用筆幾全自二王化出,《元略誌》即顯例也。蓋北碑南碑悉二王筆意。寫隋碑亦須從二王中討消息。隋碑最精者厥惟《龍藏寺》,宜臨摹把玩,能化之最好。寫北碑,隋碑是鑰匙。
[51]/《聖教序》可放大寫,與顏之《爭座位》不同。顏為獻之法,《聖教》乃羲之法也。內揠外拓,是兩者不同處。
[52]/不論習草書與否,皆須讀《書譜》。讀《書譜》可明作字之理,以之指導實踐,必有好處。然後自實踐以驗證理論,自然長進。作草字非漫無規矩,隨意一畫即了。其中使轉,筆筆皆有交代。且草書亦有筆順,倘違筆順,執拗處立見。
[53]/習字必自臨帖始。只能臨摹,是一境地;能屏去臨摹,脫手自書,是又一境地矣。經此二境地,始可稱書法。
[54]/形似而神非,神雖非,形有歸,將形跡神,心會可追。靜中非死,死灰冷,不可為。灰不冷,芋可煨。此中消息活潑潑地悟者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