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人丨对联里的先生们

2020-05-20 16:53:10 来源: 点击:


韩羽画戏
 
对联里的先生们
 
 
寿韩翁
 
陈茶新酒祝七旬老翁更添无量寿;
老友少朋陪三个和尚齐诵阿弥陀。
 
        二00一年三月,韩羽先生七十寿诞,拟联以贺。
 
        《陈茶新酒》乃韩翁的一本图文并茂的书,《三个和尚》是韩翁设计造型的动画片。无论书或电影,都极有趣。
 
        有趣的不是这些,是拟好了联之后,写不到纸上去。那时我还没有在宣纸上写过字。喜欢书法,但不敢练。据我所知,书法家都是自小执管,然后退笔如山。而我年且半百,再想练字,已属绝望年岁,罢了罢了。但这副联,又不能不写,奈何?
 
        只好从一个画家那儿找来宣纸,秃笔臭墨,抄了上去。平日,也曾与韩翁小聚,总是三五个人,以为这次也是,哈哈一笑也就是了。没想到这次雅集,是某艺术社为他祝寿,众星捧月,一看厚厚的签到簿子,心里就怯了。把卷着的纸擩给,便溜之乎也。
 
《韩羽自选集:画眼心声》(书影)
 
        据说,这些人随后到一大饭店,祝寿如仪,此联赫然在壁。且只此一联。韩羽乃书画大家,看来没有谁敢在班门弄斧。韩翁还说:“大伙都过来看看,过来看看!”亏了我没在场,不然羞愧无地。
 
        晚上与韩翁通话,韩翁兴致很高,述说寿筵之事,说着说着,突然道:“你的字我收藏起来了!”这让我羞愧难当。我说这是第一次在宣纸上写字,实在不成样子。但是在宣纸上写跟在报纸上写感觉不一样。
 
        韩翁:那你写吧。
 
        我说:不是不想,是不敢。出生农家,少嗅书香,不知碑帖。
 
        韩翁:写字不在练多少年,在学识和悟性。你写吧,没问题。
 
        我仍说不敢,若是能行,那么多人何必老砚磨穿?
 
        韩翁:我再告诉你一句话,好多人在重复错误,巩固错误!
 
        此乃当头棒喝,到底是砂锅打碎。我说:那您得给我说说。
 
        韩翁:我还真的给你说说。
 
韩羽留影
 
        于是连续跑韩府,听他说书法。先后四天,每次都到点灯。我问的问题可笑之极,他说的法由浅入深。我的书法练习就此开始,几个月后,省直首届书法展,我的一幅书法作品,赫然在列。这作品证明我,更证明他。
 
徐光耀先生
 
剑和书
 
抗敌三尺剑;
作寿五集书。
 
        一晃已是十五年。
 
        十五年前的夏天,徐光耀老先生的五卷文集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精装,很豪华,也很庄重,这是压缩的历史。徐老一生,很不容易。那一代的人都不容易,经历了好多:战乱、饥饿、各样的运动。特别徐老,十三岁参加八路军,颠来跑去,身经百战,在生死河里趟过无数遍,后来转行当了作家。他一生写的就是这些事,先是《平原烈火》,后是《小兵张嘎》,再后是《四百生灵》《望日莲》《杀人布告》《昨夜西风凋碧树》等,他的事都浸在血与火里。他的文,美好却惨烈,闪耀着生命之光。他的人,单纯、坚定却也固执、生硬,在他面前,好多的人和事,都会自觉地归纳。
 
徐光耀作品:《小兵张嘎》(剧照)
 
        那年他八十岁,家人为他作寿,非常简单,只是到饭店吃个饭。除家人外,只通知二三亲友,我即在这二三内。
 
        徐老乃我师,师庆八十寿,我读五卷书。没有什么可送他的,就拟了这副联,书写并装裱了。那天在饭店照相的时候,就以这副字为背景。
 
作者与徐光耀合影
 
        有句话叫书剑无成,两鬓如霜,这应该是说我。徐老一生,却是书是书,剑是剑。我真的很佩服他,却不羡慕。为什么不羡慕?就因为他的剑和书所映照着的历史,有着很深的惨痛。
 
邵燕祥先生
 
翁前献丑
 
以诗认师师恩我诗养我有谁似我;
持草问卦卦吝他草忧他无计安他。
 
        翁指诗翁邵燕祥先生。
 
        二0一八年九月十七日,进京拜谒邵燕祥先生。先生有恩于我,什么恩?扶掖之恩。近四十年前,我曾两次在《诗刊》发表诗作,他那时是《诗刊》副主编。我一鼻涕娃能写诗,赖于恩师崔守禄先生,而崔守禄先生与邵燕祥先生是故交,我就这样在两位贵人间独享厚爱。自那时即仰望先生并有书信往来,每次到京出差必然想到他,但因种种理由没能去看他,说到底是不敢。终于拖到头发白。
 
        这中间还发生一件事,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其时我正读《易》,也试着占卜。因惦记他,在一夜间,曾为他卜筮,并把结果告给了他。二00三年,他写诗并书成条幅寄我,即是说这件事。
 
答靳文章赠书:
 
犹忆当年赠卦时,天人分际果先知。
生逢奥斯维辛后,难写风花雪月辞。
 
邵燕祥《一个戴灰帽子的人》(书影)
 
        其实我哪里会占卜,不过是游戏,但态度是真的,具体卦象我都忘记了,但先生还记着。
 
        这次面见先生,见面礼必然要有诗,于是先把上面这首诗的和诗写了,吭哧吭哧又准备了另外两首,虽费劲不小,却不像样子。其实越费劲越不像样子。但也没办法,厚着脸皮就去了。
 
        这不是班门弄斧吗?不怕丢丑吗?古人有言:“路逢剑客须呈剑,不是诗人莫献诗”,弄斧不到班门怎能进步?再者,于我来说,几十年前就已经多次献过丑了,还怕这一回?
 
邵燕祥诗作墨迹
 
        见面之后,他不相信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其实我也有同感。拟联时曾这样拟一上联:“总想见总没见见后方信前生见过”苦于拟不出下联,遂放弃了。先生已经八十五岁,但思维敏捷,妙语连珠,虽略显耳重,却也无大碍。我们三个人与先生并师母,相谈甚契,说了很多话,照了很多相,并赠给我们他的新书,每人一本,一本一样,如医师的应病与药。
 
        他看了我的诗了吗?当然,我是用大字抄在宣纸上,也不怕丑,主动给他读,他边听边看,呵呵笑,连连说好。我在他眼里总是好,不好也好。
 
 
心之光
 
问岳楼中问月明暗同体;
观石路上观时古今一如。
 
        贾又福先生乃山水画家,画室名为“问岳楼”。他的绘画理念是“以石观化”,何谓“以石观化”?简言之,即是借石观心。心有多大,石便有多大,心有多高,山便有多高。这也便是古人说的,“画者,心象也”。因此贾又福先生的画,恢弘、雄阔、呈浩浩汤汤、无边无沿之势。我以为他画的不是山水,而是全部的时空。
 
        二0一二年十月,在西安参加贾又福先生文献展,在他的前言里,我读到了这样的话:“谨只山水画而言,我也曾怀有不凡的志向,所谓希贤、希圣、希今古,无我、无人、无主奴,亦曾面对大好河山艰苦索求,所谓心地虚灵留不昧,大千妙相悟真如。”这几句话,让我一下子明白了贾先生的心灵走向。这几句话,其实也是文献展的高度。
 
贾又福绘画作品
 
        贾又福先生的“观化山水”,有“反白为黑”之说。在他的笔下,不但白是光,黑也是光。白是强光,黑更是强光。白是透明,黑更是透明。白是柔美,黑更是柔美。黑白之间,有无限的层次,有无限的色彩。贾又福先生把这黑与亮,概括为:‘玄之又玄,神之灵光。”
 
        “观化山水”中多是这种黑光。在这种黑光面前,你有惊异、感叹、欷歔、仰望,但也不全是,还会有黑光所带来的玄秘,这种玄秘如巨大的漩涡,因漩涡而成力量,在此力量面前,人不由自主会被吸进去,融化在里头,化为光。
 
崔守禄先生
 
石上栽花
 
无私念而普爱;
有大美却不言。
 
        我们这一代人,正长身体时挨饿,正学知识时停课,身材小,学历低,见识浅,这样的人能成为作家,真是奇迹。虽然作家不大,也是奇迹。即便能够文从字顺,不是作家,依然奇迹。因为起点太低了。
 
        幸亏遇到了崔守禄老师。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崔老师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被贬到沧县文化馆做了创作组的组长,文化馆才是股级,他连股级也不是。身处逆境的他,却用一颗爱心来滋育了他身边一群文学爱好者。但是要想让这帮人成才,无异于石上栽花。但老师不这样看,他看每个人都好,他从来没有嫌弃过谁,包括我这顶顶土气和窝囊的。我们就是在他的慈爱目光的抚慰下,一点点成长起来,也真有可夸口的,单我们一个百多人的县办小厂,就走出来六七个专门从事文字工作的人,有作家、编辑等等,最高的级别到副厅。说实话,老师也不是搞文学的,他也从不教技法,他不会,他要是会,就会把我们教成他。一个不会的,教一帮更不会的,却把这更不会的教会了,你说这得有多厉害!后来我读《道德经》,当读到:“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时,才知道我老师的德能非常人可比,他是通着人生之奥义的。
 
崔守禄主编《沧县志》(书影)
 
由此我想,这世界也极简单,只是由一个爱字支撑。“爱”能化愚钝,爱能助成就,爱能消灾障。因此才有言:智极而成道,情极而成佛。
 
汤吉夫先生
 
仰望星空
 
四十七岁时心护四十七子;
三十三年后魂归三十三天。
 
        我学历低,是在做了作家之后,又读了两年的作家班,时在一九八四年到一九八六年。地点在廊坊师专,校长是汤吉夫。汤吉夫是作家,河北省作协副主席,正是由于他在廊坊师专当校长,河北省委才将作家班安排在这里。这个作家班开了全国作家班的先河,被称为“黄埔一期”。
 
        汤先生身高一米八,器宇轩昂。我与校长的关系是照耀和被照耀的关系。在学校两年,我单独见汤先生的情景,几乎没有。因为我不敢。虽然不敢,但是我知道他是我命中的贵人。如日月照我,但日月不知。日月不知,但我知。我时时感觉到汤先生对我的恩德,虽然我俩之间从没有发生什么。
 
        一九九一年,我的小说集出版,汤先生慨然作序,借此预言我这个质朴得有点愚的人“快成气候了”。
 
汤吉夫《知识者生存:当代知识分子的心灵记录》(书影)
 
        后来汤先生调到天津,我在沧州,离他近,经常去看他。每年春节,也都在电话里给他拜年。无论是到他府上,还是在电话中,他跟我说这说那,打听同学们的近况,也告诉我哪位同学出了什么书,发表了什么作品。他对每一个人,都关注得那样真切。
 
        近几年见他,发现他老了,体质越来越弱,腰也弯了,腿也不直了,每次见了心里很难过,也很感慨,那么一个堂堂硬汉,竟也能变成这样!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离开我们。仅在病床上三天,他就遽然诀别了这个他深爱着的世界,这天是二0一七年十一月十九日。
 
        在汤先生追悼会上,由我做为作家班的代表致掉词,悲痛中我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说,他走了,变成了天空。只要仰望,他就在。永远在。
 
        我们入学那年,汤先生四十七岁,作家班的学员四十七人。从那时到他离开世间,整整三十三年,因此我代表作家班全体同学拟了以上挽联。
 
        他是文魁星,我相信已经回归天上,从此仰望天空,该是我的一份自觉。 
 
吴冠南先生
 
花知道
 
山高万仞半腰能缠他处雾;
心阔十方何处不放自家花。
 
        二0一七年秋天来雁荡山,目的是见吴冠南先生。我想为他写本书。主动为人写书,这事好蹊跷,蹊跷就让它蹊跷。当然有来由,这来由只有我知道。吴冠南定然也诧异,哪里来的莽汉,这样唐突?但他修养高,非常郑重应允了我。当然,他看重的也许不是我,在我背后有好多人在成就这件事。
 
作者与吴冠南(左)合影
 
        先看雁荡山,后看周昌谷、吴冠南画展。江南秀丽,但雁荡雄奇,让人生信心。画展当然好,因为我喜欢。特别是吴冠南的花鸟,几年前就见识过了,一见之后,不复再见,因为当下印心。
 
        此联是看过画展之后拟的,同时拟的还有一副:
 
谁把花栽到云间去了;
我将月挪之心内来参。
 
吴冠南绘画作品
 
 
        意思都一样,既说吴冠南,也说我。
 
        从江南回来后,即开始组织材料,酝酿写作事。两年后写成《花知道》,所有内容之内涵,其实也没有出这两副联之外。
 
刘章先生
 
拈花成诗
 
此老够排场清雅一世清白一世;
今生真富贵好诗三千好友三千。
 
        二0二0年二月二十日十一时许诗人刘章先生仙逝,享年八十二岁。我是晚上才得知消息,一时无措。特殊时期,人都宅着,不许有动作。网上消息说,刘章先生丧仪在网上举行。夜里睡不着,脑海里全是先生的音容。于是拟联三副,为先生送行,其中就有上面这一副。
 
        我相信先生是天上谪仙,他是真有才,清词丽句,俯拾皆是。关键是他所处的背景多粗砺、多虚假、多沉重呀,偏他有好诗,出污泥而不染的那种。“花半山,草半山,白云半山羊半山,挤得鸟儿飞上天……”,那样的年代,这样的诗,怎么可能?他就能!非真纯粹莫能此,非真高贵莫能此!他的使命便是在偏僻山村拈山花而成妙句,示范给人看,告谕世间:哪怕在低处,在僻处,在被人忽略处,只要真情在,就能成!先生成了,悟知到的人都成了,包括他的子侄与乡邻。他是来激励人的。
 
 
刘章《行吟集》(书影)
 
        一生守着诗,以诗为命,如坐花裀上,周围也是花,多富贵啊。除诗之外,再富贵的便是先生的友,我不知他有多少好友,听说在他去世后已经有六百多人写来诗文追悼,况还有好些先他而去的老友呢。所以我说他“好诗三千好友三千”。先生也真以诗以友为宝贵,也曾赐我墨宝,写的便是自况诗:“无争无欲自无愁,三世同堂诗半楼。敢向人间夸富贵,知音百友遍神州。”
 
        还以为这联是我拟,究其本来,却是先生拟。不是拟,他是以生命来演绎。
 
 
 
闻    章,本名靳文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周易趣读》《老子趣读》《身边禅》《小兵张嘎之父》《我画我的》《大化如花》《走到莲花开》《花知道》等多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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