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曙:艺者重“一”
何为士气?何为逸格?恽南田云:“不落畦径,谓之士气;不入时趋,谓之逸格。”余曰:士气者,观乎自然,养于学识而得艺之人文;逸格者,得雅士气,凝精笔墨,而得艺之真性。得此两者,可得艺之恒径,古今一脉也。
郭锡良教授赠所编大著论《音韵学》研究方法,颇有启发。郭序云:研究中国语言文字不应否定吾国语言学传统,应弘扬“历史比较法”与“历史文献考证法”结合,不可生搬硬套,死守西方理论。不惟音韵之学,艺术之学益复如此,以一知半解之西学,论吾国艺术文化传统,常隔靴搔痒,不得要领。乡人王念孙《广雅疏证》自序曾论训诂之旨,“本于声音,故有声同字异,声近义同,虽或类聚群分,实亦同条共贯,譬如振裘必提其纲。故曰本立而道生,知天下之至啧而不可乱也。”中国艺术亦应“提其纲”,得“本立”,以写意为旨,以笔墨为用,一以贯之,非沉醉西风而可为也。
客问:何以山水画代表中国人文精神?余曰:魏晋山水之作,或人大于山,或自然地图,或独立山水画。《历代名画记》云“山水之变,始于吴,成于二李”,吴道子突破六朝与初唐精巧,由着色变水墨,写成“疏体”,为后世写意山水之滥觞。吴氏之后,王摩诘承吴氏之法,变二李青绿为水墨渲染,并以诗画合璧及平远法构图营造中国人文山水,赋予魏晋以来新内涵,中国人文山水亦在宋元后得以兴起与传承。唐中期张璪追慕王氏山水,曾有“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语,实中国艺术精神之旨也。
明人沈石田画极见真朴。曾读其诗句有“峰峦皆养晦,草木未发蒙。芙蓉不敢巧,反朴鸿蒙中”“水墨用吾事,丹青莫为工”语,甚可体味。观其画作,山水清厚而涵雅,花卉淳朴而天然,非明中后期吴门着意工巧所可得也。
赵子昂与李衎皆以墨竹名于元初,而赵氏沿东坡、文同一路,以书写竹,为后代墨竹修篁之典型,许有壬诗有“两竿瘦竹一片石,中有古今无尽诗”句咏其竹。赵氏《秀石疏林卷》有萧疏旷士风,亦其清高贞节之自喻也。
书画之事,“笔墨”为外,“文学”为内。无“笔墨”无以论艺,字法、笔法、墨法、章法、用色、造形、钤印皆关乎此;无“文学”无以论本,书画之题材、内容、意境无不取自文学传统,进而史学、哲学,犹树之根在此也。今之艺术,多以“笔墨”为本,吾侪应知“文学”为本、“笔墨”为用也。
艺者重“一”。一者,万象之始终也。清初清湘道人以“一画”贯之,重天地阴阳之变,道尽艺之哲理也。然此非孤立所论,南朝刘彦和就有“博而能一”“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言之秀矣,万虑一交”语,因知古来即重以简驭繁,重其要害。今人为艺,亦需以“一”求之,振本末从也。
(作者为北京语言大学教授、中国书法篆刻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