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赏|小暑不足畏,深居赏书印

2021-07-07 14:07:01 来源: 点击:

 
        今日小暑,是农历二十四节气之第十一个节气,夏天的第五个节气,表示季夏时节的正式开始。小暑虽不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但紧接着就是一年中最热的大暑,民间有“小暑大暑,上蒸下煮”之说,天气也将越来闷热和潮湿。小暑这天,北方人为了清热防暑和调理肠胃,习惯喝粥,炒绿豆芽成了小菜首选。很多地方还有“小暑吃藕”的习俗,因藕有开胃的作用,适合夏天食用。对于书画家印人来说,创作及鉴赏收藏则是消暑的“不二法门”。
 
        不知不觉中,二十四节气已过半。这也意味着一年过半了。不同的时间划分标准,会带来不同的感觉。一年365天,感觉还有点长,一旦换成52个星期,或者24个节气,立马就感觉缩短了。人生百年,不过三万多天。一旦以天计算,就感觉飞速……
 
        小暑来临,忽然想到唐代诗人元稹的诗句:“倏忽温风至,因循小暑来。竹喧先觉雨,山暗已闻雷。”小暑预示着高温全面来临,再有三天就入伏了,最令人难耐。但再难过也得过,时间不会停止,也不可能跳过去,关键是心态。对于书画家印人来说,还得坚持创作。寒暑体验,即是人生体验的一部分。唯有体验百般滋味,才能更好地理解人生。不妨看看古代的书法家们,如何以创作消暑。因为二十四节气是循环的,所以,不同时代的书家印人,最终会以一种特别的方式“相逢”。
 
        首先要说到书圣王羲之。他算是山东临沂人。出生后,在那里度过了四年时间。晋永嘉元年(307),王羲之随整个家族南迁至浙江会稽,在绍兴度过了童年时光。成人之后,王羲之历任秘书郞、宁远将军、永嘉郡太守和江州刺史等职。大约48岁时,王羲之回到绍兴出任会稽内史和右军将军,由此被世人尊称为“王右军”。晋永和十一年(355),52岁的王羲之辞官,从此纵情山水,因被嵊县瀑布山的秀丽风光所吸引,于是归隐于此。
 
东晋 王羲之 《大热帖》
 
        如果以秦岭—淮河这一地理分界线区分南北的话,王羲之的迁徙,就从一个北方人变成了南方人。山东属于暖温带季风气候,降水集中,雨热同季,春秋短暂,冬夏较长。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南方的环境。兰亭多山,“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肯定会是避暑胜地。苏轼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说出了文人的心声。晋代名士普遍喜欢竹子,如“竹林七贤”便最为典型。
 

东晋  王羲之 《今日热甚帖》
 
        在王羲之的手札中,有一些描写天热的手札,如《大热帖》《今日热甚帖》《徂暑帖》等。每个人的生理机能不同,感受差异大。对于王羲之来说,他对天气炎热很敏感,如《大热帖》写道:“便大热,足下晚可耳。甚患此热。力不一一”。《今日热甚帖》记:“今日热甚,足下将各勿勿,吾至乏,惙力不具”,还有《徂暑帖》:“徂暑,感怀深。得书,知足下故顿乏。食差不? 耿耿。吾故尔耳。未果为结,力不一一。” 从三桢手札来看,王羲之身体不太好,“吾至乏,惙力不具”,“甚患此热”。手札内容都是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小事,随手记下来,留存到今天,成为艺术珍品。最大的特点是真实自然,得以窥见晋人的多愁善感。男人也化妆,峨冠博带,服用五石散,据说能够止痛驱寒,美白养颜,副作用是出现幻觉,正好籍此让自己飘飘然,展现名士风流。
 
东晋  王羲之《徂暑帖》(淳化阁帖 法帖第七)
 
        王羲之的身后,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既是文化家族,也是权力世家,足以影响到一个国家的命运。就书法而言,牛人扎堆,众星拱月,最终成就了王羲之。王羲之没有真迹传世,刻本、摹本、临本成为了解和学习王字的资料,但也因此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神龙见首不见尾”,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和发挥。从某个角度来说,无真迹存世,对王羲之成为书圣有很大帮助,增加了神秘性。给人的启示是,临学晋人书法,如果不了解他们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会始终存在隔膜。字里行间的风流倜傥,只可意会、不能言传,浓缩成一个“韵”字。要真正领会,谈何容易!
 
        东晋时代,曾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这里的“马”是“司马”。想当年,曹操不止一次梦见“三马同槽”,误判是马超一家,其实是司马懿父子三人,结果江山被司马家夺去了。
 
        司马皇族当然显赫尊贵。能人很多,但总的趋势是一代不如一代。司马道子算是一条汉子,乃晋简文帝司马昱第七子,晋孝武帝司马曜同母弟,但命运不济,其子司马元显被桓玄击败而旋即被杀。公元402年年末,御史杜竹林将流放至安成郡的司马道子鸩杀,年仅39岁,谥号“文孝王”,故《异暑帖》有此字样,开篇写道:“异暑复何如?”所谓“异暑”,说明这个暑期比较特殊,加上出现“苦虐”,所以感受和王羲之近似。
 
东晋  司马道子 《异暑帖》
 
        魏晋六朝的纷乱,让人有“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的感慨,一切过于虚幻,所以玄学兴起。人生要及时行乐。在很多方面,五代有相似之处。五代十国是继此之后的又一“乱世”。这一时期的书法代表人物是杨风子,佯狂避世。其书风主要秉承二王衣钵。但有意思的是,杨凝式一生留下来的作品虽仅仅几件,但件件不同,风格跨度很大,书法史中找不到第二人。《韭花帖》见《兰亭》风姿,帖学正脉,《夏热帖》兼取唐柳旭素笔法,笔势飞动,浑然一体,体势雄奇险崛,运笔爽利挺拔,凝重之中有潇洒气象,雄健纵逸,锋芒灼耀,表现出丰富变化。其中写道:“夏热体履佳宜,饮长酥密水,即欲致法席,苦□□□乳之供,酥似不如也。□□□□□病笔”,后二行已残损。大意是,因天气炎热,送给僧人消夏饮料“酥密水”表示问候。看来,古人也有自己的享受方式。
 
五代  杨凝式 《夏热帖》
 
        晋室南渡,成为中国历史发展的一个分水岭。至此,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全部南移。
 
        东晋相比西晋的统一和强大,只是半壁江山。这一点,北宋有相似之处。宋朝虽然秉承政治和文化大统,国力和唐代无法相提并论。唐代书家都是高官大僚,宋代书家虽然也是官,但在后人的评价视角中,都是最可爱的文人。就连王安石这样的位极人臣者,也绝少会以官员身份来看待。
 
        “宋四家”中,苏轼的官最大,但他和他的学生黄庭坚,一生的时间,不是被贬就是在被贬的路上。米芾只做过芝麻小官。蔡襄的一生,比较平稳,从他的书风也能感受到。《京居帖》写道:“京居鲜暇,无因致书,第增驰系。州校远来,特承手牍兼贻楮幅,感戢之极!海濒多暑,秋气未清,君侯动靖若何?眠食自重,以慰遐想。使还,专此为谢,不一一。”可以看出,蔡襄对朋友表示问候,叮嘱“眠食自重,以慰遐想”。此札行楷相间,字字珠玉,暑热所带来的烦躁在笔端化为一阵清风,如解暑的精茶一样,给人清新悦目的感觉,淡然豁达的秉性跃然纸上。
 
北宋  蔡襄 《京居帖》
 
        清代书家总体上来说,角色逐步走向多样化,主要有两类:一是官家,书法作品馆阁气中,一是学人,沉迷在金石考据的故纸堆中。总体上来看,多用整体,篆隶尤多,书风严谨、正统。此扇面为赵继元和崇绮两人合作,共同写给第三人——“幼农三兄同年大人法家”——推测为江西吉安人黄祖络(1837-1903),字幼农,清末广东巡抚黄赞汤第三子。赵继元写了一段书评:“宋人书能存晋法者,惟薛绍彭道祖。盖彼时定武兰亭妙石在其家,故所书诗稿五纸笔,笔用右军法无论不肯带唐人格调,即大令亦畧不渉及此,深于字学者也。惜传世者少真如,天吴紫凤耳。此卷在陆水村太宰家。”崇绮则赋诗:“别院深深夏簟清,石榴开遍透帘明。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十载仙家采药心,春风才过得幽寻。如今纵有相逢处,不是桃花是绿阴。”两位作者皆饱学之士。赵继元(1828-1897)是赵朴初的曾祖父。崇绮是清代唯一的位旗人状元。两人小楷虽有馆阁痕迹,但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到唐法宋意,功力不俗,可见古人之于翰墨,平常功课和酬答不分家,得见性情功力。在你来我往的笔墨游戏中,夏天的暑热,不知不觉已忘在脑后。
 
        晚清以后,书家印人职业化的倾向越来越明显,导致创作受到商业化的影响越来越明显,最有名而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海派”。
 
清  赵继元  扇面 甲戌小暑
 
 
        吴昌硕是“海派”大佬。他的艺术地位是通过作品来奠定的,难以撼动。虽说此时职业化趋势已显现,但关注的仍是艺术质量,而不是市场目标。这与后世的书画家们有本质区别。吴昌硕极其勤奋,书印精品不断问世。“以成室”乃石鼓文入印,而且是粗朱文,处理非常难,容易沉闷壅塞。吴昌硕不愧为顶级高手,能在苍茫厚重中见空灵,殊为难得。边款写道:“书征名楹,取名切音,以颜其室,嘱为治石。七十七叟老缶,庚申小暑节”。近八十岁还能刻出如此气势雄强的精品,不愧为一代宗师。
 
近代  吴昌硕   以成室
 
        吴昌硕和大至翁交情匪浅,写了很多手札给他,颇多精品。所见手札写道:“雨气浴无端,裳衣瑟瑟寒。酒杯酬地缩,山海谢图看。天向默如此,日来愁大难。明朝好行色,舴艋渡萧滩。大至翁示车中,亦作依韵清正。丙寅小暑大聋。”此乃缶庐依大至翁诗韵所作,现藏于吴的家乡湖州博物馆,书于丙寅年(1926),吴昌硕时83岁,即逝世前一年,堪称人书俱老。虽为尺幅小品,却具有排山倒海磅礴之势。大至翁即诸宗元(1875-1932),字贞壮,一字其长,别署迦持,晚号大至。吴昌硕于己酉年(1909)在苏州与其相识,两人论诗极为投契,互为知音,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其后过从甚密,诗歌酬唱往来频繁。
 
近代  吴昌硕  手札
 
        吴昌硕后来被公推为西泠印社首任社长,声望达到顶点。创社四人,其中有叶为铭,擅金石书画,精通篆隶。此隶书联写道:“时事日艰安问宫室车马衣服,游观自乐乃有山林鸟兽虫鱼。”用笔凝炼,结体谨严,风格淳雅古朴。
 
近代  叶为铭  时事游观联 甲戌小暑
 
        另一位创社人王福庵亦是勤奋高产之人,书印作品数量丰沛,且质量过硬,见证了扎实的艺术功力。此处可见一临一创作品。临作是金文《师遽敦》,用笔谨饬,一丝不苟,圆转周到,很有情致。结字灵活多变,有奇趣,或欹侧、或谲诡,变化之多,令人叹为观止。虽然字与字基本对齐,但大小、高低、宽窄相互呼应,揖让有度,最为自然生动。创作的内容是班固《西都赋》:“遂乃风举云摇,浮游溥览。前乘秦岭,后越九嵕。东薄河华,西涉岐雍。宫馆所历,百有余区,行所朝夕,储不改供。礼上下而接山川,究休佑之所用。采游童之欢谣,第从臣之嘉颂。于斯之时,都都相望,邑邑相属。国藉十世之基,家承百年之业。”王福庵隶书中常含篆意,乃是参用缪篆笔法,易篆字的圆转结体为方折,并结合隶书的波磔,使作品更饶古趣。笔画还微微地颤动,特别是横画和捺画,更具老辣之感,增强了金石味。笔画较少之字写得较重,笔道较粗,笔画密的字则笔道较细,形成错落有致、跌宕多姿的效果。字形中的点往往处理成较细的小圆点,使得整幅作品中的疏密变化极为丰富,更具韵律感。
 
近代  王福庵  书班固《西都赋》 癸酉
 
近代  王福庵临《师遽敦》 辛巳小暑
 
        同属“海派”而稍晚的潘伯鹰,临创作品在同一天完成。临创结合,不教一日闲过。说到本质,和农民种地是一个道理,一年下来得有个“好收成”。对于书家印人来说,“好收成”就是有几件满意的作品,如此而已。临作是《兰亭序》。行书创作有句:“眼花九局不成图,鸥友高盟亦久渝。耻向蛮夷商旅泊,为哀彻政惜睽孤,八分已自输阿买,七字何时及老逋。志业艺能都谬误,待从猿穴学之无”。诗风苍茫,有悲悯情结。潘伯鹰一生沉浸在二王书风中,格调清新、爽健、古雅。潘的正书功底却是唐人楷书的“平画宽结”,并全都化进了其行草书之中,其后期糅入章草,对雄浑一路书风的开拓,老以沉雄入飞动,使他晚年的书风不同于早期,在生拙方面有重大突破。
 
当代  潘伯鹰   临《兰亭序》 庚寅小暑
 
当代  潘伯鹰  《用陈诵洛均》一首 庚寅小暑
 
        除了创作,鉴赏收藏也是消暑的“不二法门”。吴湖帆的鉴藏数量多且精,也最有情调。吴湖帆是吴大澂之孙,祖孙递藏,羡煞观者。吴大澂生于官宦世家,乃清代重臣,其“愙斋”中收藏吉金、古玉、书画等甚为丰盈,是江南一带的文艺领袖。吴湖帆全盘继承了吴大澂金石书画收藏,筑“梅景书屋”,其鉴别精辟,眼光独到,门下弟子,人才济济,是近世中国金石书画鉴藏的巨擘。值得一提的是,吴湖帆的有些鉴藏是和他的红粉知己周鍊霞一道完成的,红袖添香,珠联璧合。所见为吴湖帆收藏欧阳询《化度寺碑》,上题道:“碑之翻刻者,其笔道必露滞气、无神,其剥蚀处更具强态。真者虽模糊如笼纱淡月,亦自有魂魄灼然纸上”。
 
        “庚午六月晦日伏暑,观李春湖藏翁跋《化度寺碑》二本,觉点画斑剥间俱不自然,出此对勘神光大别,不知当日覃溪先生何所见而言然也。新得虞永兴书真草《千字文》真迹,亦海内剧迹。同观记此,洵墨缘不浅。醜簃”。今天之所以有《四欧宝笈》,正是得力于吴湖帆。所谓“四欧宝笈”,是指欧阳询所书《化度寺塔铭》《九成宫醴泉铭》《皇甫诞碑》《虞恭公碑》等四件代表作。如果没有吴湖帆的巨眼,《化度寺碑》依然还是“宋拓翻刻”。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被清代碑帖界最大的权威翁方纲判定“不真”,是吴湖帆使之重新“平反昭雪”。
 

当代  吴湖帆跋欧阳询《化度寺碑》
 
        谭泽闿也属“海派”,更准确地说是“海漂”。《文汇报》报头乃谭氏所题,沿用至今。其兄谭延闿贵为国民政府主席,他却不愿沾光,只想做一个职业书画家,不慕名利,两人书风也是和而不同,真是难得。言及至此,书家的个性根本不用过度强调,只要坚守自己的立场,注重自己的喜好和心性,然后把自己真实的感觉写出来,就可以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关键是坚持。何绍基一生的临摹,就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一生临过几百种帖,每一种还都是通临,而且超过一百通。谭氏昆仲对何绍基这位前辈乡贤,十分推崇。时值丙寅小暑,谭泽闿挥毫写下《衡方碑》题跋,其中有:“余虽宝此墨缘,未敢独秘。此本一出,学八分者借为津梁,庶可直造东京,无歧途之失乎?”
 

近代  谭泽闿题跋何绍基临《衡方碑》
 
        烦夏不如赏夏,与其畏惧炎热,不如褪去浮躁,寻一方安静的去处,心静自然凉。心若安静,浮躁尽去。书法家的小暑,可以与众不同,即便做到不同凡响,也可能不动声色。静静的努力,静静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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