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镛:把传统书法看做永世不变的模仿对象,书法可以休矣

2020-08-17 09:49:39 来源: 点击:
 
 
        王 镛  别署凸斋、鼎楼主人等。1948年生于北京,山西太原人。1979年考取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李可染、梁树年教授研究生,攻山水画和书法篆刻专业,得到叶浅予、梁树年等先生的指导,1981年在研究生毕业展中获叶浅予奖学金一等奖并留校执教。先后任中央美术学院学术委员会顾问、教授、博士生导师、书法研究室主任,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院长、研究生院博士生导师,文化部优秀专家,文化部全国美术高级职称评审委员,北京印社社长,李可染画院副院长,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艺术院名誉院长,北京理工大学中国陶瓷印艺术研究中心顾问。
 
        问:王老师您在书、画、印三个艺术门类中均有深厚造诣和突出成就,既独立又融合。在书、画、印的学习与创作中,有许多人也在朝着三者融合的方向努力,请王老师结合自己的学习与创作过程,谈一谈书、画、印三者之间的内在关联及如何相互借鉴与运用?
 
        答:确实如此,近年来有愈来愈多的中青年作者在朝着书、画、印三者融合的方向努力。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的现象。我自己从小就喜爱这三门艺术,在几十年的学习实践中,愈来愈觉得三者之间有不可或缺的内在关联性。近当代以来,从理论上谈这个问题的不在少数,在这里也不多说了。只想谈点个人的心得。一句话,书、画、印三门艺术都是以传统的点线审美为基础,以点线的组合构成形式为表现手段的独特的民族艺术。书画上要用印,不用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用了才更完美。
 
        三者之中,书法肯定是根基。历史上看也是这样的。书法成熟的更早,连英国的艺术史家保罗·约翰逊都说:“书写只是一种系统化的绘画,或者应该说,绘画是一种较不拘谨的书写,因此书写规则必然通用于绘画。”我的体会是:画当然脱离不了书法,但书法更脱离不了画。书法由于总羁绊于实用的属性,人们往往更多地关注它的用笔、结字,甚至文学内容,面对章法的关注与研究一直以来都不充分,也少有突破。
 
        如果你认为书法是可以通过视觉来感受、来欣赏的艺术作品的话,那么章法就是至关重要的,当然笔法、结字是基本的,没有是不行的。历史上很多大书法家的作品正书除外,说到章法,也看不出什么学问。没有章法的整体对比处理,一件作品可以等割成若干部分,看看局部足以,甚至看一行,看几个字即可,可以叫抄书偏重实用的书法,说不上完整的艺术作品。从这点上来说今天的书法大可以向画学习借鉴。因为一幅好画,每一个局部,每一个边边角角,甚至每一笔,都要与整体相关联,都要服从整体的章法布局。今天能想到这点的书法家恐怕不多。印也值得书画借鉴,治印要在方寸之间的有限空间里,把每一个点面结构以及章法布局,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其细微的观照及精道的处理,没有搞过篆刻的人,是体会不到的。古人说:始知真放在精微。治印正是磨炼微妙的感觉与精致艺术处理手段的一个途径,学好篆刻是不会出败笔的。通过长期的学习实践,融会贯通,三者之间的”运用”会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
 
        问:在唐宋以前,书法、绘画、印章相对独立。元以后,文人画兴起并发展至高峰,在其审美理念与创作方式的指导下,书画印的审美与创作逐渐融合。在当代,随着书法脱离了实用性,随着自“五四”以来,传统文化在当代青年人的知识体系中的断裂,书法、绘画、篆刻这三种艺术门类会不会慢慢向相对独立的方向发展?更加注重他们本体艺术语言的表现?
 
        答:是的。传统文化确实在相当一段时期,在外来因素的作用下产生了一些断裂。三者会不会向相对独立的方向发展呢?作为个人,有可能,但他也会借鉴一些别的艺术或者外来的艺术,像林风眠,也是成功的艺术家。但是若要发展中国传统艺术,这三者的关联与研究仍是重要课题。你从近当代的艺术史可以看出,孤立学习研究其中一门,是很难取得大成就的,当然有,但不普遍。问题就在于三者的“本体艺术语言”是一致的,是相通的,是相辅相成的。如果脱离开来,容易走上歧路,其中书法是核心所在。
 
        问:艺术更加注重的应该是自由、多样、不断探索,那么艺术存在主流与正统吗?
 
        答:前半句“自由、多样、探索”说的是艺术的创造属性,后半句所谓“正统、主流”或许指向的是传承,两者不可或缺,也是一对矛盾。前者是不变的真理,后者,即“主流、正统”,都是一时现象,或者说是个变数。我们回顾历史,可以发现每个时代有不同的主流和不同的正统,而且主流与正统的形成,往往是艺术本体之外的因素来左右和决定的。再细看艺术史更会发现,每一次艺术的发展进步,往往是对主流或正统的挑战或突破才取得的。
 
        问:有人说:流行书风与现代书法的可惜之处不是他们的流行和现代,而是还没有真正彻底地对流行和现代加以探究和实验的时候,就被所谓的传统思潮给压抑住了。您怎么看这样的观点?近年全国书法展,“二王”一路行草作品在获奖入展人数上占居主导,但形成了千人一面的雷同现象,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流行书风呢?
 
        答:首先,我以为符合艺术规律的事情是压抑不住的,你说是被“传统思潮”,不大对吧?流行书风的宗旨第一句便是“植根传统”,可是都喊“传统”二字,但在不同人群的眼里,传统是多么不一样啊。
 
        有人把传统看成凝固的、死的、永世不变的模仿对象,我看这样的话,书法可以休矣,我们可以把古人的书法放进博物馆,自己去干点别的吧。因为模仿在艺术中是没有价值的,就连小王都不模仿大王!当然有人把模仿作为不费脑筋的休闲解闷方式,做为退休养生的一个乐子,别人也不会干涉,但那于艺术又有何干?
 
        你说“二王”一路作品占居主导,是不是流行书风?当然是不沾边的。流行,在于有新意,也就是立足当代,注重创作。即前面所说,如果主流与艺术本体规律发展无关,那就是人为的一时虚像,骨子里是功利目的使然。
 
 
        问:当代书法的学习与创作在与绘画的学习与创作在理念、方法等层面越来越相近时,传统的“书如其人”的说法在当代是否削弱了?日常硬笔书写是不是更能反映一个人的性格特点,这和古人把毛笔作为日常生活一部分是否一样?
 
        答:“书如其人”的说法不会削弱,其实,画也“如其人”。在这个问题上,因为画有形象,不如书法反映得更纯粹更明显罢了。
 
        硬笔书写由于工具的局限,肯定不如毛笔表现深刻丰富,因此它反映人的思想、性情、人格,一定比不上毛笔。如果说古人书写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么今天不仅毛笔,就连硬笔都没戏了,今天的人已经在日常生活中基本不用任何笔了,今天造就的是“拇指一族”,手机、电脑已经把任何书写都冲走了。其结果是搞书法的艺术目的更明确了,同时也丧失了广泛的群众基础。
 
        问:前些年,您在一个书法教学录像中谈到自己的审美理念是:大、拙、古、野、率。经过这些年的发展,王老师对自己以前的审美理念有什么变化吗?请您详细谈一下这几个艺术理念的词汇或着叫作中国美学特点的词汇它们的内涵、特点,及其之间的关系。
 
        答:没有太大的变化。回想起自己数十年学艺的过程,从小时候开始到今天,其间的每时每刻,可以说都是在与一种“病”在抗争,这个“病”就是“俗”,一不小心就会沾染上你。因此古人说:“俗病难医”。为什么?因为老是写老是练,俗话说“熟能生巧”,巧易生俗。记得姚孟起在《字学忆参》中说的非常好:“熟能生巧,强事离奇,魔道也。”
 
        为去俗病,我慢慢总结出这五个字,我觉得这也是五味药,都是去俗良药。
 
        首先说“大”,不是尺幅上的大,也不是大字小字的大,大是一种气象,一种境界,大气,落落大方,也有雄健的的意思。而小巧,小动作,小花样之类,皆不可取。
 
        “拙”,也是与“巧”相对立的一个传统美学概念。大巧若拙,拙是一种真正的巧——大巧。拙很难一语道尽,反映在视觉感受上,有“生”的含义,有含蓄的意味,也有表面好像“笨”的用笔结构形象。具体例子像金文中的《散氏盘》,隶书中的《褒斜道》《张迁》。我的体会是拙很难学,临的时候还好,自己一写就滑向巧了。因此很多前贤都在追求拙,好比赵之谦,就认为拙是一种“至境”,这个评价很高。当然人类的审美认知随着艺术的发展在不断深化,后来出现了于右任,赵之谦相比之下就巧了,再后来出现了徐生翁,于右任也没那么拙了。
 
        “古”,记得我以前说过,古不是陈旧,不是时间概念,古是一种审美风格,比如高古、古雅、古质、古朴,等等。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中就有“高古”一格,高古与平庸相对立,与字表面义正相反,高古实际是指艺术上的革新风貌,而非泥古,古与俗是誓不两立的。与“古”字相匹配的几个字,可以从中看到“古”的形象特征。
 
        “野”,疏野是一品,野逸也是一格。当然“粗野”就不好了。“野”有打破常规的性格,“倘然适意,不法常可”,可以算是“野”的注脚。“野”应该出于天然,所以矫揉造作的点画结构不能称之为“野”,狂怪也不是野。他一定是率真朴直的。
 
        这就连接到了“率”。率字的本意是指捕鸟的网。后来衍生出的词如率性、率意、直率,等等,草率则稍有贬意。我理解的“率”,主要是轻松随意。紧结刻意与“率”不相容。
 
        从对这五个字的解释中,自然可以发现其中的关联,五位一体,应该说是相得益彰的,可惜自己做得还不够。
 
 
        问:外界盛传您的用笔方式是小笔写大字,笔锋、笔肚、笔根都用上了,这样极大地丰富了书法线条的表现力。“把笔用尽”这样的用笔方式在您之前还没有吧?可以说“字形决定骨架,用笔决定风神”吗?您怎么看待字形、用笔在一个人成熟的艺术风格内所起的作用?
 
        答:大笔写小字或小笔写大字,我都会用,但更喜欢后者,这种用笔方式其实古今都有,也许你没注意。我是从老师李可染先生那里得到启发的,李先生画山水、画牛、写字都如此。古代如怀素的《自叙帖》,你认真分析会发现,他用的笔一定很小,多处点画都用到笔根了,很有力度。成熟的书法风格当然包含独特的字形和用笔,同时也具有适合这种字形和用笔的章法。
 
        问:传统的水墨构图方式经历了上千年的发展,本身形成了一种成熟而稳定的模式,使受众也形成了一种比较固定的审美思维或审美心理。有人说:“当代水墨画家需要做的不是急功近利地要与西方艺术齐头并进,而是通过致力于创造有别于传统的新语言、新图式来改变受众以往的传统意义上的解读方式,使人们的目光关注于绘画形式本身。”您对这个观点怎么看?书法是否也存在这样的问题?比如传统阅读式的欣赏与写作转化为今天纯粹艺术欣赏式的创作与审美方式。
 
        答:我觉得这么说基本是对的。用“齐头并进”不如“看齐”准确一点。书法却实也存在类似问题。“阅读式的欣赏”,的确是不懂书法艺术美的人干的事。书法是要看的,而且不是看其文字文学内容。如果阅读那么重要,你闭上眼也可以听别人阅读来欣赏书法了。其实王羲之的那些传世尺牍,今天没几个人能“阅读”,但照样能被它的美所感动。外国留学生不认识汉字,但仍被它的美所感染。这种莫名其妙的说法常被主张“书法是文化”的人拿来说事儿。听起来挺吓人,实际等于没说,就像有人严正宣告:“猫是动物”一样。作为书法家,书法却写不好,就谈不上有文化了。
 
        “写作”值得讨论。一个有艺术功底和艺术修养的人,不管目的如何,比如写信、写文稿、抄书,都保不齐会出艺术精品,古今皆如此,所谓“无意于佳乃佳”。反之,没有艺术功底和艺术修养,也可能“写作”成一笔漂亮的“字”,但那还谈不上书法。也许有人反驳说,今天就有这样的人还被尊为大师了。但是你若站在历史的高度,站在书法史的高度看,这肯定是一时的假象罢了。“纯粹艺术欣赏式的创作与审美方式”应该是今后艺术书法发展的方向。
 
        问:请您对当代中青年书法篆刻创作者提些建议。
 
        答:首先,要多读读书法史,多思考,会少走弯路。以史为鉴嘛!其次,注重基本技能的训练与艺术修养的提高。提升眼力,分辨优势,把手下的功夫练好,见识不高,越练越糟。再者,要清醒地认识自己。不仅有长远规划,更要了解当下自己最缺少什么,不断有针对性地补课。最后,盲目自信会毁了自己,迷信古人,也会裹足不前。只有摆正心态,才能不断进步。
 
        以上是自己的点滴体会,谈不上什么建议,与大家共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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