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铭章法述略
2020-05-26 16:34:36 来源: 点击:
砚上铭文,或是匠人留下的姓名、字号、时间、地点等信息,实现物勒工名和广告宣传的目的;或是文人记述得砚经历、赞美砚台品质的文章,散文抑或韵文,由此表达他们的认知、情感和志向。这些内容与砚结合,所处部位、所用书体、经营位置等都会反映铭文者的意图,以一定形式呈现,且有章法可寻。
铭文位置,已见章法
砚上铭文,常见于砚底、砚额、砚侧,也见墨池、砚盖、砚匣,选择不同部位铭文时,已经存在章法上的考量。
砚底有更多空间可供铭文呈现,一般不影响砚的使用功能,在此铭文比较普遍。于铭砚者而言,平常不为示人,闲暇时也可独自品味。砚底造型多样,有覆池者,多铭文其内,兼具实用与审美功能,既可以避免文字磨损,又如同裱过的书画作品,起到一定的装饰作用;有足者,如北宋澄泥砚,前端两足呈抱角状,后置两方形足,篆书铭文居于四足之间,同样出于上述考虑。
北宋 澄泥砚(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砚额的位置醒目,在此铭文有利于突出主题,引人关注。仿汉石渠阁瓦砚上的乾隆御铭,位于砚额正中,字体端正,行列规整,结合汉瓦与石渠造型,为古朴砚式增添了庄重之感。
清代 仿汉石渠阁瓦砚拓片(首都博物馆藏)
而高凤翰铭玉带池砚上“玉带池”三字铭文与虫蛀形墨池、翡翠斑“石品”形成均衡之势,让此砚多了几分生动情趣。加之左侧“石道人”款识,位置别具匠心,章法意识明确。上述两砚铭同处砚额,由于砚形、纹理、铭砚意图、审美取向不同,呈现出不同的铭文章法,效果迥异。
清代 高凤翰铭玉带池砚(上海博物馆藏)
清代 高凤翰铭玉带池砚(上海博物馆藏)
铭于砚侧时,既不张扬又俯首可见。尤其几何形砚中,两侧能得到有效利用,拓展了表现空间。如徐世章旧藏白端砚,以砚侧、砚背组合看,铭文如题跋之语置于写意梅花的前后,而砚首“白云一握”铭文及落款可见匾额书写格式的影响。两侧铭文若对仗工整,展开时如同一幅对联置于砚面(或砚背)左右,如此传拓,拓片颇具“中堂”效果。
清代 白云一握白端砚拓片(天津博物馆藏)
偶有铭于墨池者,“玉带砚”上“下岩上品”四字篆书直接刻在墨池内,即便此砚墨池宽阔、平坦,具备书刻空间,又能增加装饰效果,提升文化内涵,但总不能只作欣赏之用。当然,此砚两面均可使用,铭文为墨所污的现象是可以避免的。如此安排,铭砚者不乏巧妙之作。如沈石友生圹后志砚,墨池中镌刻“鸣坚白斋”印,应为化解一旁的“虫蛀”而作。否则,让自己的斋号掩在墨渍之下,绝不是沈氏乐见的结果。
民国 沈石友生圹后志砚(《沈氏砚林》著录)
铭文与砚上的装饰、纹理恰当结合也会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沈氏砚林》著录之鱼戏砚上,吴昌硕顺应荷叶的舒展之势,沿荷叶脉络施铭,章法灵活,增添了生动气象。前述“玉带砚”与“生圹后志砚”上,除去位置因素外,砚石的纹理、瑕疵也是影响铭文布局的因素之一,利用或者化解巧妙都可相得益彰。
民国 鱼戏砚局部(《沈氏砚林》著录)
砚铭,多在砚上,也可施之砚匣。匣面、砚面同样醒目,但前者不受砚的使用功能局限,较之后者更方便安排铭文,如圆形砚盖上的团扇书法布局,其中因形布铭的思路显而易见。
因循书法,也逾樊篱
不同书体的砚铭各有章法,与书法的要求基本一致,但在笔画处理、行列安排、工艺效果上亦有其自身特点。
书法上,小篆的字距、行距基本一致,但在铭砚时多会因砚而异。如明代顾从义摹刻石鼓文砚,其砚底“子子孙孙用之永保”两行铭文的安排可见端倪,字形瘦长,行距远大字距,这是因地制宜的思路所致。清代笈游道人铁砚铭文与之不同,“笈游道人”四字的字距、行距、书体均有意为之,这是铭砚者为追求印章之感,如加大行距,会趋向于书法效果。
明代 顾从义摹刻石鼓文砚(天津博物馆藏)
以大篆铭砚同样讲究书法上的欹斜、错落变化,尤其摹刻作品体现得最为充分,前述“顾刻石鼓砚”上缩摹的秦石鼓文字即是如此。较之多行铭文,单行呈现的大篆体砚铭标题会“规矩”很多,少见欹斜之势。前述沈石友生圹后志砚上的“钝居士生圹后志”之题,给人以庄重之感,这也是标题及其内容需要的效果。
隶书砚铭中,多呈现字距大于行距的行列安排,否则容易出现行气散乱的现象,这与汉碑铭文字距宽、行距窄的章法一脉相承。天津博物馆藏清代老子清静经端砚覆手内铭文、《砚史》著录之锡函砚上高凤翰的“三思”铭文都是如此,整体具有舒展、沉稳之气。
清代 高凤翰铭锡函砚拓片(《砚史》著录)
楷书砚铭中,既有横竖成行,也不乏有行无列者,一般行距较字距稍大。典型者如伊念曾铭半璧端砚,其在伊秉绶篆书铭文的基础上,再以楷书铭砚,有行无列,增添了自然气息。
清代 伊秉绶铭半璧端砚拓片(上海博物馆藏)
同出于规整的布局考虑,北宋吕子功墓三足歙砚铭文的整体形状近方形,与砚底轮廓形成外圆内方的效果,形式简洁、对比鲜明,端正却不失变化;而明代庄冋生铭漆砚的铭文布局中,行距、字距更无差异,加之其台阁体的书法风格,难免呆板之感。
北宋 吕氏家族墓出土三足歙砚(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明代 庄冋生铭漆砚(天津博物馆藏)
可见,铭文书体与砚铭章法关系密切,行书或草书本身具有上下贯气、左右呼应的特点,以之铭砚自然影响砚铭章法,这在吴昌硕书刻沈石友生圹后志砚的铭文正文中可见一斑。
完整的书法作品包括正文、落款、钤印等内容,正文与落款字体会予以区别,位置、大小上也有章法可循。砚上铭文多依据于此,但也有例外。在伊秉绶铭半璧端砚中,“墨卿”两字落款的字体、大小都与正文无异,且顺序书写,较之书法落款展现出自身特点。文后钤印的观念在文人铭砚中影响深远,甚至同样镌刻“起首”“压脚”等闲章,以丰富内容和画面效果,凸显章法观念。名章在书法中一般与落款文字等宽,用于砚上则有所放大,甚至多见阴刻,而阳刻较少,虽然多因工艺影响,但由此形成的章法特点也是鲜明的。
即便匠人铭砚,一般也会遵循书写规范,如从右至左,竖行书写等。例外者如北宋张思净造抄手澄泥砚,砚底行书“己巳元祐四禩(祀)姑洗月中旬一日,雕造是者,箩土澄泥,打摸(模)割刻,张思净题”(加花押),则铭文时间在前,由左到右划刻,自然随意,符合一般匠人的身份特点。文人铭砚时,如果先写时间,后署姓名或字号,就会有失章法。
北宋 张思净造抄手澄泥砚拓片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章法之中,又见礼法
砚在文人之间或家族内部流传递藏,不乏铭后复铭的情况,铭文位置、字体大小等内含礼法观念,决定着一砚之上多处铭文的整体布局。
砚面较之砚背等其他位置要醒目很多,铭于此处更能突出铭文者的地位。前述仿汉石渠阁瓦砚之砚额铭文与乾隆自恃身份高贵是相符的。单就左右两边砚侧而言,于右侧铭文相比左侧也有差别,亦能体现长幼尊卑。多人铭砚的情况下,常出现先铭者主动铭于左侧、砚背等次要位置,将右侧、砚面留给地位更高,更具影响的后铭之人,以示礼让或尊崇。
清代端石摘星砚的右侧篆书铭“摘星”二字,下落“雍正癸丑上巳,书竹氏(陈正勋)”楷书款。左侧楷书铭“守之介,即之温。历三世,泽犹存。入手泣下不能言”,落款“孙銮敬铭”。从砚两侧铭文的位置看,陈正勋“摘星”之铭于右侧,陈銮“追思”之铭于左侧,且后者铭文近砚尾,与前者比较,形成“上下”有别的位置关系,祖孙之礼显而易见。除左右不同外,亦上下有别。前述吴昌硕、沈石友铭文中,缶老都将好友名号置于自己之上,敬慕之情是显而易见的。
清代 摘星砚拓片(庐山博物馆藏)
铭文落款中亦可见礼法,典型者如清代砚铭中的“臣”字款。
刘源进端石雕双龙纹砚上有“康熙十八年五月恭制,小臣刘源”落款,意在署名前强调等级关系。“臣”字前多一个“小”字,是出于官职原因,表示谦卑之意。雍正赏赐弘历的端砚铭文中亦有类似落款,只是“子臣”二字明确了君臣之外的父子关系,应属弘历自题之作。更甚者如御贡云纹端砚,落款“肇庆知府,奴才广玉恭呈”。官员在皇帝面前自称“奴才”,确是清朝时代特色。上述“小臣”或“奴才”等字在大小上都有明显处理,用“小”臣、“小”奴才来表示他们对皇帝的敬畏之心,也形成了这一特殊的章法形式。
清代 御贡云纹端砚拓片
上述“双龙砚”与“云纹砚”的款识均置于左边砚侧,即便随型砚上也是如此。如将砚面、砚侧平展,与书画中平面布局的习惯基本相合,既不影响砚面的整体观赏效果,也起到了言明出处的作用。“臣”字款砚铭虽是封建礼教的产物,但反映了砚铭与书画的密切关系,受其影响而多有借鉴,又因载体、需求的不同而各具特色。
因铭砚而失礼者亦有,或于砚,影响其实用或审美功能;或于人,贬低先贤,妄自尊大。如康生铭纪晓岚绿端砚,砚堂铭文:“纪晓岚自名为识砚者,还刊行归云砚谱。其实他对砚连基本常识也没有,他把洮河石当作绿端,把青州红丝叫作红端。他不知端石为何物,更不必说识别古砚了。”砚额铭文是否纪昀所作另当别论,但内容无可厚非。康氏如此恶语相加,确属文人中少有,能够铭于砚堂,可见狂妄至极。幸为墨书,若是镌刻则一砚尽毁!但其以章草书铭砚,且书法精到,在草书砚铭中也是非常精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