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文俊 | 吉金丛谈

2020-06-30 16:43:48 来源: 点击:

       对今天的上古金文书法爱好者来说,无论选择哪种风格类型的作品入手,详察字形都是第一要务。《书谱》讲“偏工易就,尽善难求”,才是今天应该努力的愿景方向。
 
吉金丛谈 | 裘卫盉 
 
西周 裘卫盉铭文拓本
 
        裘卫盉,西周恭王三年器,1975 年2 月陕西岐山县董家村1 号青铜窖藏出土,与五祀卫鼎、九年卫鼎、裘卫簋合称“裘卫四器”,今藏岐山青铜博物馆。盖内铭文12 行,共132 字,书法与九年卫鼎和而不同,然均有其特色,于今日颇有借镜的价值,故尔通临之。
 
临西周《裘卫盉》 65cm×61cm 纸本 2018 年
 
        学习书法,须知通变。通谓了解历史原委,变谓时尚变迁。具体到金文书法,临习任何一件作品,须在历史的观照下去认识和理解,其通在书体演进与时尚共性,变在个性。张怀瓘《评书药石论》所谓“变则通,通则久”,其通谓顺承历史规律,只有背靠传统,能出新意,才能传承久远。通变不是闭门造车“想”出来的,而是要有参照系,参照历史经验,始能有所作为。所以临帖首要的是多看、反复看,只有烂熟于心,才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知道自己如何学,走什么道路,靠别人是靠不住的。康有为说过“观千帖方能帖”,就是这个道理。
 
临西周《裘卫盉》 局部
 
        观裘卫盉书法,印象最深的就是参差错落、疏密变化的章法,由字形大小肥瘠各任其形所造成。这种不工而工的天然之美,代表了作者的非凡魄力和以拙胜巧的高超技能。用傅山看猛参将和儿童书法的感受,也可谓“石破天惊”了。如果限之以界格,把字形都临成大小一伦,即如买椟还珠,与大美失之交臂。所以,只重字形而弃篇章的临帖之法,并不可取。
 
临西周《裘卫盉》 局部
 
        从实用的角度看,大篆书体字形及风格样式的规范化是大势所趋,其代表的正体秩序之美也是秦篆、汉隶、晋唐楷书步入法度的先导,是书法艺术传统的核心价值观所在。从艺术和书家个性化追求的角度看,成熟大篆的齐整划一有削足适履之憾,是以牺牲天然美和书写的自由为代价的,今天看来,尤其如此。依照笔者的经验,两种不同美感的作品都要学,都要有深入的把握能力,之后在二者间寻绎属于自己的立足点以确立个性风格。《书谱》讲“偏工易就,尽善难求”,才是今天应该努力的愿景方向。
 
 
        对今天的上古金文书法爱好者来说,无论选择哪种风格类型的作品入手,详察字形都是第一要务。以裘卫盉为例,首行字均守界格,仅“霸”字稍大;二行“丰”字逾制,显得巨大而突兀;三行“瑾璋”笔画不多,本可紧凑于格内,却连续展大,与其后的“卫”字呼应;四行已不能严守界格,导致其后数行夸张而率性,篇章疏密也因此大变。由于书写规范意识的欠缺,故能于拙鄙中透露出书写者的天性、胆识、因自由而夸张的变化所显示出来的浓烈情意。也许,书写者并非为了审美的目的而发挥想象并创作,但这种不期然而然的美感真实地发生了。金文书法的界格出现于西周早期,系礼乐文化的秩序美泛化使然,如大盂鼎。界格之出本为齐整文字,而有格却不遵守,既有法度规范意识尚未能普及而深入人心的原因,也有个性的选择。一般来说,界格可以束缚人的书写心理,务使字形齐整;有格而不严守,每每突破,是要有不甘于域囿的野心与率性的。这种能够产生特定美感与风格的因素相当复杂,是各种书体原生态中多见的现象,有时可以分析,也能趋近,但无法推广仿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临西周《裘卫盉》 局部
 
临习裘卫盉,初则依样葫芦,仿佛其大意,在反复思考中去体验这种能够让人震惊而又百读不厌的变化之美。次则想象,品味字形突然放大,几乎近于极致的大朴之美,避免借助墙盘、史颂器一类的审美经验和标准,《老子》的“大巧若拙”思想于此颇为适用。再次以熟练的技术和深入的体验放开手脚,再度临摹尝试,以感悟之心驭笔。另外,多临多想,使“古化为我”,进行尝试性的篇章创作,也就是学以致用。达到这个境界,学习金文书法才能升堂入室。
 
吉金丛谈 |  不
 
        簋,西周宣王时器,中国国家博物馆藏。癸巳长夏通临之第三本。又,此其盖铭,上下皆圆,有行无列,故其疏密差异甚著,乃布白之经验不足使然,而优游自然之美,亦尽在其中矣。设非通临,则此美必失,借鉴亦无从谈起。东坡所谓“书初无意于佳乃佳耳”,良有以也。
 
 
        此器与虢季子白盘同时,关系密切,而面目迥异。铭文记叙器主人从虢季子白征伐猃狁,乘胜追击于西,虢季子白欲先返宗周献俘于天子,行前勉励器主人继续奋勇杀敌,并赏赐弓矢、臣仆和土地,器主人拜谢,为先祖宗庙作器奉祀云云。铭文中虢季子白称器主人为“小子”,表明其为年轻的属官,崭露头角,因功受赏,乃其私人作器,与虢季子白因功而得到天子嘉奖作器荣宠有别,书法面目的差异也就很好理解了。王室作器,时有“王命史某书”或“史某受王命书”之语,其“史”即王室善书的史官;史官所书,率由典则,故可以用象王者之风,化及天下。虢季子白盘雍容泱泱,帅型堂堂,为大篆楷式,为秦文先行。不其身为下属,其私人作器不可能获得胜流操觚题铭,故不能工,亦不入大雅。比较而言,此器风格颇与西周中期的一些作品相类,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大篆书体演进中的滞后状态。
 
 
        与虢季子白盘相比,其字形小大整饬,偏旁样式、位置相对稳定;此器字形小大相差悬殊,字形或不规范,偏旁或改易写法和位置,随意性较大。与书写简率的散氏盘相比,其字虽然小大阔狭有差,但以其有方格界栏的约束,变化远逊于此器,这种情况在西周中、晚期金文中也比较罕见。笔者在金文书法创作中,大都采用这种小大由之、一任自然的构形与篇章之法,既与性情相合,也会使美感胜于方格界栏域囿中的楷式典范,追斯源流,当与此器等有很大关系。
 
 
        此器文字颇少规范,故尔于构形中有较大自由与变化。例如同字而偏旁的繁简有别,义近形符互用;偏旁的样式、位置因字制宜,随形变化;左右结构的字形上下错位;字形偏旁或省简笔画,或讹误,或改作,等等。通篇观之,取势虽正,而无呆板;虽接“篆引”,而多削减。是以其书尚存古质,颇带拙意,无拘无束,别具匠心。前贤所谓“简易之道”,旨在明乎书理,不斤斤于楷式,不营营于法度,返璞归真,期于自然。如秉此心,则此器可以临习,知其妙而解其意,即与大道不殊。如夸饰丑拙,恣意变形,则不啻南辕而北辙,难窥其门而入矣。
 
        又,此器字形篇章既明,用笔即须随之副之,相辅相成以全其妙。其笔欲实,实乃劲媚而有余,然须好整以暇,从容优雅。若一味使力,则易失其空灵;若务逞筋骨,则其拙即失淡意;唯其以平淡御实笔,始能由实返虚,空灵自生。以是观之,此器书法之美,不在法度之中,而出笔墨之外。老子所谓“大盈若冲”者,可与此相通,胶着所见,即无缘规摹斯妙也。
 
 
        三千年篆法传承,尽在楷式法度,前贤论议,亦不出此范围。清贤虽有变化,不过赏心悦目,斯道味薄,近乎浇醨。所幸近代以来,考古发现甚富,即如百余字以上之金文书法作品,亦不下百千之数,面目之多,远远超乎想象。若据前贤论议及师法传承所得,将有大量之美妙佳作无从认知,需要有新的研究与释说;若以现有的个人体验去应对,则选择有限,能学而不能言,于己于众,均不利于久远。笔者不揣谫陋,通临并为叙论者,亦正因为如此。 
 
 
来源 | 荣宝斋《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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