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素淡的》——朱以撒

2016-06-03 11:42:13 来源:萧远海设计 点击:




清澈的,素淡的
 

朱以撒
 

         一个城市节奏的徐疾,我一直认为和这个城市的风物大有关系,是这一风物构成了人们生活的习惯,成为一种共享的俗情,从初见端倪到逐渐养成,根深蒂固,千百年过去,累积厚实,就再也改变不了了。散落在这个县城无数的茶社、茶桌、茶器,人们围坐着,一泡泡地喝茶——他们不像文人说品茶,但一盅茶渐渐入喉,眉头就舒展开了,接下来就会评说:这泡茶如何如何。还有的人只是喝,不评说,但内心已经有了判断。来这里的行者,公干的、雅玩的,都会被邀请喝茶,沉浸在这清香的汁液里。人在此间,心绪渐渐澄澈起来了。

         从久远来看,人和草木是一个样的,只不过人是会行走的植物,草木却是屹立不移的——除非遇上不测。人被植物包裹着,在植物的绿荫之下,仰望高过头顶的树冠。每一株植物都有它的价值,被万物灵长的人评说着、运用着,或是视觉,或是味觉,那些作为象征的植物,成为某种格调或境界的替代品。不过我没有发现文人们把茶树上升到精神的高度,我没见到茶树开花的绚烂,对于茶树的品相,在植物中也属一般,是不动声色的那种类型,有别于摇曳多姿的杨柳。物尽其能——在不同的土壤里,草木共同汲取日月精华,却显露出差异,一些植物远去了,一些植物却如影随形,与人交集,成了俗常日子里的迷恋。

         每一天都可以在街旁巷屋看到熟练沏茶的手。他坐在正中的位置上,指腕娴熟,动作相扣,流畅中,每个人的面前都一盅波光,清香袅袅而起。沏茶的人忽然有事告辞,座中又有一个人坐在这个位置上,继续为大家沏茶。应该说在这个茶乡里,绝大多数人都是沏茶的好手——这是共同拥有的公共化的手法,由于茶的存在,人们谙熟,就像汉唐时代,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拈起笔作书,视同寻常。不谙此道的外乡人也想试试,却不料拿捏的不是地方,打翻了茶瓯泼洒了茶水,一副心惊肉跳的模样。相比于茶艺表演,平素的沏茶更趋于简单,没有那么多的好看姿态,动作的幅度也小得多——表演是生活的偶然,更多的生活是非表演的,要不生活就更辛苦。正是这些简单无奇的手上状态,使生活简淡地延宕下去。

         如果不是特地地开辟茶园,使它们在集结中形成规模,我们恐怕不会留意一株在旷野上和其他草木共长的茶树。《茶经》曾认为茶树不会对土壤有太多的挑剔,可生于黄土之上,砾石中,如有幸于烂石间则更佳,加上云雾氤氲,雨水丰沛,就能生出不同寻常的芽片。精品的茶总是不会多的,因为精品是需要条件的,甚至对条件有着苛刻的要求——美好不是随便可以产生的,这和人十分相似,可是又往往奈何奈何。许多美好的形成是与火有关的,在一些地带,远古时期是火山多次喷溢岩浆之地,应和茶树生长的那些元素,也就不费气力,天生天养也能不同寻常。那些耗费人工打理的茶园,有谁能以人工之力抵达天力,不由使人萌生出一缕深深的宿命感——那些先天的、非人力可为之的,有时在一个人身上、在一方水土之间,就只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往往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一泡茶的差距就永远不可缩短。

         每一泡茶都渴望被饮用。和陶泥就于火成为紫砂壶不同,茶是通过水来舒展身躯散发韵味的。井水、泉水、雨水、雪水、江河水,天下之水何其多也。一个心存细腻的人,总是要寻找与茶默契的水种,让一泡茶的色香味韵都出来。主人是用山泉水给我们泡茶的。山泉在远处,林壑深幽,落花满径,禽声上下,清澈敞亮。主人是用木炭来煮水的——当年陆羽认为,木炭煮水最佳。既然有条件,还是依古法行事,让整个过程如古风拂过。在泉水二沸连珠时,他及时将水器提起,乘势冲入盖瓯中,再轻轻用瓯盖刮走泡沫,把瓯盖盖紧。接下来就是关公巡城了,每个人面前的小茶盅,已是清香浮动。古法泡茶总是有太多的讲究,毕竟古人有更多的闲情,更多的对于细节的追求,以至于把这种植物与众不同的特色,充分展现。一泡茶遇上讲究的喝茶人,不亚于伯牙遇上钟子期。

         古人是不赞成多人聚堆喝茶的,以为人多则喧哗,则嘈杂,不如饮酒了。按古人的意思,一个人喝茶有幽独之趣,两个人喝茶则气氛生出,三个人喝茶别有会心,再多就不宜了。茶与酒品性不同,酒是向上的,茶在调节人的情调则是向下的,清淡平和,素心同调,算是喝茶的高境。从旧日画图中可以看到古人对于茶境的选择,古道芒鞋,溪山笻杖,一副今夕何夕的落寞神情。松下煎茶,看风竹相吞炉烟方袅,山斋篝灯,冷月清寒,只是静静地喝,话反而无多了。风雅都有相似处,抚琴和喝茶,都有宜与不宜的约定,是不可轻慢和悖逆的。这类人或多或少有些洁癖,觉得不能漫不经心地对待一盅茶,那种一仰脖一饮而尽者总是有轻率之嫌,是抚摸不到茶的灵动之气的。我倾向每一次喝茶都要有个仪式,这个仪式不是外在的、给人看的,而是在自己的内部,持恭敬的、庄重的态度。“物须见少方为贵”——记得这是袁枚说的,凡物因为少而可贵——那时没有这么多茶叶、茶庄,这么多茶赛、茶包装。茶被锡箔紧紧包裹着,愣头愣脑,朴素村气。泡茶时不慎掉落一粒,急忙弯腰捡拾起来——手工之物为我们所稀罕。

         从茶都回来,一同带回来不少的茶——在这产茶之地,再没有比临别赠茶更为自然的举动了,机制的手工的,清香型浓香型的,在人们道别的热情中,悄然安睡。晨起沏茶,模仿着这几日看到的动作,虽然做得生涩,茶香还是出来了。恍惚中春景澄明,王雎鼓翼,关关嘤嘤;仓鹒跃动,草木自馨。一个人对于草莽原野的向往,在浮动的茶香里,伸展开来。

 

 

 

朱以撒,1953年生于泉州,现为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福建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书法篆刻艺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书画院副院长,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研究员。2009年被评为“中国书坛十大年度人物”。2014年被福建省委省政府评为首批“福建省文化名家”。出版散文集《古典幽梦》《俯仰之间》《纸上思量》《腕下消息》《如风吹过》及书法著作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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