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美在宋朝

2017-07-21 11:07:06 来源:《中国艺术》聚焦 点击:

 

            “历史热”是中国近年来的文化现象,因此产生了大批热爱各个朝代的粉丝。这其中,“宋粉”尤为活跃,“宋型文化”“我们爱宋朝”等文章纷纷见诸于各种报刊之上。今人为什么爱宋朝?宋朝真的有那么美吗?

            从“杨柳岸、晓风残月”到“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从大道至简的素色瓷到“一页宋版一两金”的宋刻本,从屈铁断金、锋芒毕露的瘦金体,到精谨花鸟、巨擘山水……还有宋人的风雅生活,那种简约精致、含蓄内省、宁静幽深的美确实令现代人心向往之。

            本期栏目将走访宋代各方向的学者,盼浮光掠影地一窥宋代之美,也是对古中国之美的一次小小溯源。

北宋 赵佶 《瑞鹤图》(局部) 51cmX138cm

          宋,一座美的高峰

         最近,宋朝有点热。“如果穿越,你愿意回到哪个朝代”,在网络上疯传。一时间,“我们爱宋朝”成了一个“吸睛”无数的时尚话题。很多“宋粉”在各种传播平台上亢奋地呼喊着“回到宋朝去”。

         同时艺术市场上,宋代作品一路走高,收藏界的宋朝热更加疯狂。2009年,曾巩《局事贴》拍卖破亿。此后一发不可收拾。2013年,苏轼《功甫帖》,一共两行九个字,拍了五千万,其真伪之争更堪称年度大剧。2016年,《局事贴》再次上拍,以2.07亿元成交,一个字价值一辆劳斯莱斯。而今年3月的纽约佳士得专场上,南宋陈容《六龙图》直接突破了3亿元。

         面对这种热潮,到底是炒作,还是艺术价值的真实体现,笔者采访了国家博物馆研究馆员朱万章。他认为,拍卖作为市场行为,炒作因素不可避免,但真正原因还是宋代距今时间较远,存世作品较少,稀缺性导致了价格的趋高。作为国内少数研究陈容的学者,朱万章说,陈容被誉为画龙专家,是中国画中画龙的开山祖,他将世俗审美和文人审美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在宋元两代名重一时,受到不少文人雅士的推崇。但画龙在中国画中只是小科目,是美中另类。今天探讨陈容及其作品,只是希望还原一段被边缘化的历史。

         当问到,宋朝真的有那么美吗?笔者提出有人说,宋代是最淳厚优美的古中国的代表,蒋勋也说过,宋代之美领先世界一千年。朱万章笑笑说,有点夸张,但这种夸张又有积极的意义。就像鲁迅先生说的,“中国人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所以,当理论家想唤起民众的注意,宣扬文化复兴时,往往语出惊人。

南宋 陈容 《九龙图》

46.3cm×1096.4cm 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

各花入各眼 处处是高峰

            宋代艺术不论是诗词、文章、书法、绘画、瓷艺、园林……几乎没有一个领域不产生了足与前朝后代争辉的巨观。为还原真实的宋朝之美,笔者走访了研究宋代各门类艺术的专家学者。

            一个时代,文学永远是艺术的第一高峰。宋代的文学带着鲜明的思辩精神和理性色彩,洋溢着书卷气与闲适风度。这其中,宋词是最有时代特色的代表。北京大学哲学系叶朗教授曾说过,宋词是一种最心灵化的艺术。其意象和情趣在很大程度上是当时文人的生命情调的直接呈现,好似词人心灵世界的歌吟。宋词的许多名篇,不论是“独上西楼”“众里寻他千百度”,还是“执手相看泪眼”“明月几时有”,都超越了对某个具体时间、场景的体验,既是对整个人生发出一声感叹,也是对精神归宿的追问。

           在宋词的光辉下,宋诗之美也不容忽略。唐诗向来被认为是诗歌的巅峰,但宋诗的嬗变最能体现美学精神在宋代发生的转向。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周剑之副教授认为,如果说唐诗有一种少年气象,充满朝气和无与伦比的自信,那么宋诗更偏于一种中年风韵,于时间的沉淀中滋养出一份从容、内敛和智慧的思致。当以诗性眼光看待日常生活时,生活是美的,美也是生活的。这份优雅从容的态度,才对我们有莫大的吸引力。

北宋 曾巩 《 局事帖》 29cm×39.5cm

             而宋文以“风神”传世。“唐宋八大家”有六位是北宋人,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而南宋的辛弃疾、陆游、杨万里、朱熹、周必大、陈傅良也是文中高手。和唐代相比,宋文更平易畅达、简洁明快,且写文往往“破体”,打破固定模式,更潇洒自如地组织文章。一如欧阳修的《丰乐亭记》,融合了骈语、赋笔、散语,描画了很多美景,表达了很多道理,又仿佛在和读者促膝谈心。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谢琰讲师说,这种包罗万象又轻松随意的笔法,也许就是“风神”的本质。朱自清、俞平伯等人将这种“风神”,延续到自己的文章中,两人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学养、趣味、心境、笔法都透露出一种宋人的余韵。

             提到宋代之美,最绕不开的还是宋画。笔者走访了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余辉,对于宋朝热的问题,他表示宋画一直没有冷过。宋画是世界性的研究课题,收藏界、学界喜欢的人很多。世界任何一个博物馆,如果能收到一幅宋画,都是非常值得庆贺的。但公众喜欢、追捧宋画确实是近几年的事,表面上看来是几次国宝展以及宋画的大量出版引发的,但深层次的原因是人们审美需求的体现。

            曾有外国学者说,第一次看到宋画,就改变了他的整个人生。的确,宋画创造的是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高原也有高峰,而且这座座高峰,各有其美,绝不重复。两宋之间,每一个画科、每一个时段都留下了千古名作。山水画中有范宽的《溪山行旅图》轴,描绘北方的大山大水,万里之间没有一片云彩;而若论细节精妙,有郭熙的《早春图》轴,皴如“鬼脸”,细润又不失雄犷;只有18岁的少年王希孟也能竖起一座高峰,其《千里江山图》卷堪称中国青绿山水的巅峰之作;更不要说宋徽宗的花鸟、文人写意的泼墨人物以及“南宋四家”潮湿氤氲、水气弥漫的水墨苍劲。

北宋 周文矩 《文苑图》

37.4cm×58.5cm 故宫博物院藏

              宋画之美给人的震撼,不是咄咄逼人,而是宁静的,不刻意,不做作,淡泊和自然。现代人为什么会爱宋朝、爱宋画?宋画中的那种美,在当下的作品里很少看到,只有向上追溯,一直追溯到宋代,人们的目光沉凝了,不想再往前走了。也许人们是面对一座宋人笔下沉厚的青山,想静下来享受其中的意蕴。在一片现代的浮躁与喧嚣中,发现宋人的精神世界,是那么遥远、纯粹却又亲切!

             当问到宋画之美对当今的意义,余辉说,第一是读书。读书能让人静下来。现代绘画之所以不能超越宋画之美,不是技法或材料达不到,而是心达不到,掺有杂念,即便画出的宁静,也是死寂一般。第二,还是读书。宋人作画,胸中往往有一股逸气,不吐不快。宋画之所以耐看,就是画家多是文人,书读得多不多,心中有多少文墨,出手就能看出来。中国画画到最后,拼的不是笔墨是否熟练,而是画者的学养,这也是中国画与西方绘画最大的区别。

             宋瓷也是宋代之美的重要命题,美学家多称赞宋代瓷艺达到了精致典雅、玲珑剔透的境界。在宋朝之前,中国陶瓷之美要从造型、装饰、瓷釉三方面考量。而到宋代,一些重要瓷窑都开始将装饰剔除,专攻造型和釉色。优雅、单纯、含蓄,于纯净中追求如玉的质感,“平淡中孕育深刻,浅近中孕育神奇”。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中国古代工艺美术史家尚刚说,虽然他的研究方向是元代,但个人却非常喜欢宋朝的作品。因为宋瓷有一种文化底气,不管是定窑、汝窑、官窑,还是建窑、磁州窑等,都不追求震撼,不事张扬,于精工细作之间体现出一种亲近感,很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味道。

            近年来,人们关注宋代的热点多在文学、美术或工艺上,宋代的庭园之美少有人注意。但宋代苏舜钦的沧浪亭、司马光的独乐园、王诜的西园、杨万里的东园、张鎡的南湖园,都是历代传颂的经典。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马东瑶教授尤其钟情于杨万里的东园。这仅一亩的东园,有林逋的一树梅、东坡的几根竹,更植了陶渊明南山下的菊,不只是构筑得雅致灵动,更是与建造者心性融洽的风物。这座小园可以说就是不能说话的子期,园主人最后的人格依靠。

           相比于各领域学者的专项研究,名物学者扬之水认为某个时代的“美”与“不美”,似乎很难以几句话来概括。她注重的是一个一个的细节,因此一向喜欢“微观叙事”,并以为,无数细节聚集起来,才能大致认识总体,显得不那么绝对。总之,对研究对象的关注,最好是不温不火,不“潮流化”,平心静气,考察全面。在已经出版的《棔柿楼集》十卷中,讨论两宋的篇幅占了不少,扬之水分别在后记中交代初衷。“我对两宋的兴趣,与对其他朝代一样,更关注的是生活史。于两宋,则特在于它的承上启下,由这一个点,可以四下放射开去,看到它的前后左右。”而对日常生活的关照,原是这一时期诗笔与画笔的共同指向,读宋诗,观宋画,及目于宋人为逝者营造的世界,便如坐听宋人讲述自己的故事。衣食住行,拈来即成诗材,以入世的精神求出世的心态,以平等的心情和谐于群物,便可以在日用常行中体味生命。所谓“诗意”,便多建立在对生活细节的关注和品味,对寻常事物的牵挂和爱惜上。

           花、香、茶、酒,笔、砚、纸、墨,簪钗、佩饰,家具、器用,无不“诗”中有物,“物”中有“诗”。今天看来属于“风雅”之种种,原是两宋日常生活中弥散的诗意,虽然并不都是宋人的创造,但却是由宋人赋予了雅的品质。换句话说,是宋人从本来属于日常生活的细节中提炼出高雅的情趣,并且因此为后世奠定了风雅的基调。

北宋 王希孟 《千里江山图》

51cm×1191cm 故宫博物院藏

宋之转型 大荣大辱

               细数宋代之美,处处是高峰,更有学者称宋代是中国文化的转型时期。厦门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副教授梁建国认为,唐宋之际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剧烈变动,唐型文化是贵族文化,而宋型文化是士大夫平民文化。宋代的高级文官,如欧阳修、范仲淹等为代表的政治家和文学家,没有任何家世背景,而是通过参加科举考试脱颖而出。家庭出身与生活经历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他们的文艺创作和审美情趣。

              隋唐艺术更多的是描绘帝王将相、达官显贵以及宗教的生活场景。而至宋代,一方面,文人意识高涨,追求个性与意趣,宋代的文人画、“尚意”书法在艺术史上独树一帜;另一方面,出身寒门的士大夫对于平民百姓的生活有过切身之感,怀有悲悯之情。宋诗中的涉农诗、涉商诗,宋画中的《清明上河图》《卖浆图》,均反映出审美的平民化。雅与俗,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交织在一起,融成一个丰富而充满人情味的世界。

             但谈论宋代之美,有一个问题不可回避。宋代如同一个镜子的两面,一面是文明的高度繁荣,一面是深陷民族危机的虚弱。三百年间,两度亡国,大荣大辱反差刺目。西北大学历史学院院长陈峰对宋代何以文盛武衰,有过深入的研究。他认为与秦汉隋唐等王朝相比,宋朝的治国思路有实用主义或现实主义的特点,在开国之初的确起到了很大作用。

            北宋从开国就以求稳为第一要务,不论是杯酒释兵权,还是“崇文抑武”,都是以实用为目标。而当社会精英集中到读书科考之路,相较于以往秦汉、隋唐军功贵族对大一统帝国的追求,宋朝文臣的目标更为实际、理性,抵触过于冒险的举动,英雄意识逐渐淡化,现实主义观念显著增强。同时,宋代是商品经济空前活跃的时代,解除宵禁制度和坊市限制,对民众人身的直接控制逐渐放松,通过税收的手段来取代,使得经济的能量得以巨大释放,生产力和商业飞速提高。在这种政治宽松、经济繁荣的氛围下,教育与知识水平的提高,使长期遭受抑制的人性在一定程度上获得释放。儒释道融合,市民文化流行,前所未有的开放态势,带来了思想和艺术领域的大发展。

             然而,这种促使文化艺术极度繁荣的治国思路,却极大地削弱了国家武力的发展。崇文抑武的严重后果自不必说,重内轻外、一味怀柔的实用主义使国家的军事长期处于被动防御的境地。富而不强,忘战必危,便是两宋留给后人最大的警醒。

北宋 郭熙 《早春图》 158.3cm×108.1cm

宋朝之美 重在精神

              每个朝代都有特有之美,每个人心中都有特有之爱。今人为什么爱宋朝?并不是宋朝之美空前绝后,而是在感怀、寄托,我们曾经这样优雅、精致、执着地生活过。

             可以说,宋朝之美,精神层面的意义更为重要。中华文化历经唐末五代十国的摧折在这个时期发生了大转型与新突破。宋朝的统治者们理性而务实,毅然与唐末以来凋敝的门阀士族制度做了历史性的切割,终结了近一个世纪的战乱与动荡,又通过一百年的努力,在政治、军事、科举、财税、土地等各个层面上尝试推动改革。

            宋朝是一个践行内圣外王之道最虔诚的时代,内圣强也好,外王弱也罢,在人人皆可读书、人人都要修成圣人的文化自觉中,以理学为代表的新儒学成功推动了古典文化的复兴与中国精神的重塑,而在此基础上哲学、文学、艺术从高大森严的庙堂上、朱门酒肉臭的门阀中轻快明丽地走进了迅速发展膨胀的颇具现代性的大城市里,在市井酒肆深处,在清明汴河两岸,又一次唤醒了人性的觉醒与文化的复苏。中国精神在宋朝获得更为宏阔从容的成长空间,以此带来的文化的、艺术的、精神的愉悦,哪怕是普通的消遣,也是那么美,令人神往。

            诚如克罗齐语,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宋朝三百年史祚之美,作为中华文明重要的一段精神活动,并没有随风而逝,而是积淀于中国文化的基因中,流淌在我们每一个人鲜活的血脉里。每当我们在博物馆、艺术馆、图书馆以及某位“宋粉”的私人书房里,惊奇地欣赏着宋朝的“文明的碎片”,一页经书,一件钧瓷,一幅山水,为稀有的珍宝遗存拍手叫绝时,发现原来宋朝可以这样美,发出回到宋朝、活在宋朝的渴望。

其实,我们每个人才是宋朝最美的遗存。当我们现代人迷失在空虚和迷茫中,不知往何处走时,忽然之间看了宋朝一眼,宋朝之美在我们的身上复活了。这难道不是一种美的启示吗?这是历史的复活,中国精神的复活,也许这才是我们这个时代应去寻找和珍惜的。

作者 | 袁法周 金萌萌

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