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臣:浅议书卷气、金石气、庙堂气

2020-06-10 17:00:06 来源: 点击:

        在书法品评中,书卷气、金石气、庙堂气这几个概念是经常遇到的,所反映的是三种不同的艺术范畴,各自包含着不同的艺术风格、艺术语言和主体精神。
 
书卷气
 
        “书卷气”是在宋代文兴武废的社会大背景下,文人士大夫翰墨写心、书画寄情所产生的一个艺术概念,之后一直沿用至今,总体风格表现为优美、流美、柔美,具体可包括人格精神和技法特点两重含义。
 
        首先,它是一种文人精神的释放。古人认为,书卷气也称为“士气”,士农工商的“士”,即文人士大夫,“士气”即指文人士大夫身上应普遍具有、共同追求的气质——神清气朗、冲和淡雅、自然悠游、不同凡俗。而且普遍认为,这种气质要靠独立的人格操守和深厚的学问修养来支撑,书法中的书卷气首先是这种气质的体现、是文人精神和学问修养的笔墨再现。黄庭坚评苏东坡书云:“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又云:“东坡道人在黄州时作,语意高妙,似非人间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何绍基诗云:“从来书画贵士气,经史内蕴外乃滋。若非柱腹有万卷,求脱匠气焉能辞。”可见,他们都把士气与书卷气等同起来。古人讲的这种士气,是特定的历史产物,因为那时的书法主体主要是文人士大夫,而今却大有不同。今天的书法艺术已完全从实用性中脱离出来,官做得高,学问做得大,字不一定写得好。因此,今天书法家所追求的书卷气,大可不必对古人所推崇的那种“士气”过于执着,但是,古代文人所崇尚的那种文人风骨、文人情怀以及深厚学养,还是非常值得我们很好地学习借鉴的。文人风骨,即人格的独立性,不依附、不屈从、不随时俗、坚守自我,如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等等;文人情怀就是家国情怀,关注国家,关心社会,关爱民生,关键时候敢于挺身而出,如颜真卿、林则徐等;再就是饱读诗书,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些,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在书法作品中体现出来,成为书卷气的重要构成。
 
        其次,在技法风格上表现为柔美的特点。书卷气主要是相对于帖学而言的,但并非写帖的都能具有书卷气,必须是达到了技法上较高水平的才会让人感受到。在笔法特点上,要点画干净、锋芒内敛,起行转收自然流畅,墨色蕴藉,含文包质。行笔过程中,转笔多、折笔少,无臃赘、无锯齿、无棱角;结字上,中和温润,稳中有变,顾盼生情,摇曳多姿,不突兀、不局促、不放逸,温文尔雅;在章法上,布排合理,节奏明快,前后呼应,上下贯通,跌宕起伏,气韵生动。表现出的是一种技法上的高度娴熟,呈现出轻松自然、流利遒劲、自由灵巧的优雅美感,犹如一股清泉,无拘无束、无滞无碍地在山间流淌。
 
        古人论书卷气,首推东晋士人。蔡襄说:“书法惟风韵难及,晋人书,虽非名家亦自奕奕。”随便拿出一个,都能站得住,最有代表性的当然还是帖学之宗——“二王”父子,他们的法帖,那种高度熟练的笔墨技巧、那种轻松悠游的自然和自信、那种不激不厉的文人气息,生动无比,后世莫及。唐宋以来,如颜鲁公三稿、杨凝式《韭花帖》以及宋四家、赵孟頫、董其昌、文徵明等人的书作,都是书卷气的杰出代表,反复玩味,其意无穷。
 
文徵明《致琴山先生札》
 
金石气
 
        “金石气”是清代碑学兴起而催生的一个书法审美概念。由于考古出土的新发现,人们从钟鼎铭文、碑碣石刻上发现了新的汉字审美样式,浑穆、古拙、方峻、朴茂、雄强、奇逸,这种美感是在帖学领域不曾看到的。清代经阮元、包世臣、康有为为代表的一批学者研究倡导,随之产生了一个新的书法流派——碑学、一个新的书法审美概念——金石气。金石气与书卷气所指向的优美、流美、柔美截然不同,其所承载和宏扬的美学思想是壮美、阳刚之美、古朴之美、外拓之美,反映的是古人天然质朴的时代特征和北方少数民族刚强豪放的性格特征,也是中华民族文化精神的一种体现。
 
        金石气在书法中的审美样式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是方峻之美。由于金石文字的浇铸和凿刻,点画字形折多转少、方多圆少、棱角分明、字字独立,因而笔势凌厉、字形突兀、气象刚猛,自然释放出一种雄壮、粗犷、刚健、豪放的美。比如,看北碑石刻和六朝墓志,那种刀刻斧凿的痕迹、那种挺拔奇异的字体结构,会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心灵撞击。人们经于目而会于心,在书法欣赏和创作中去追寻那种艺术感受,以笔锋还原刀锋,既是对线条骨感、质感、力量感的追求,也是对一种磊落坚毅、刚健豪迈的人格精神的追求。
 
        二是朴拙之美。老子讲“大巧若拙”,这种“拙”,讲的是一种天然的、朴素的、本真的、原始状态的天真和古朴,反对造作、伪饰、过于用心机,反映了人们对事物真实性、本质性、天然性向往的审美观念和韬光守拙的人生智慧。而人们早先浇铸在青铜器上、镌刻在崖壁和石碣上的文字,恰好反映了这种拙美的意向。这种文字刻凿的凸凹不平、锋利方棱以及因久远年代的风雨剥蚀,给人以悠远苍茫、迷离宏阔的感受,不禁心向往之。苏东坡的《枯木怪石图》中,一株枯树、一块顽石,为许多讲枯槁之美的美学文论所引载。他不画枝繁叶茂的树,不画玲珑剔透的石,而画枯木怪石,因为东坡内心深处想的是“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浓”,他是通过衰朽来隐喻活力,召唤生机,通过丑怪来折射美丽,启发人们对生命活力的向往。再如八大山人笔下的草木虫鱼鸟兽,多是孤独、荒寒、病态的,但又都是带有倔强生命力的,以其思想的深邃强化了艺术的感染力,有着其他任何画法都难以表现的艺术效果。由此推及书法的古拙之美,可见人们对篆隶和北碑体书法的欣赏、评判和创作追求,必是重力度、重自然、重朴茂、重古拙,反对流滑、雕饰,反对线条过于光润、字势过于平淡,尽可能地还原金石的感觉。
 
        三是活力美。钟鼎石碣上的文字,其篆书的线质如虬龙盘屈,如老干枯藤,绵厚遒劲,解不开、扯不断,彰显出生命的韧性和倔强;隶书,点画浑厚、波磔展拓、形体开张、中宫宽博、苍古朴茂、寓巧于拙,从中可以意会到耐磨、抗压的无穷力量,有一种生命的承载感和恒久感。北碑墓志上的文字,除了线条的方折雄肆之外,字形字势更是千姿百态,或生猛恣肆,或险峻奇崛,或风神危峭,或憨态可掬,表现出天然的野趣和旺盛的活力。这和人们本能地追求肌体的强健和生命的永恒产生了深层的精神契合,通过毛笔的使转顿挫、墨色的浓淡干湿,在宣纸上制造出圆浑的、方峻的、干渴的、挺拔的线条变化和各种洇晕、漫漶、剥蚀、残破的效果,以期再现金石气。
 
何绍基《铜鼎文屏》
 
庙堂气
 
        “庙堂气”的本意起初并不是一个美学概念,而是中国儒家思想塑造的士人气质,“四书五经”及儒家“修齐治平”的理念就是讲庙堂气的。古代对文人的评判标准有三类,认为深沉厚重为第一、磊落豪雄为第二、聪明才辩为第三。第一资质为庙堂之气,只有这样方可入阁拜相;而后两种或可成为某一方面的杰出者,但缺少了稳定性、规范性、秩序性,可见,庙堂之气更多的是一种伦理的、道德的指向。
 
        庙堂气引入书法审美后,人们主要用以对正书做出褒誉,但其实很多行草书也具有这种气象。书法中的庙堂气,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进行认识。
 
        沉稳正大。用笔以中锋为主,法度严谨、骨力洞达,主笔坚实挺拔,点画沉着厚重、墨色饱满,充满力量感;结构茂密、气象森严、不偏不斜、不拘不散,有不可撼动之威。犹如一人满腹经纶而不露形色,体不妄动、目不旁视、正襟危坐、不怒而威。清代书法理论家周星莲《临池管见》云:“褚登善、颜常山、柳谏议文章妙古今,忠义贯日月,其书严正之气溢于楮墨。”认为这样的字蕴含了饱满的情感力量和人格力量,浸透着深厚的儒家精神,是庙堂之气的典范。在现代匾额中,有些虽以行书题写但也同样具有正大端严的气势。如毛主席题写的“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因字数多,排列比较紧密,据说真迹是题在小纸上的,但做成牌额后,字有一人多高,放在巨大的建筑物上,丝毫不显纤弱。仔细揣摩,可以发现主席在题写时突出了一个正字,字身高而正、瘦而挺,排列起来有一种雄兵列阵的气势、有一种撑天拄地的力量感。再就是“莫高窟”“荣宝斋”两块匾额,是郭沫若先生所题,用笔老辣、结构森严,既有古质,又有新意,成为这两处地点标志性的文化符号。
 
        静穆庄严。“静”就是安静,静则安,静则定;穆就是谦恭冲和,《诗经·大雅》云:“穆如清风”。既要安静祥和,像清风一样怡人,又要庄重严肃,不可轻易冒犯、不容亵渎,这就是庙堂气中所应包含的静态美、庄严美。用笔要稳而实,起收锋芒不露、行笔力量内敛,动中守正、静中有力,笔笔饱满坚实;结字工稳,点画匀停,转折自然,方圆相宜,少棱角、少夸张,不激不厉,安详自若。若有人进庙宇留意观察观音像、如来像,就会有种庄严美的感觉。如果看智永、虞世南的法帖,也可受到这种气息的感染。赵朴初先生为许多寺庙题的牌匾也有这种美感。静穆庄严的艺术效果,不是单凭功力、技巧可以达到的,它和书写主体的心性修炼、学问修养以及长期在这种主观意识统领下养成的书写习惯密不可分。
 
        圆润中和。“中和”是儒家文化的核心思想。孔子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远道也”,认为“中”是万事万物的根本,“和”是天下并行不悖的大道。“中”就是“扣其两端”而取其中,找到最合适的平衡点;“和”就是矛盾多样性的统一,和谐共生。孔子讲的是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但也成为两千多年来中国人处理一切事物的普遍智慧。
 
        把“中和”思想引入了书法,成为魏晋以来文人书法的共同审美追求。虞世南说:“终其悟也,粗而能锐,细而能壮,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欧阳询说:“肥而为钝,瘦则露骨,勿使伤于软弱,不须怒降为奇。”强调把书法中方圆、疏密、刚柔、急缓各种矛盾关系用最恰当的方式加以处理,达到完美统一,实现和谐之美。对和谐之美的营造,亦即对各种矛盾关系的把握,既要有这种艺术理念的确立,又要有长期的训练养成。每书一字、每作一纸,都要兼顾诸多方面,不可随意为之。用笔要贯彻中锋意识,善于使用中锋,唯中锋才能保持圆润坚实的线质;结字要高度重视中宫的安排,不空不挤,保持姿态端正、重心稳定。力量要送达细枝末节,以做到无缺无弱,又处处不能过之,过犹不及,一笔长了、弱了、臃了,一字松了、垮了、愣了,都会破坏终篇效果。
 
        庙堂之气中讲的正大、庄严、中和,三者有许多共通之处,又有一定的区别,注意从总体上把握大势、把握风格即可,不必过于拘泥于具象。
 
颜真卿《自书告身帖》(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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