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大成者沙孟海
集大成者沙孟海
■蒋频
这是一条艰难的路,但沙孟海决心一直跋涉下去。
沙孟海(1900-1992年),原名文若,字孟海,中年后以字行。号石荒、沙村、决明、兰沙等,鄞县(今浙江宁波)人。沙孟海出身于一个乡村医师之家。其父精于中医,得闲时喜以书画篆刻自遣。沙孟海自幼受到熏陶,少年时即以研习书法和刻石为乐。据他回忆,12岁时初学篆刻,因为刻印必须通晓篆字,他就努力啃《说文解字》。鄞县乡间曾流传着两则故事:其一是辛亥革命成功后,报纸上印着一方官印而未附释文。众人揣摩之际,少年沙孟海见了就顺口念出其释文,慈溪锦堂学校的师生们为之惊异。其二是19岁那年,沙孟海被邻村请去写《李氏祠堂记》。这本来不足为奇,可主人要求用篆书写,沙孟海也不怯阵,提笔不徐不疾挥写而成,被老者们评为“书文双辉”。这让他在乡里声名大振。1919年,沙孟海从宁波省立第四师范学校毕业后,即受聘至镇海县立高等小学任教。空闲之余,沙孟海一边埋头读书并精研书法篆刻,一边随宿儒张让三游于山水亦游于艺。此时他得知冯君木创办国学社开馆收徒,大清早赶到宁波后乐园(现中山公园)报名,考试时以一篇四六骈文和一手漂亮的书法得胜。冯君木精通经史词章,文思敏捷,并写得一手好书法。他平时治学严谨,且教书育人强调“有人品才有文品”,告诫学生不能专读圣贤之书,应广学各家之文,自成风格。就是在这小小的国学社里,先后培养出了冯定、冯宾符和沙孟海等多位文化名人。
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沙孟海很可能以自己的功力成为浙东文化圈内的翘楚。可父亲做乡村医生的收入微薄,沙家清一色养了五个儿子。随着兄弟们的日益长大,抚养教育他们的责任也分担到了他这个大哥的身上。沙孟海必须想办法多赚些钱养家,同时他感到镇海县城也太小了点,他需要更大的空间来磨砺自己。他将此想法与恩师一说,冯君木大为激赏,说他学业已成,是可以出去闯荡一番,还说要去就去上海,那里观念新潮。见沙孟海点头首肯,冯君木便写了一纸引荐信,让他去上海两位宁波籍的富商家任家庭教师。沙孟海又去和张让三辞别,张让三便写下了两纸比黄金还要珍贵的引荐信。
沙孟海是幸运的,他在人生的每一个拐点上都得到了贵人的帮助。他凭着冯君木的引荐,到上海后很顺利地出任宁波巨商屠、蔡两家的家庭教师。两家没有几个孩子,正式读书是进学堂的,家庭辅导以中国的传统艺文为主,这于沙孟海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拿了两份薪水,沙孟海于授课之余除了跑裱画店,逛旧书店,他还特别虔敬地走访寓居沪上的书画家,从前辈的艺术创作中汲取教益与营养。他先拜访了乡贤赵叔孺,列入赵公门墙后又与朱强村、章太炎、马一浮等宿儒交往,受益良多。当他访晤了康有为、郑孝胥等前辈后,沙孟海渐渐感到学养上的不足。这时贵人又出现了。这贵人就是号为玉梅词人的况蕙风。况蕙风乃前清遗老,曾以会典馆纂修身份外放浙江任知府,诗文词赋样样精通,辛亥革命后寓居上海,亦以卖文鬻字为生。况蕙风是十分欣赏沙孟海的印艺和为人的。他虽然是赵叔孺大弟子陈巨来的岳丈,却不囿于门户之见,他鼓励沙孟海也要去拜吴昌硕为师。沙孟海苦笑说刚到上海就去题襟馆金石书画会拜访过吴昌硕,只因人多他连说话也没轮上。
况蕙风于是策划了在自己的寓所让沙孟海与吴昌硕单独见面的机会。况蕙风买了些好菜,又说有朋友从绍兴送来了极品花雕酒,正想出门走走的吴昌硕便喜滋滋地来了。老朋友喝酒喝得起劲,沙孟海装作不经意间到来。况蕙风介绍沙孟海是缶翁的浙江同乡,印章刻得比陈秋堂还好等等。吴昌硕重乡情,听说是浙江人就有好感,听说是浙江人且又喜欢刻印,这好感顷刻就放大了。当沙孟海坐下陪同喝酒时,吴昌硕说况公识见高,他说你刻印好那印艺是不会错的,可带着印蜕呀?况蕙风就等着缶翁的这句话,他让沙孟海取出印蜕。吴昌硕看了点头说不错。况蕙风接口说这样的青年俊彦简直如凤毛麟角,笔墨纸砚是现成的,缶翁总要写几句勉励勉励的啰。吴昌硕一起身,沙孟海赶紧磨墨抻纸。缶老掂笔略一思索,铺毫写道:“气虚和秀整,饶有书卷清气。蕙风绝赏会之,谓神似陈秋堂,静、润、韵三字之妙,信然。” 翌年,沙孟海携所作蜕本谒缶翁,老人热情为之圈点评改,并赋诗褒之:
浙人不学赵撝叔,偏师独出殊英雄。
文何陋习一荡涤,不似之似传让翁。
我思投笔一鏖战,笳鼓不竞还藏锋。
沙孟海既获一代宗师之嘉许训迪,自是研索益勤,印风愈趋近缶翁之遒劲古朴。
话说冯君木自以为终老乡里了,殊料上苍将薄册一翻,他的命运又发生了大的转变。1925年春,浙人秦润卿在上海钱学会馆创建修能学社,恭请冯君木出任社长。冯君木应邀来沪,先与况蕙风、朱古微、吴昌硕等老友诗书酬唱,见沙孟海在一班耆老队列里进退自如,考问他学问,不由得惊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旋即上任,聘陈布雷、钱太希等为修能学社教授,破格聘请沙孟海为国文函授部助教。冯君木不愧为一代名师。他见沙孟海十分痴迷于缶翁印风,恐其过耽于是,因取“石荒”易字以惕。沙孟海字号中“石荒”两字即由此而来。
有这许多大名家扶佐,沙孟海很快在上海站稳了脚跟,书法篆刻之名随之鹊起。当时上海滩仕宦商贾每遇婚丧寿宴,多喜欢馈赠名家书画,雅而不俗。由于沙孟海出手快,有急需赶时间的活计,人们总喜欢找他。看生意日渐红火,他干脆请书界前辈朱祖谋先生开列润格,对自己的作品明码标价。那“润约”虽说是以朱先生出面制订的,文章起草却是沙孟海自己。他于做文章可谓轻车熟路。早在1923年,才24岁的沙孟海就被乡贤一致推举为《大咸乡赡灾碑记》撰稿,后由赵叔孺篆额,任堇叔书丹刻制成碑。他所撰之《润约》,更是一篇绝妙好辞,可与郑板桥之作相媲美。兹摘一段于下:
文若橐笔食力,薄游沪上,三年于兹矣。粗解文事,游习小艺,染翰煮石,意在自娱,匪为人役。……人生实难,斯诚何苦矣。郑燮有言,“不得一钱,何以润笔”。夫文事微尚,宁能货取。生虽寒素,亦知茂勉。自亵若此,宜可悯惜。用立润约,敢谂远迩。
由于家境窘迫,诸弟面临辍学,这使沙孟海负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他先是将薪水寄往老家,继而把诸弟一个一个送到各地读书。二弟文求高中毕业后先考入上海大学,后来要求转学复旦大学物理系。尽管复旦学费甚巨,沙孟海仍毫不犹豫地支持弟弟实现了自己的意愿。沙孟海只希望自己的四个兄弟能够顺利完成学业,过上安定的生活。可是事与愿违,二弟文求在复旦求学期间参加了革命工作。1927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后沙文求遭到通缉,鄞县老家被国民党特务洗劫一空。沙孟海火速返乡,带着父母和全家人毅然来到上海。那是一段艰苦的日子,为养活一大家人,沙孟海卖字鬻印四处兼课,有时还要靠借贷度日。或许是三个弟弟受二哥的影响,学业完成的或在求学期间相继都参加了革命,但沙孟海对弟弟们的选择毫无怨言。由于刻苦研习和努力创作,沙孟海在金石书画上取得了卓越成就。1929年,年仅29岁的沙孟海被聘任为广州中山大学预科教授。随即他发表了一系列书学和印学论文,进一步确立了他在学术界的地位。
历史很快翻过了一页。解放以后,沙孟海先出任浙江大学教授,后调入浙江美术学院。他依然故我,孜孜不倦地研究着学术并从事艺术创作。
1970年,在周恩来陪同下西哈努克亲王访问杭州。游览了西湖观赏了越剧,西哈努克提出要到灵隐寺进香。但此时灵隐寺在封闭之中,但西哈努克的要求又不便拒绝,周恩来几经权衡,决定开放灵隐寺,让亲王入庙进香,亲王在进入大殿前会驻足欣赏“大雄宝殿”四个字,问道:“这四个字是谁写的?为什么没有落款?”此事之后,有关人员只好拼凑了“沙文若”三个字补了上去。
沙孟海尽管书法篆刻之名大盛,但重获新生却是在改革开放之后。积累多年的学术成果大量出版,有《近三百年的书学》、《印学概述》、《沙孟海论书丛稿》、《印学史》、《中国书法史图录》、《沙孟海书法集》、《兰沙馆印式》、《沙孟海写书谱》等,并主编《中国新文艺大系·书法卷》。社会职务则有浙江省博物馆名誉馆长,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西泠印社第四任社长等等。
进入生命的晚期,沙孟海由于书名太盛,印名未免为之所掩。总的来说,沙孟海虽然书法胜于篆刻,但其篆刻和印学的成就也是十分巨大的,在近代印坛可谓罕见其俦了。他的篆刻艺术既尊重传统,又力图创新,其印风与书风相类,都以阳刚、雄强、厚重、典雅为审美取向。尤其是其力作《印学史》,上编为印章起源、名称制度、各朝印制风格,词句及室名别号、鉴藏印、印材、印色、印款等。下编所论,创见尤多。昔人多以文彭、何震为篆刻开山祖,或上溯至赵孟頫、吾丘衍而止。沙孟海钩稽史迹,考证出宋人米芾实为文人治印之先祖,并举其多方自镌印以证。第二辈为赵孟頫、吾丘衍;王冕为第三辈;文彭、何震乃第四辈。对明清至近代诸流派大家,并有精湛论述。沙孟海的印集《兰沙馆印式》于1983年刊行,收印81件,起自1923年,迄于1964年。沙孟海在跋语中言:“余平昔不恒治印,留稿亦仅。虽复自有胸怀,而才短手蒙,所就殆无全称。七十以后病翳,不任琢画,秀而不实,每槐虚名。”出版其书法集时,编辑拟名《沙孟海法书集》。将书稿呈沙老审阅时,他将书名改为《沙孟海书法集》,其谦谦君子的胸怀由此可见。
沙孟海积70年之书法功力,被人们尊为当代书坛泰斗。他一生亲历自民国以来现代书法的发展。50岁以前,他的书法广涉篆、隶、真、行、草各体,晚年尤精行书、草书。他的书法气势磅礴,雄浑厚重,刚健有力,自成一体。可以说,他的书法艺术博大精深,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他知识广博,阅历宏富、治学严谨,对书法学、古文字学、篆刻学、金石学,考古学都有精深研究。
1992年,鄞县人民政府在沙孟海的故乡建成了沙孟海书学院。在建院以前,沙孟海亲自拟定了捐献的文物以及自己作品的目录。并多次与子女谈到,自己身后一定把全部藏品与作品捐献给国家。4月25日,即沙孟海书学院开院前夕,沙孟海不幸骨折。因病情突变医治无效,同年10月10日,一代书学泰斗与篆刻并印学大家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