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田:《何典》——“谈鬼物正像人间”

2020-05-20 16:46:21 来源: 点击:

 

 
        早年,由于吴稚晖的推荐,引起刘半农对一本小书的注意。他说:“吴老丈屡次三番地说,他做文章,乃是在小书摊上看见了一部小书得了个诀。这小书名叫《岂有此理》;它开场两句,便是:‘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

        刘半农寻找《岂有此理》,未果。1926年,刘半农逛厂甸庙会,偶然买到一本旧书《何典》,拿回家。他的兄弟读了,说:“这书做得好极,一味七支八搭,使用尖刁捉揢的挖空心思,颇有吴老丈风味。”刘半农心中一动,翻开一看,看到开场词中的一句熟悉的话:“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

        刘半农读毕,觉得这本书的笔墨与吴稚晖的笔墨相比,“真是一丝不差,驴头恰对马嘴”。

        鲁迅也知道这本书。他是在《申报馆书目续集》中看到的,记忆深刻——
 
        《何典》十回。是书为过路人编定,缠夹二先生评,而太平过客为之序。书中引用诸人,有曰活鬼者,有曰穷鬼者,有曰活死人者,有曰臭花娘者,有曰畔房小姐者;无中生有,忙里偷闲。其言,则鬼话也;其人,则鬼名也;其事,则开鬼心,扮鬼脸,钓鬼火,做鬼戏,搭鬼棚也。语曰:“出于何典?”而今而后,有人以俗语为文者,曰“出于《何典》”而已矣。(《集外集拾遗〉·何典〉题记》)
 
        于是,鲁迅“疑其颇别致,于是留心访求,但不得”。刘半农得到《何典》,告诉了鲁迅。也许,他们就“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做过讨论,也推敲过吴稚晖文章与这本书的“诀”是什么。

        刘半农对《何典》进行了文本细读,方言俚语廓清一过,也做了标点,读起来轻松多了。于是,他计划出版《何典》,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本奇书、异书。他请鲁迅写序,鲁迅答应了:“然而我却决定要写几句。为什么呢?只因为我终于决定要写几句了。”鲁迅作文,也该有个诀,只是我不知道这个“诀”在哪里。

        鲁迅读了《何典》的样本,看到了本质,一针见血地告诉我们:“谈鬼物正像人间,用新典一如旧典。三家村的达人穿了赤膊大衫向大圣先师拱手,甚而至于翻筋斗,吓得‘子曰店’的老板昏厥过去;但到站直之后,究竟都还是长衫朋友。不过这一个筋斗,在那时,敢于翻的人的魄力,可总要算是极大了。” (《集外集拾遗·〈何典〉题记》)

        《何典》讲的是鬼的故事——

        财主活鬼想要一个儿子,与妻子雌鬼、小舅子形容鬼去五脏庙求神保佑。果真灵验,不久,雌鬼生下儿子活死人,便修庙还愿。庙修好了,聚集人众,搭鬼棚,唱鬼戏,引起酒鬼械斗,引出命案。活鬼吃了官司,被贪官污吏洗劫,含恨离去。丈夫死后,雌鬼耐不住寂寞了,经六事鬼做媒,召了刘搭鬼上门。很快,刘搭鬼原形毕露,赌博、嫖娼,无恶不作,把雌鬼家业败光。雌鬼一气之下咽了气。

        活鬼与雌鬼的儿子活死人被舅舅形容鬼接走,长大后到江湖漂泊。讨饭路上,他差一点被恶狗吃掉,幸得缠杀老道士相救。老道士送他一葫芦药,活死人吃了,有了本事。道士又让他去找道友鬼谷先生,并勉励活死人:为人在世,须要烈烈轰轰,岂可猥鄙蠖缩,做那苟延残喘的勾当?他说,鬼谷先生有将无做有的本领,偷天换日的手段,文武全才,找到他,学到本事,可以封侯拜相。

        活死人在庙里救了险被色鬼施暴的妙龄美女臭花娘。臭花娘家里得知详情,就把她许配给活死人,等他有了出息就来迎娶。离开臭花娘的家,活死人见到了鬼谷先生,在鬼谷先生家学本领。

        欺凌臭花娘的色鬼还在惦记臭花娘。他手下小鬼误把豆腐羹饭鬼的女儿细娘当臭花娘给劫持了。色鬼的老婆畔房小姐嫉妒心特重,见状大怒,用棒槌胡乱击打,误把细娘打死。女儿死了,豆腐羹饭鬼到城隍报案。城隍饿杀鬼差催命鬼去抓人,却突然改了主意:凶手是畔房小姐,是识宝太师的女儿;他自己也是识宝大师提拔的,怎好去抓上峰的爱女?于是,他接受别人的建议,要把荒山里的黑漆大头鬼和青胖大头鬼抓起来,逼他们认账,“一则结了此案,二则捉住大伙强盗,又可官上加官,岂非一得而两便”。

        很快,黑漆大头鬼被捉住,又去抓青胖大头鬼。不料,青胖大头鬼有了准备,打死前来抓他的催命鬼等人,带领自己的人马,向枉死城进发,去救黑漆大头鬼,几个来回,“趁势杀进衙门,把些贪官污吏、满家眷等,杀个罄尽”。黑漆大头鬼和青胖大头鬼有点飘飘然,计划杀上酆都城,一鬼占枉死城,一鬼占酆都城,平分地下。二鬼势如破竹,攻破鬼门关,杀向阴阳界。阎王闻奏大惊。甘蔗丞相建议,出道诏书,招募能人。鬼谷先生的徒弟活死人、冒死鬼、地里鬼、臭花娘一同到点鬼台,与阎王见面,被委以重任。他们打败二鬼,活死人与臭花娘也得到阎王封赏,结了秦晋之好,过上称心如意的日子……

        《何典》故事一波三折,诸鬼形象生动活泼。鲁迅看得仔细:“既然从世相的种子出,开的也一定是世相的花。于是作者便在死者的鬼画符的鬼打墙中,展示了活的人间相,或者可以说是将活的人间相,都看作了死的鬼画符和鬼打墙。便是信口开河的地方,也常能令人仿佛有会于心,禁不住不很为难的苦笑。”

        的确如此。语言俏皮、诙谐,冷幽默处让人心悸。得知作者的用意,哭不得,笑不得。一些性描写,“吓得‘子曰店’的老板昏厥过去”,却直指道貌岸然者的卑劣无耻。这一点,正是刘半农所言“善用俚语土语,甚至极土极村的字眼,也完全不避忌;在看的人却并不觉得它的蠢俗讨厌,反觉得别有风趣”。尽管语言“极土极村”,但对活死人与臭花娘的爱情描写,有美好的情感、真诚的祝福、戏剧性的起承转合。“从世相的种子出,开的也一定是世相的花”,人生意味浓矣。

        小说写了很多“鬼物”形象,相比较而言,我喜欢活死人这个形象。父母冤死,舅母刁蛮,他能够打破陈规,离家出走,寻找自己的新世界。活死人本来就是不速之客,是财主活鬼与雌鬼在庙里求得。他一降生,就给活鬼带来灾难。显然,他不是等闲之辈。鬼世界波谲云诡,他能够一展拳脚,打得鬼哭狼嚎,平定八方,实现了“须要烈烈轰轰,岂可猥鄙蠖缩”的人生理想。这个理想也是作者张南生的理想。另外,我还喜欢鬼谷先生。小说对此鬼着墨不多,却有生命光芒。他有“将无做有的本领,偷天换日的手段”。他的一招一式,分明是向活死人指明“封侯拜相”的目标。其他次要人物如刘搭鬼、冒死鬼、色鬼、形容鬼等,尽管形象类型化,性格却活泼、真实。

        《何典》的作者张南庄,苏州人,“当乾嘉时,邑中有十布衣,皆高才不遇者,而先生为之冠”。他精书法、诗词,喜好藏书。张南庄留给我们的背影清淡、模糊。高才不遇,终究是不遇,历史就漫不经心了,张南庄自然被人忘记。到今天,我们也无法言清他的全部。倘试图进一步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依靠的还是他的文章。《何典》便是我们认识他的媒介。《何典》继承了中国世情小说的传统,笔墨贴近现实的真实,冷嘲社会,调侃宗教,没有家长里短的絮叨,多的是文人的智慧、机敏。

        张南庄是文人,精书法、诗词,然而,于此我都不得观,甚憾。文人的优势在于他的文墨,即使这个文人不着权贵,没有醒世恒言,但只要他的文字有分量,后人还是要关注的。写的好,自然会得到尊重。《何典》别有洞天,张南庄当然就别具一格了。
 
(《文学自由谈》2020年第2期。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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