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丹妍谈上博书札展
2017-08-03 10:38:37 来源:澎湃新闻 点击:
上海博物馆“遗我双鲤鱼——明代吴门书画家书札精品展”于8月2日下午开幕。
展览不仅构建出的吴门书画家之间庞大复杂的社交网络,也展现出他们在互相通信中关于生活琐事、审美情趣、问候馈赠等多重表达。从这些往来信札中,我们看到的不再是高居神坛不可亲近的文人大家,而是和普通人一样有温度的人物形象,“比如王宠,他就需要亲自种田。”
上海博物馆书画部副研究员孙丹妍
上海博物馆书画部副研究员、本次展览负责人孙丹妍一直负责这批书札的整理与研究工作,她在接受专访时说:“书札正好具有历史和作品的双重价值,可以非常鲜活地反映当时人的真实生活状况,牵涉到很多日常的东西,内容包括当时的考试,画家如何谋生,如何种地,怎么算收成还欠债,米价的涨跌等。这既可以真实反映他们日常生活的面貌,同时现在来看信件是艺术作品,又可以反映他们作为艺术家的一面,所以书札是一个很好的桥梁。书札可看的角度很多,从历史的角度看,是历史的史料;从艺术的角度看,是一件艺术作品。书札东西虽小,但可以小中见大。书札东西虽小,但可以小中见大。”
唐寅致施敬亭札
上海博物馆收藏有大量精美的明代名人书札,其中明代吴门地区书画家的书札约有200多通。刚刚开幕的“遗我双鲤鱼——明代吴门书画家书札精品展”从中精选49通,分“世俗生活”和“艺术世界”两个部分。
明代吴门这些早已成为一个个优雅、温婉、博学、多情的符号的书画家,在书札中展现出他们可以被分为两个世界的人生。有一个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世界,另一个则是作为艺术家精神上的桃源的艺术世界。
在他们的手札中,有他们为自己营造的精神桃源的吉光片羽,也有他们与各色人等往来,在各种事务之间周旋的冗烦与艰辛。
他们既有常人所未有的翰墨风流和丹青雅尚,也要承担常人的苦乐与平凡。时代的风云与碎屑他们无不沾染。
吴宽致欧信札(乞情帖)
书札具有历史和艺术双重价值
吴门书札展恰逢上博“大英展”热度未减的情况下开幕,您在最开始是不是也没预料到?
孙丹妍:“大英展”是一个很热的热点,但我们这个吴门书札展也是有很多可圈可点处的。书札的展览,虽然看似不大,但是有上博很优秀的收藏作为基础。书札体量小,又比较专门,个人收藏不会很多,有的博物馆也有收藏,但是因为这个主题貌似不是很大、不是很光辉灿烂,所以关于书札的专题性的展览也比较少。
我们这次主要是展出明人书札,但也只是明人书札中很小的一块。如果可能的话,或许还可以按一个专题一个专题做下去,比如明清迭代之际的遗民、或者名臣或高官显宦之间的来往书信等都很有趣。书札是一个可持续挖掘的主题。
王穉登致顾源札
展览将书札分两个部分,一个跟生活有关,一个跟艺术有关。能不能给我们介绍一下这两个部分?
孙丹妍:我是这样想的,他们这些书画家,他们的人生分为两个世界,一个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世界,一个是作为艺术家自己精神上桃源的艺术世界。书札里有一些讨论生活琐事,也有一些讨论艺术上的事情,如书、画、诗等。因为这些书画家在古代自我的身份认同并不是艺人,而是文人,首先是要写文章作诗的,所以文章和诗歌也是他们讨论比较多的部分。所以展览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书画诗文的艺术世界,还有一部分是生活上的琐事。
选择从吴门这个角度来展示书札,是不是因为这批书札本身与书画的关系更紧密一些?
孙丹妍:对,因为书画本来就是我们研究的对象。我们研究书画,也就是美术史,一研究历史,二研究美术家和他们的作品。书札正好具有历史和作品的双重价值,可以非常鲜活地反映当时人的真实生活状况,牵涉到很多日常的东西,内容包括当时的考试,画家如何谋生,如何种地,怎么算收成还欠债,米价的涨跌等。这既可以真实反映他们日常生活的面貌,同时现在来看信件是艺术作品,又可以反映他们作为艺术家的一面,所以书札是一个很好的桥梁。书札可看的角度很多,从历史的角度看,是历史的史料;从艺术的角度看,是一件艺术作品。书札东西虽小,但可以小中见大。
王宠致王守札
书札虽小,小中见大
目前的中国美术史研究好像越来越重视书札了。
孙丹妍:对,譬如书画史的一些史料大家都挖掘得差不多了,就要看怎么去占有新的资料了。
中国古代的文人、画家,包括吴门的这些书画家,他们对自己的身份认同首先并不是艺术家,而是文人。他们首先是要写文章作诗的,所以文章和诗歌是他们在生活琐事之外讨论比较多的部分。
另一方面,书札也往往记录了很多比较私密的资料,这些内容在经过修饰的史料里面通常不包含的。因此,是很珍贵的资料库。
我可以举一个例子。王宠在历史上是一个才气很高、长得很漂亮的形象。当时记载王宠和陈淳是双璧,王宠年纪很轻就早逝了,给人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形象。他长得又英俊又好看,书法也是很潇洒的感觉,有很绝俗的气息。但是我们正好收藏了王宠写给他兄长王守的信,从他的信里看,王宠的生活是非常坎坷的,人也不是那么绝俗。他其实是一个很精明的人,一来他的生活很艰辛,不是那种翩翩佳公子一尘不染的形象,需要亲自种田。他给他哥哥写信说,去年我们家越溪庄有百十来亩田,租给人家种非常不合算,因为租给别人种入不敷出。今年我将田重新分配,多少给别人种,剩下多少我跟两个仆人自己种,今年收成很好不亏了。他很得意觉得自己规划做得很好,告诉在外做官的哥哥说这样的处置办法我们可以沿用下去。二来他还在信里跟哥哥诉苦,家里多方面缺钱,向各人各借了多少钱。有人的钱卖了米得了银子就可以还上,有人的钱要拖到明年了,他一直处于这种很焦虑的状态之中。所以他并不是在艺术世界中表现出的那么超凡脱俗的,甚至他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还很会算,会去考虑怎么才能收支平衡,怎么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在正史和当时刊印的著作里,他们的形象会更理想化吧?
孙丹妍:所以我们查阅这些人物的传记或墓志铭,人物的形象都是差不多的,女的都是贤德的,男的都是有才又有德的。但是看他们私下交往的东西,各人都有各人不同的形象。
作为我们普通人来看,他们是高高在上的艺术家、是几百年前的古人,他的形象用通俗的话说是很高冷的,是普通人达不到的。正是由于他们遗留下的这一批带有血肉的书札作品,我们才能切实感觉到他们跟我们普通人一样也有各种各样的烦恼,也要每天焦头烂额地处理各种事情。而在这之外,他们又可以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里,创造类似桃花源的地方,可以沉浸在里面。其实他们不管怎样,作为古人也好、艺术家也好,其实跟一个普通人是一样的。
这就和看《史记》《资治通鉴》和看《水浒传》《金瓶梅》是不一样的,一个是正史是正正经经的,一个是反映生活中就在身边发生的事情。
文徵明致妻札
最重要的是要让观众看得懂
古人的书札,在展览展示的时候可能会曲高和寡。您想了些什么办法将其内涵呈现出来?
孙丹妍:我是这样想的,最重要的是要让观众看得懂。现代人跟古人毕竟有距离,看一个东西不能就跟看一堆符号一样看不懂它在说什么。
所以,我们在展陈上做了一些调整。譬如我们一开东西放在那里,观众一进来先看到两张小说明牌。其中一张是作者的信息和受信人的情况(如果受信人是考证得出来的话,当然很多人是考证不出来的)。在这旁边还有一块小说明牌,我和陈列设计部、展览部讨论下来,在旁边这块小说明牌上把这封信的内容以现在的口吻翻译出来,而不是放的释文。这样隔阂就没有了,观众是看得懂的。对一些写得比较好的书札,在旁边还会有其书法上有什么特别之处的解说。如果有观众愿意了解这个信上的字到底是什么字,我们有一个二维码可以扫一下,所有的释文和解释在app里都有,这样就比较清晰。
把一些更严肃的东西放在app里,虽然隐藏起来但也提供给了观众。而最直接面对观众的,则是你们重新解释过的内容。
孙丹妍:一句可能比较文的话,我们把它翻译成比较白的,这样大家都能看懂。
比如有一篇《登高落帽帖》就很有意思。如果我把释文放上去,观众也能看懂,但需要有一定古文知识的,大部分观众看了或许会一知半解。而现在这样子处理的话,这件展品就跟观众更亲近一点了。
祝允明致文贵札(登高落帽帖)
您似乎为了这个展览还专门制作了一张吴门人物的关系图。
孙丹妍:对,因为吴门地区艺术风格的传播与盛行,和吴门地区文人愿意抱团,愿意提携后辈,愿意一起向上发展的风气是分不开的。表现在历史上,吴门就是一个巨大的关系网。两个人总有一条线可以将他们联系起来,如姻亲、师生、朋友、同僚、父辈世交等,关系非常紧密。
我一开始做这个资料的时候有一个很大的困惑就是,他们关系太乱搞不清楚。我一开始画了张图,就能看出之间的关系、称呼等,这也是观众看的时候比较不明白的地方。我们就做了简要的主要人物关系图,放在展厅的正门口,大家可以稍微去了解一下,就能知道谁和谁是朋友,谁和谁是亲家、翁婿关系。
文徵明致琴山先生札
礼品往往是随着书札送到,“使还草草奉覆”
书札也是吴门文人维护关系的重要手段。
孙丹妍:对,展示的书札里有一部分专门就是他们之间的交往和馈赠。这部分占了文人书札里的很大比重,很多就是很简单的小纸条,比如来了点新茶请你喝、一起去哪里、给你送了点什么、我收到你什么再回送点什么。这在书札交往中占了很大头的一部分,也是维护关系的社交行为。我们现在发微信,他们就是用小纸片传来传去。而且,他们互相之间住的也不是太远,大多都在苏州城里。
既有长篇大论的,也有三言两语的。
孙丹妍:有些书札很长,那就是很正式的信。有些就相当于小便条,请你来吃顿酒。有的就相当于一张礼单,谢谢你来看过我了,后面附着送你茶叶一包或自己写的书法几张等。
这张书札就好像是随着礼品送到的。
孙丹妍:应该说礼品是随着书札送的。当时的信是有信使专门送的,信里经常会看见最后说“使还草草奉覆”,就是客气话,说使者要回去了只能草草地回复。
文彭致钱榖札
当时在苏州,信是由家里的仆人送吗?
孙丹妍:对,家里的童子或仆人送信。如果是外地的,正好有朋友要去某地,就托朋友带一封信。
就您的研究来看,当时有没有送信的公共机构或者商业机构?
孙丹妍:有的。因为要做这个专题,少许了解了一下邮政的历史,秦汉的时候邮政只能传递国家的东西,所以他们那个时候,国家公用邮政系统是不给传递私信的,要传递私信只能找朋友、老乡带。可能到了宋代或明代,才有了私邮,而公家的邮政系统也可以带私人信件。但在我看到的这些文人里不太常用,还是主要靠自己的童仆送信。
沈周致祝允明札
来自明代的“呵呵”与“可恨、可恨”
这次展览展示了49通书札,而图录则收录了80多通,是不是您最初选择了更多的展品?
孙丹妍:这个是根据我们的展陈条件和展陈空间决定的,我肯定是想展示更多的内容,但也要考虑到展示的效果。第一,全挤在一起不好看;第二,全是文字的话观众会产生疲劳。不如给每一件展品多一点空间,一封一封都给大家留下比较深的印象。而在图录里,则给大家提供更多的资料,所多收录一些。
图录更系统一些。
孙丹妍:在展厅里,可能一名艺术家只有一两通书札,在图录里,可能会更多,能看到他各个时期不同的书法面貌。
您在整理书札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赝品?
孙丹妍:有过一件“双胞”的书札。我一开始没有想到,觉得书札不会有人作假,没想到里面的情况很复杂。可能对于如文徵明、文彭等在生前就很有名的人,这当时会有人伪造一些他们的书札以此牟利吧。有这样的可能。
有没有可能在最初并不是为了牟利,而是觉得书法好而临摹一件?
孙丹妍:这个我觉得不太会,如果是为了临摹优秀的作品,那可以选择他的书法作品而不是他的一封信。有的信是非常随意的,譬如我们馆藏的两封文彭的书札其实都是礼单,只有几个字,内容是或许是我送给你一只鹅这种的。
当然,这些简单随意的书札中也有些是很好玩的。比如,明代人的书札里就有“呵呵”了,还有“可恨,可恨”的用法。
澎湃新闻:有一件展示的书札是沈周写给祝枝山的,赞叹诗写得很好但酬劳很少。您觉得是指对方给的钱太少,还是自谦只能支付很少一点酬劳呢?
孙丹妍:这个就两个都能讲得通,但没有更多的资料来证明。可能是说祝枝山诗很好,但对方给的钱并不多。也可能是别人让他写但给的钱只有一点点。因为书札里的好多情境有的只有写信的双方才知道,有些细节没法搞得很清楚,除非其他书札里也写了同一件事情。
这样的情况在这次整理中有没有什么实例?
孙丹妍:有一封,但这封信没有展出。那是蔡羽写给某人的信,这封保留下来的信没有抬头,信中跟这个人说你给我爸爸画了一幅名号图《橘洲图》非常好,还想请各种人给他写诗,图我已经收到了,但诗还没有,请您给我写。信中语气非常恭敬。我就想蔡羽这么恭敬的对象只能是文徵明,文徵明给别人画名号图也是比较有名的。但信里没有写,难以考证。非常巧的是,我看到一本江兆申先生编辑的《明清名人法书》中收录的一通蔡羽书札,蔡羽的这通信写给一位叫做石涵虚的友人,讲到请衡山为先父做《橘洲图》。两相印证,就可以肯定是写给文徵明的。
蔡羽《橘洲图》札
上博藏的这一批书札大约有多少?
孙丹妍:这一批书札有近两百张,这次展出了五分之一,是其中比较好的。
剩下的是品相上不够好的,还是内容上不够丰富的?
孙丹妍:没有展出的藏品良莠不齐,其中还有一些伪作。
伪作多吗?
孙丹妍:基本上不是太多。
就像您之前说的双胞案那样吗?
孙丹妍:双胞案是比较早的,出现双胞情况的徐有贞、文彭、文徵明等都是非常早也是非常有名的,但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在(作者)还活着的时候就伪造的。
也不是现代人做的?
孙丹妍:徐有贞的伪造书札上有清代人的藏印。
徐有贞致韩雍信札一通
这些书札在进入上博之前,是哪些人对它们感兴趣并收藏着?
孙丹妍:这可能是古董商比较多,还有比较有文化素养的书藏家,比如吴湖帆、张葱玉等。张葱玉收藏了一大批明代书札,后来有一些流散开来。收藏书札的都是一些文化人,再加上这些书札价格当时也不高,比较容易收到。文徵明的书札远没有书画昂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