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 “前丁后蔡”是苏轼毒舌吗? ——蔡襄《茶录》人物故实考辨

2020-05-22 16:05:57 来源:中国书画杂志 点击:

        一种东西一旦成为特贡,它就成了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人人都想得到一份;另一方面,也容易背负骂名。蔡襄和他的《茶录》就是因为福建贡茶这把双刃剑而毁誉参半。
 
        关于《茶录》最有名的一宗公案与苏轼有关。据说苏轼晚年被贬广东惠州时,尝到了新鲜的荔枝,觉得味道非常美,可转念又深恶痛绝,因为他联想到了杨贵妃吃荔枝,想起了杜牧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东西是好吃,可是为了吃,就劳民伤财,怎么可以!苏轼于是挥笔写了一首比杜牧的诗长5倍的《荔枝叹》:
 
        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
        颠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龙眼来。
        飞车跨山鹘横海,风枝露叶如新采。
        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
        永元荔枝来交州,天宝岁贡取之涪。
        至今欲食林甫肉,无人举觞酹伯游。
        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
        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
        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宠加。
        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
        吾君所乏岂此物,致养口体何陋耶?
        洛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
 
        在诗中,苏轼先是将古代贡荔枝的行为痛批了一回,然后剑指当朝的贡茶与贡花,把丁谓、蔡襄、钱惟演这些老前辈都拎出来笔伐一顿。从诗歌水平来看,这根本排不进苏轼的优秀作品行列,但是那句“前丁后蔡”却被人记住了,因为被骂的两个人都很有名,而且一忠一奸,还朗朗上口。蔡襄就这样沦落为奸臣丁谓的同伙。
 
        这是一个值得深扒的公案,因为蔡襄一直是一位口碑很好的政治家和书法家。当年他知开封府时,因处理皇帝和宰相的私事不当而被铁面御史赵抃弹劾。蔡襄故去多年以后,赵抃都认为蔡襄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物。可是被万人敬仰且自带传播加速器的苏轼编成“前丁后蔡”,蔡襄的人设瞬间就崩塌了。
 
        苏轼的晚辈李新(1062-?)在《跋蔡君谟〈茶录〉》中写道:
 
        蔡公是本朝第一等人,非独字画也。然玩意草木、开贡献之门,使远民被患,议者不能无遗恨于是。宣和五年仲春既望,李某题。
 
        李新与苏轼很熟,可以算是半个门生,李新之前也被划归以苏轼为首的“元祐党人”队伍里。他评价蔡襄的“本朝第一等人”和“使远民被患”都是苏轼曾经表达过的观点。
 
        北宋末年著名的太学生陈东(1086-1127)在蔡襄《茶录》的拓片后题跋:
 
        余闻之先生长者,君谟初为闽漕时,出意造密云小团为贡物。富郑公闻之叹曰:此仆妾爱其主之事耳,不意君谟亦复为此。余时为儿,闻此语亦知感慕。及见《茶录》石本,惜君谟不移此笔书《旅獒》一篇以进。
 
        这段话的大意是:我小时候听年老的人说,蔡襄在福建为官时,想点子制作了小团茶,将它作为贡品献给皇帝。富弼听说后惊叹说:“这是仆妾为讨好主子而干的事,没想到蔡襄居然做出这种事!”我作为小孩子听到这种话也有所感悟。现在见到《茶录》的拓本,真替蔡襄可惜,他为什么不抄一篇《旅獒》献给皇帝呢?
 
        《旅獒》是《尚书》中的名篇,“獒”是当时西方远邦献上来的一种大犬。当时的太保写了一篇《旅獒》劝诫武王不要沉湎于玩乐。
 
        元代书法家鲜于枢(1246—1302)有一回见到了蔡襄的一幅书法,他写了一段题跋:
 
        蔡忠惠公书为赵宋法书第一,此玉局老语也。今观此帖,蔼然忠敬之意见于声画,不可与《茶录》《牡丹谱》同言也。
 
         “玉局”指的是苏轼。苏轼晚年遇赦北归后,曾提举玉局观,启动正式退休的程序。题跋中的“蔼然忠敬之意见于声画”,是用人品来对应书品,意思是眼前这幅书法让人联想到蔡襄忠直而值得尊敬的品性。后面那句“不可与《茶录》《牡丹谱》同言也”,意思是说《茶录》和《牡丹谱》那种为讨好领导而写的东西根本没法与这个相比。这样的评价显然是受了苏轼的影响。鲜于枢作为元代书法界的一块金字招牌,尚且没有辨析苏轼的漏洞而直接转述他的观点,其他人则更可知了。
 
        苏轼的漏洞在哪里呢?还是以事实来回答这个问题吧。
 
一、不可勾销“前丁”的业绩
 
        “前丁”的丁谓(966-1037),字谓之,后更字公言,江苏苏州人,是真宗朝著名的奸相。他最大的两宗罪:一是无底限地逢迎真宗皇帝,致使真宗晚年沉迷道教,他趁机专权;二是他害死了著名的寇准。这是历史的定论,无须为他翻案。但是,用一张恶人的面具来评价丁谓的一切行为,是不客观的,坏人的成长也不是一天就修炼成功的。再说真宗皇帝不是昏君,寇准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臣。历史的真相需要有关联的史料来公之于众。
 
        丁谓是宋太宗淳化三年(992)的进士,考了甲科第4名,那年他27岁。这么优异的成绩和美好的年龄,多数都有光明的仕途。
 
        丁谓释褐以后,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去江西饶州任通判,相当于饶州副市长。从他的籍贯来看,朝廷并没有在第一份工作上优待他,他没能荣归故里担任家乡的副市长。4年以后,即至道三年(997),丁谓被派遣到福建任采访使。虽然这只是一个临时工作,短期出差到福建考察政事与民情。但是细细一想,却无法不暗中惊叹,短短4年就做到钦差大臣,得到火箭般的提拔。同时,关键词来了,那就是“福建”。
 
        在丁谓出使福建期间,太宗驾崩,30岁的真宗皇帝即位。丁谓出差回朝后,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深入谈到了福建的茶和盐对于国家的利害关系。相信这份报告一定是打动了此时非常想有所作为的年轻皇帝,丁谓升任福建路转运使,相当于现在的福建省省长,时年33岁。
 
        转运使不完全等同于现在的省长,他们所司重点不一样。作为一名转运使,他的工作重点是负责挑选和督运各种物资,尤其是将辖区内的特产输送到以汴京为中心的各个地区。在福建,茶业是特产,也是全国重要的物资之一,丁谓作为转运使,他的工作重点必须放在以茶为中心的产业上。
 
        丁谓到了福建后,从他的一首诗中可以看出此时他是有忧国忧民之心的,这首诗是《咏泉州刺桐》:
 
        闻得乡人说刺桐,叶先花发始年丰。我今到此忧民切,只爱青青不爱红。
 
        但是在后人看来,这首诗不配被传颂,因为丁谓是个大坏蛋,这么忧国忧民的诗,肯定不是内心真实的想法。同样,丁谓在福建的工作成就也被压缩到茶上,并且只表现在以茶博取领导的欢心上。
 
        事实上,福建的贡茶由来已久。在宋代以前,由于地理上的原因,被群山阻断的福建茶并不为北方中原人所熟知。即使是唐代的“茶博士”陆羽,也只是偶尔品尝过。他虽然觉得好喝,却也没有把它排进名茶的榜单里。
 
        但是很幸运,建瓯茶遇到了新主人,它就是南唐李氏。南唐皇帝李璟原来一直是非阳羡茶不喝,但自从尝过建茶,就果断抛弃了阳羡茶,将建茶升级为贡茶,还设置了“龙焙”“官熔”等机构,专门掌管采制贡品,采制贡茶的地方被称为“北苑”。“苑”本指种植草木、畜养禽兽的皇家园林。“北苑”的形成,使建茶从此步入显赫时代。
 
        宋代统一南方以后,建茶也成为宋代的贡品,在生产上完全由官方来接管,也不允许随便私售。为了显示它的尊贵,太平兴国三年(978),宋太祖赵匡义就专门派人到福建监制龙凤茶,以供皇室成员及王公贵族享用。这一年,丁谓才12岁。
 
        作为转运使,丁谓关注茶业,是他的本职工作。
 
        从现有史料来看,丁谓在贡茶上的成就,主要表现在加强北苑茶场的管理和改造包装上。在他的监督下,各道工序都按质按量地迅速完成,京师显贵能在第一时间喝上新茶。在包装上,丁谓设计了多种几何形茶饼,突破了早先圆形的单一性。从销售的角度来看,好的包装有利于销售。贡茶虽然不能随意买卖,却可以私下赠送。让人印象深刻的好包装使得建茶在所有贡茶中脱颖而出,成为极为珍贵的礼品。说到底,这是一种品牌意识。
 
        除此之外,丁谓还将福建贡茶的采摘、生产等具体情况写成了一本书,名为《建阳茶录》。这本书虽然已经亡佚,但从当时士大夫的诗文记录中可以看出,就是这本书的出现,使那些没有到过福建的人知道了福建贡茶的情况,使一些没有听说过建茶的人知道了建茶。
 
        丁谓所做的这些工作,使得福建的茶叶销售量扩大了,物资更流通了,国库收入当然也更多了。皇帝高兴不?当然高兴,他准备和辽国人打仗,正需要巨额军费呢!
 
        丁谓在福建转运使一职上证明了他是一只不错的抓钱手,真宗皇帝将他提拔为三司户部判官,成为财政部的部门负责人。
 
        上述事实说明,丁谓在贡茶上所花的心思不能算是“邀宠”,不应该把他早年的成就团成一笔糊涂账,消解在他后来所做的坏事里。
 
[北宋]蔡襄 茶录(局部)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本
 
二、“后蔡”的业绩亦不可抹杀
 
        “后蔡”的蔡襄(1012-1067)比丁谓小46岁,差不多算是三代人了。但是蔡襄对丁谓这位前朝的著名人物应该是非常熟悉的。在丁谓被抄家、贬死的前一年,蔡襄由福州知州升任为福建路转运使,干的是与丁谓同样的工作。
 
        那么,曾经写出《四贤一不肖》的名谏蔡襄,是如何“沦落”到丁谓之流呢?以茶叶来博得皇帝的恩宠,这是什么样的皇帝和臣子呢?
 
        蔡襄是福建仙游人,一个从农家娃成长起来的一代名臣。他一生的工作地点,除了汴京,以及短暂的洛阳与杭州之外,就是福建。蔡襄在福建的第一份工作,是19岁考中进士之后荣归故里,担任漳州军事判官。第二份工作是33岁时担任福州知州。第三份工作是36岁时任福建路转运使。前面两项工作都轮不到蔡襄主持贡茶工作,而第三份刚好是他的本职工作。
 
        庆历七年(1047)春,蔡襄由福州知州升任福建路转运使,本来他有病在身,升职的喜讯让他的身体也变得轻松起来。这年夏天,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的蔡襄便出发前往建安北苑监制贡茶。从他为此番监茶所写的十首诗里可以看出来,他大约是夏初的时候去北苑的,出发的时候天刚拂晓。到了北苑后,他像一个茶农一样亲自参与每一道工序,且看他所写的诗《修贡亭》:
 
        予自采掇,时入山至贡毕。
        清晨挂朝衣,盥手署新茗。腾蚪守金钥,疾骑穿云岭。修贡贵严谨,作诗谕远永。
 
        蔡襄在北苑操劳了近两个月,等到一切都完工后才返回衙署。
 
        蔡襄在北苑逗留这么久,并非普通的视察工作,而是在研制一款新茶。他亲自选摘,监制整个工艺,包括泉水的选择。最终他成功研制出了自己满意的新茶,这款茶就是后世有名的“小龙团”。之所以名为“小龙团”,是与之前体量比较大的龙凤团茶比较来说的。旧款龙凤团茶一斤是8饼,而蔡襄制作的团茶一斤有20饼。
 
        新研发的“小龙团”数量极少,一共只有10斤,也就是200饼。数量有限,蔡襄只能送给皇帝。一开始,蔡襄也拿不准仁宗皇帝是否有机会喝上这款茶,又是否喜欢喝这款茶,因为茶叶送进去了,皇帝有没有喝,只有内侍才知道。蔡襄作为一名洁身自爱的官员,是不敢私下交通内侍的。况且贡茶那么多,仁宗皇帝未必就喜欢小龙团。所以一切都是不确定。
 
        经过实地考察,蔡襄向朝廷提了一条建议,请求朝廷挑选一名录事参军监管茶场,以便使茶叶及时转运到别的地方,不至于使国家每年花费大量钱财在官办茶场上而得不到回报。蔡襄后来调入三司使工作时,又结合自己任转运使时的工作体会,建议商税院不要任用有背景没能力的权贵家属,而要用清廉有能力的人来担任。
 
        皇祐二年(1050),39岁的蔡襄由福建路转运使调回京城,担任三司盐铁勾院,复修起居注。他的好朋友唐询(1005-1064)接任福建路转运使,唐询就是蔡襄名帖《大研帖》的收件人。第二年九月,蔡襄到达汴京就任新职。由于修起居注能随时近距离接近皇帝,君臣聊私话就很方便了。有一回,仁宗皇帝私下问起小团茶的事,蔡襄就有点小激动。这说明仁宗皇帝喝过他研制的茶叶,而且喜欢喝,要不然,那么多贡茶,唯独就记住他做的茶呢?他立即写信给唐询,告之他这一信息。唐询当然也是心知肚明,小龙团后来就成为岁贡精品茶。
 
        其实,回过头来看蔡襄对茶叶的研制,无论是从时间的纵向还是横向来看,他都是一位有贡献的转运使,因为他为自己辖区制造了一个顶级品牌。丁谓只是改进了包装,没有在茶本身的品质上下功夫。而同一时期的很多贡品,几乎极少有经过转运使的改造而成为品牌的。比如宣州的贡品银杏,它其实是一味很好的药材和护肤品的加工原料,可进贡的自始至终都是原味果子,只是外面包着锦缎而已。这样没有技术和智慧含量的东西,一旦成功移植到北方,它就丧失了贡品的尊贵身份,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通过实事与逻辑推理,苏轼抨击“前丁后蔡”“争新买宠各出意”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对于这个问题,《四库全书》编修官在校对茶襄的《茶录》时,也发现了“前丁后蔡”论调的不合理处,《提要》写道:
 
        案《北苑贡茶录》称,太平兴国中特置龙凤模,造团茶。则团茶乃正供之土贡。《苕溪渔隐丛话》称北苑官焙,漕司岁贡为上,则造茶乃转运使之职掌。襄特精其制,是亦修举官政之一端。东所述富弼之言,未免操之已蹙,《群芳谱》亦载是语,而以为出欧阳修,观修所作《龙茶录后序》即述襄造小团茶事,无一贬词,知其语出于依托,安知富弼之言不出依托耶?此殆皆因苏轼诗中有“前丁后蔡致养口体”之语而附会其说,非事实也。
 
[北宋]蔡襄 行书扈从帖 
23.3cm×21.3cm 纸本 故宫博物院藏
 
[北宋]蔡襄 行书蒙惠帖 
22.7cm×16.5cm 纸本 故宫博物院藏
 
        这段话有四个意思:一是贡茶久已有之,非始于蔡襄;二是蔡襄作为转运使,负责贡茶是他的本职工作;三是史传富弼和欧阳修惊讶蔡襄作为士人却干小人献媚之事,编修官认为是后人依托富弼、欧阳修之名抹黑蔡襄;四是苏轼“前丁后蔡致养口体”不符合历史事实。
 
        那么苏轼为何要将“前丁后蔡”编排在一起呢?不能说苏轼就是想抹黑蔡襄,事实上,他在很多地方都对蔡襄这位老前辈有极高的评价。但是无论是丁谓还是蔡襄,要考察他们在贡茶上的工作,首先必须要对他们工作的时间点有清晰的了解,这个在苏轼时代还做不到,因为那时还无法对“前丁后蔡”的史迹编年。其次是苏轼一生都没有担任过转运使的工作,对福建贡茶的了解也不深。可是他有文人的习性,性情一来,只要协音入律,意思通顺,就那么写了。
 
三、蔡襄撰写《茶录》的动机
 
        真宗喜欢建茶,仁宗皇帝喜爱小龙团,两人欢喜的原因各不相同。
 
        仁宗是真喜欢喝小龙团,他非常珍惜这款茶,平时都不会随便赐给别人。据欧阳修这个居官多年的人回忆,有一回仁宗皇帝举行郊祀大礼之后,终于是给中书省和枢密院赐小龙团了。不过,数量不多,8个人分2饼,每饼像五铢钱一样大。这8位大臣当然舍不得碾了喝,都当宝贝一样收藏。数量如此之少的极品建茶,自然也是无法用金钱来计算的,因为根本就买不到,但是可以说价胜黄金。
 
        那么,“后蔡”研制小龙团的初衷是为了讨好皇帝吗?如果对蔡襄有稍全面的了解,就可以知道,蔡襄的初衷就是想做一款好茶,因为他本人就是一位品茶大师,这如同他的书法,以及他所喜爱的文房一样,都是他生命里的清供之物。
 
        蔡襄的品茶水平,还颇有些典故。据说北苑附近有一座寺院,名叫能仁院,院中有茶树生长在石头缝里。寺院里的僧人将茶叶做成茶饼后,给蔡襄送了4饼,给王珪(1019-1085,后为神宗朝宰相)送了4饼。蔡襄从福建调回京城后,有一回拜访王珪。王珪让人从茶笥中挑出上好的茶叶招待蔡襄,结果挑到了能仁院的茶。蔡襄喝着就问:“这茶喝着很像是能仁院的茶,您是怎么得到的?”王珪不确定,找茶包上的签条一看,果然是能仁院的茶。
 
        还有一回福唐县(今福建福清市)的一位县丞私下邀请蔡襄喝小团茶。两人聊得比较久,其间又来了一位客人,蔡襄品着茶说:“这不只是小团茶,还有大团茶杂在里面。”县丞连连惊呼。侍茶童子说:“我只碾了二位的量茶,没想到多了一位客人,来不及造茶,所以加了一点大团茶。”
 
        由于蔡襄是一位识茶人,所以制茶的人将他视为知己。他曾经写过一个感人的故事,名为《茶记》。建安的王家白茶闻名天下,主人名叫大诏。大诏家有一株极品白茶,一年只能做5-7饼像五铢钱那么大的茶饼。一饼值一千钱,不是亲朋好友是得不到的。有人眼馋如此巨利,便用计谋残害了那株白茶。蔡襄经过建安的时候,大诏流着眼泪跟他讲起这件事。不久,枯萎的白茶树竟然长出了一根新枝。大诏欣喜万分,他小心翼翼地摘下茶叶,做成茶饼。由于茶叶数量极少,只做了一饼,小于五铢钱。大诏很开心,他将这饼茶小心翼翼地包藏起来,从福建出发,跋涉四千里,专门拿给蔡襄看。在大诏看来,这个世界上,只有蔡襄才配得上与他分享这株绝处逢生的白茶带给他的快乐。蔡襄十分感动,他说:
 
        予之好茶固深矣,而大诏不远数千里之役,其勤如此,意谓非予莫之省也,可怜哉!
 
        这里的“可怜哉”并不是很同情的意思,而是赞赏大诏的行为之纯真、可爱。
 
        亲自监制过一回茶叶后,蔡襄的茶艺更精深了。他注意到很多人不知道怎么鉴定茶叶,也不讲究茶叶的喝法。他认为不正确的喝法会让茶叶的品质打折扣,而茶叶的品质是导致斗茶胜败的关键因素。斗茶要是败了,贡茶的地位无疑会受影响。为此,蔡襄于皇祐四年(1052)精心撰写了一部《茶录》,用非常简洁而明了的文字介绍了如何鉴定茶的色香味,如何使用茶具,以及如何收藏茶叶等等。他用楷书工工整整抄录了一份献给仁宗皇帝,让它成为皇帝喝茶的教科书。
 
        对于向仁宗皇帝献《茶录》,蔡襄在给英宗抄送《茶录》时说得很清楚:
 
        臣皇佑中修起居注,奏事仁宗皇帝,屡承天问以建安贡茶并所以试茶之状,臣谓论茶虽禁中语,无事于密,造《茶茶》二篇上进。
 
        这段话的有两个要点:一是仁宗皇帝多次问起建安贡茶和试茶情况;二是蔡知道与皇帝谈喝茶是一件私密的事,但是他觉得让外人知道也无妨,因为谈的毕竟是生活常识。
 
[北宋]苏轼 行书一夜帖 
30.3cm×48.6cm 纸本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四、《茶录》的书法传播
 
        由于《蔡录》在本质上是一本关于茶的科普读物,而作者又是书法家蔡襄,所以它的传播有两条途径,一条在茶业,一条在书法界。
 
        据后人的题跋可知,蔡襄可能抄写了多份《茶录》,而不只是首撰于皇祐四年(1052)和校订于治平元年(1064)。不过有一点几乎可以肯定,在第二次校订之前,他可能只写过两份,一份呈送给仁宗皇帝,另一份自己家藏,他似乎是没有理由多写几份,因为《茶录》本来就是专门为仁宗皇帝写的。后来他将家藏的这份带回福建,被手下的掌书记给偷走了,能想象,在斗茶成风的宋代士人圈里,能得到蔡襄这本“秘笈”是多么重要。不久,蔡襄看到了内容有错漏的刻本,原来是怀安(今福州市仓山区)县令樊纪购买了一本《茶录》,命书坊刻印发行。为什么刻印本有错漏呢?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因为将《茶录》刻印出来当读本来出售,其价值就在于文本的内容,而不是书法艺术。幕后者愿意将贡茶的“秘诀”一次性和盘托出,让其他人用买一本书的价钱就得到斗茶的真功夫。
 
        嘉祐六年(1061),50岁的蔡襄又从福建调回京城工作。嘉祐八年(1063)三月,仁宗皇帝驾崩,英宗继位。英宗皇帝怀疑蔡襄在他登基前曾向仁宗皇帝讲过他的坏话,对他心怀怨恨。也许是为了缓和与领导的关系,蔡襄又重新抄送了一份《茶录》呈送给英宗皇帝,但是英宗皇帝并不领情。他趁蔡襄生病在家休息的时候将三司使的工作全部移交给他的副手,这明显是在撵人。蔡襄是个体面的官员,他辞去三司使的工作,请求外调。英宗顺水推舟,将蔡襄调往杭州工作。治平二年(1065),蔡襄以端明殿学士、礼部侍郎知杭州,官阶上升而实权缩小,蔡襄被人称为“蔡端明”即与他的这一最高官衔有关。第二年,他的母亲病故,他扶柩南归。第三年八月十六日,他病逝于福建老家。
 
        那么,从蔡襄离开京城到杭州,再回福建这三年时间里,蔡襄可能真的抄了多份《茶录》送给朋友,因为他为皇帝设置的那块界碑已经倒下了。
 
        《茶录》有真迹、刻石及拓片三种版本流传于世,是后人传摹蔡襄楷书的重要作品。
 
        徽宗御府收藏了蔡襄三件楷书作品,其中有一件是《茶录》,编书官写道:
 
        襄游戏茗事间,有前后《茶录》,复有《荔枝谱》。世人摹之石,自珍其书,以谓有翔龙舞凤之势,识者不以为过,而复推为本朝第一也。
 
        宋徽宗收藏的《茶录》极有可能就是蔡襄送给两位皇帝的真迹,但不知什么原因只剩下一件。此件《茶录》书艺应该非常高妙,不然,以宋徽宗和蔡京的眼力,如何能够被推为“本朝第一”?
 
        明代文徵明曾见过一卷真迹,认为是“希代之珍”,他写了一段很长的跋文,梳理了古人对《茶录》书法的评论,其中“晦庵评蔡书,谓岁有蚤暮,力有深浅,公书至是,葢无遗法矣”,虽然引用的是朱熹的评论,但文徵明也是深以为然。
 
        清代御府也藏有一卷素笺本《茶录》,前后俱有自序、款识,有“治平元年,三司使、给事中臣蔡襄谨记”的句子。蔡襄只可能对英宗皇帝落这样的款,但这并不能说明这就是蔡襄的真迹。
 
        时至今日,《茶录》已无墨迹传世,只有两种石刻拓本。虽然后人无法分享宋徽宗和文徵明的眼福,却仍然庆幸有拓本可供传摹。
 
原创 仇春霞【详见《中国书画》202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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