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锡庚 | 马一浮及其信札评说

2020-05-12 11:25:45 来源: 点击:


马一浮
 
        马一浮(1882—1967),浙江绍兴人。原名浮,又字一佛,幼名福田,号湛翁、被揭,晚号蠲叟、蠲戏老人。幼习经史,十六岁应县试名列榜首。1899年赴上海学习英、法、拉丁文。1901年与马君武、谢无量合办《翻译世界》。1903年留学北美,习西欧文学,曾预撰《欧洲文学四史》等著作。后又游学德国。回国时带回德文版马克思的《资本论》。不久又留学日本,研究西方哲学。1911年回国,赞同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常撰文宣传西方进步思想。后潜心考据、义理之学,研究古代哲学、佛学、文学等。抗日战争爆发后,应竺可桢聘请,任浙江大学教授,又去江西、广西讲学。1939年夏,在四川筹设“复性书院”,任院长兼主讲。抗战胜利后回杭。
 

 
马一浮致钟钟山信札选
 
        1953年任浙江文史馆馆长。1964年任中央文史馆副馆长。是第二、第三届全国政协委员会特邀代表。精诗词,书法因胸罗万有,书卷之气溢于行间,且多山林之气。篆刻崇尚汉印。一生著述宏富,主要有《泰和会语》《宜山会语》《复性书院讲录》《尔雅台答问》《尔雅台答问续编》《朱子读书法》《老子道德经注》《蠲戏斋佛学论著》《马一浮篆刻》《蠲戏斋诗集》等。有“儒、释、哲一代宗师”之称。
 
 
        马一浮是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被丰子恺等海内外学者誉为中国书法界的泰斗、当代孔夫子。但因他一生淡于名利,不求闻达,即使著述等身,也怕“贻笑大方,且误后人”,不肯轻易付梓,所以尽管在新中国成立后,周恩来、陈毅等领导人多次拜访过他,毛泽东也宴请过他,但很多人仍然不知道他。近年来,党和国家号召弘扬民族优秀文化,国际上儒学热又方兴未艾,于是报刊上关于现代儒学三圣之最的马一浮的文章也多起来了。
 
 
        马一浮靠自学精通了英、法、德、日、俄、西班牙、拉丁等七种文字和梵文,是被梁漱溟赞为“千年国粹,一代儒宗”,集文史哲到儒释道大成于一身的大师,是周恩来陪伏罗希洛夫拜访他时称之为中国当代唯一的理学家的爱国学者。其成因就在于马一浮超人的天才和非凡的勤奋。丰子恺在1940年写的《桐庐负暄》中说:“无论什么问题,关于世间或出世间的,马先生都有最高远最源本的见解。他引证古人的话,无论什么书,都背诵出原文来。记得青年时,弘一法师做我的图画、音乐先生,常带我去见马先生,这时马先生却只三十余岁。弘一法师有一天对我说:‘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他用食指和拇指略示书之厚薄),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纪,所读的书还不及马先生之多。’当时我想象不到这境地,视为神话。后来渐渐明白,近来更相信弘一法师的话绝非夸张。”(见《缘缘堂随笔》)
 

 
 
        闻寇退口号六首。
 
        平陂往复事如环,万井流离或暂安。
        但使苍生免涂炭,颓年何意避饥寒。
        竞说单于夜遁逃,未闻哀痛下明朝。
        空村故里无人过,枌槚当门恐半凋。
        救邢存卫建高牙,原野萧条集乱鸦。
        从此山河应有主,可堪玁狁令无家。
        受降城外水如天,下有蛟龙夜不眠。
        辽鹤飞来犹避弹,麻姑几度见桑田。
        破斧焚巢始偃兵,何人零雨赋东征。
        非关季世诗亡久,万法从来不自生。
        一片归心逐乱云,只今道路尚纷纷。
        闭门收拾闲言语,猿鹤山中静不闻。
 
        乙酉秋七月几望夕雨中作。湛翁。
 
        马一浮人比较矮,但脑袋特别大。新中国成立前夕,第一次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召开,马一浮应邀参加。他平时不戴帽子,这次要到北京开会,为了保暖,家人想给他买顶帽子,可跑遍杭州竟找不到他戴得下的大号帽子。由此可见,马一浮天资之高,似和大脑发达直接有关。
 
        马一浮一生致力于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再加上他国学基础雄厚,自孔孟老庄到宋明理学,从易卦佛巫到金石书法无所不精,并且又博通外文典籍,取精用宏富有气节,所以不但陈独秀、苏曼殊、梁漱溟、沈尹默、熊十力、朱光潜等学者、文人爱与之结交,就是孙传芳、蒋介石、陈立夫等旧中国政界人物及毛泽东、周恩来、陈毅等革命领导人亦对他非常敬重。1939年,蒋介石在重庆约见了他;1964年,毛泽东宴请了他。熊十力(与马一浮、梁漱溟同为现代儒学三圣之一)当年就这样说过:“马一浮清末就很有名气,我……很想见他。但是,找这个人介绍,不肯,找那个人介绍,拒绝。这些人的意思是说,马一浮谁也不见,他还见你!不得已,我自己写了一封信并附著作直接找马一浮。很久,得不到消息,我就很气。未必世界上真有一个人,熊十力想见,他总不见的吗?终于有一天,马一浮来了。我就说:我写信给你,为什么不回信?马说:‘你如果只有一封信,我就可以马上回信。但你附有著作,我一定要把你的著作读完之后才回信。你看,我现在不是来了吗?’”马一浮待人待事就是这样认真执着。
 
 
        钟山先生侍史:得书,欣若暂对,深慰阔怀。闻比年讲论甚勤,彼中学子颇能受教,此实可喜。承谓佟君欲遣生徒就学于叶左文先生,即日将尊书寄衢。希望左文或不深距。俟其见复,即以奉览。浮衰病日增,殆无久理。暑中,仍将就近往莫干山小住。顷尚未热,大约小暑前,当仍留湖上。若从者能在半月内见枉,尚可快作数日谈。迟则须在山中相俟矣。瞽人作书,不自辨识,幸恕其荒率。顺问道履多豫。不宣。浮顿首。六四年六月廿三日。
 
        马一浮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和理论,从形式上来看是相当固守传统的。如他的一个最主要的观点就是认为,全部中国文化都可以统摄于“六艺”之中,即所谓:“国学者,六艺之学也。”(见《泰和会语》,后同)这里的“六艺”是指诗、书、礼、乐、易、春秋,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六经”。但马一浮更喜欢用“六艺”这一名称,因为它不是呆板地指六部经典,而是广义地指六类或六个部门的文化学术或教化。他认为:“此(六艺)是孔子之教,吾国二千余年来普遍承认,一切学术之原皆出于此,其余都是六艺之支流。故六艺可以统摄诸学,诸学不能统摄六艺。”不仅如此,他还认为,“六艺”也可统摄西来的一切学术。简而言之,“自然科学可统于易,社会科学(或人文科学)可统于春秋”,“文学艺术统于诗乐,政治法律经济统于书礼”。换一角度说,西方学术文化无非统摄于真、善、美三种价值,这也都包含于六艺之中。“诗书是至善,礼乐是至美,易春秋是至真”。总而言之,“全部人类之心灵,其所表现者不能离乎六艺也;全部人类之生活,其所演变者不能外乎六艺也”。世界无论在空间上还是在时间上,“更无有一事一理能出于六艺之外者”,“世界人类一切文化最后之归宿,必归于六艺”。这里显然有许多牵强附会之说,不足为取。但他当时之所以要如此突出中国传统文化的地位,目的在于提高人们对自己民族文化价值的认识,而不致陷于自鄙和盲目崇洋。正如他说的:“今人舍弃自己无上之家珍而拾人之土苴绪余以为宝,自居于下劣而奉西洋人为神圣,岂非至愚而可哀!”就这方面来讲,在当时抗战的环境下,也不能说一无意义。
 

 
 
        钟山道兄辱和鄙作,更以绝句见贻。亦缀二首,敬答来恉。触背双非唤竹篦,捕风上壁事难齐。空山深草藏身地,丹凤从来避楚鸡。峨眉西去更多山,行尽青溪见百蛮。雪岭不教飞鸟度,下方云气至今闲。别有二律,属希之转奉,恕不更写。甲申暮春,浮拜呈。
 
        关于文化的起源和发展,马一浮则站在了唯心史观的立场上,认为完全是精神的产物。他反复声称:“一切道术皆统摄于六艺,而六艺实统摄于一心,即是一心之全体大用也。”又说:“天下万事万物不能外于六艺,六艺之道不能外于自心。”“六艺之本,即是吾人自心所具之义理。”因此,在文化、学术上如果“不知反求自心之义理,终无入头处”。他说,这些道理说来简单,却是他“自己体验出来”的。他从这种文化观出发,对于人类的文化,特别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充满了坚强的信心。他认为,只要“天地一日不毁,此心一日不亡,六艺之道亦一日不绝。人类如欲拔出黑暗而趋光明之途,舍此无由也”(《宜山会语·说忠信笃敬》);更说:“国家生命所系,实系于文化,而文化根本则在思想。”(《泰和会语·对毕业诸生演词》)这里,他把文化的社会历史作用夸大到了极点,在理论上显然是错误的。但是,他却真诚地相信,人们只要有这样的信心,能按照他的体验去践行(即“反求自心之义理”),那才“不辜负自己,不辜负先圣”,而这正是“夷狄所不能侵,患难所不能入的”根本之所在。他以此作为个人品德和操守的修养信条,一生中始终表里如一,坚定不移地讲论和践行,其精神确实令人敬佩不已。
 
        马一浮认为,心、思想是一切文化学术之根本,“不知反求自心之义理,终无入头处”。因此,他反复强调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即在于“发明自心之义理”,而且说:“须知教相多门,各有分齐,语其宗极,唯是一心。从上圣贤,唯有旨归自己一路是真血脉。”(《尔雅台答问·卷一·答张君》)在这一根本观点上,他与熊十力、梁漱溟等人是完全一致的,只是在具体论述和践行上,则诚所谓“各有分齐”了。马一浮认为,把哲学分成本体论、认识论、经验论、方法论等,乃是从近代哲学开始的,而“中土先哲,本其体验所得以为说”,其学“内外本末只是一贯”。所以,在他的讲学中,从不分什么本体论、认识论等等,而只是要人们“向内”“求己”,并一再声明,书院教育的宗旨是“要在原本经术,发明自性本具之义理”,是“重在求己”,或者说“以求己为先,多闻为后”等等。可以说,在马一浮那里,全部文化或哲学问题,以及全部教育问题,都只集中在一点上,即“发明”和“反求自心之义理”。他的文化观和哲学思想是彻底的唯心主义。
 

 
 
        连日酷热,眠食如何?滇行是否可已?殊深悬念。顷得沈敬仲艳日重庆来电,谨以送阅(阅后,仍请掷还)。不日,董会当有专电奉浼,甚望能早移山中也。胡觉生送《杨愧庵集》五册至,兹并以送呈。此君好言神化,语浅而切,使人易喻。其书似可节取,兄谓如何?前游牛华溪,得二绝,并录奉。一笑。浮顿首。钟山道兄左右。令侄均候。七月二日。
 
        书法,对于马一浮这样一位在现代中国学术界所罕见的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的国学大师而言,只是治学之暇顺便带带的“小技”,然马先生的片缣寸楮,天下人皆深加宝重。我们可以这样说,马一浮先生的书法艺术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遗产之一。近代书家中马一浮不仅以学问、诗文名噪学林,而且还以精湛的书法艺术驰誉书坛,他有多方面的才能以及渊博的学问与艺术修养,他是二十世纪一位不可多得的通才,是一位令人景仰的“国学大师”。他也是一位传奇式的人物,八岁作诗,九岁诵文献、楚辞,十六岁中秀才。沙孟海先生曰:“他的学问品格,按之旧时代国史,应入儒林、道学、文苑,也兼隐逸、艺术,是多方面的有学养的人物。”马一浮更是一位书法家。丰子恺称他“是中国书法界之泰斗”。马一浮先生的书法,从表面看是“平淡、清雅、温润”,但实际上是“精华蕴蓄”,笔致老辣,精密峻拔,幽雅清丽,恬静飘逸,气韵生动,有醇厚的书卷气息。看似信手拈来,主调为二王系脉,然用笔极为精到。
 
        马一浮先生也是书法界的全才,正、行、草、隶、篆五体皆精,这样的全才,又为书法界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本文主要还是解析其信札,他的手札有扎实的楷书基础。
 

 
 
        昨日,秋阳颇烈。入城往返,不过劳否?星贤见告云,途遇令侄,知内战已发,闻之浩叹。晚来复得一诗,虽非无病之呻,亦背括囊之诫,一时感发,不能自已。今遂别纸写呈。夸者死权,比之鸱鸮嗜鼠,良不为过。然言之者有罪,闻之者不戒。诗之为用,乃无足言,未可以示时人,亦不敢求属和也。犹热,唯顺时慎卫。不宣。弟浮顿首。钟山道兄左右。乙酉七月十八日。
 
        马一浮先生曾遍临魏晋六朝诸碑,欲取北碑之雄强,以增其书之筋骨。我们今天看到的信札,既具“闲雅”之味,又有六朝人之气息。马先生的楷书纯用方笔,在其身上,我们既看到了唐欧阳询、欧阳通父子的影子,又看到了近代沈曾植对他的影响。如是,摆脱一般写楷书特别是写碑者用笔上的“死”气,增强了老辣雄强的气势,沉雄寓于静穆之中,让人越看越觉得够味,越看越爱不释手。而他在此信札中所表现的则是结构的稳健、用笔的肯定和线条的沉厚。
 
        最能代表马一浮自己风格的还是行书,在整个书法创作中,占有很大的比例。马先生生前所说,他平生最喜王羲之的《兰亭序》与《圣教序》。故对《兰亭序》与《圣教序》用力也最勤最多。在《兰亭序》与《圣教序》中,马先生学《圣教序》的成分更多。无论是他的点画、笔法,还是间架、结构,甚至是行距、章法,都受《圣教序》的影响。马先生的章法,基本上吸取和采用了《圣教序》的处理方法,即将每个字的间架结构尽量地写紧,而把字距尽量地拉开。同时,晚清以来,北碑与南帖互为交融,形成了一股新的书法潮流,为书法的表现形式打开了一个新的局面。
 

 
 
        钟山道兄左右:惠示十四绝,乃咏史之杰。《诗谱序》所谓"吉凶之所由,忧娱之萌渐,昭昭在斯,足作后来之鉴者",真诗人之志也,使彼邦有贤正可以作矇诵之诫。鄙作但写山泽之感,于义为小矣。一夏以来,久为医药所苦,涉笔殊少新意。观近日报端消息,事势犹未大定,内争尤为可忧。归心虽切,归计实难。私人且置,念及书院,若谋东迁,似都无从措手。敬仲与星贤书,虽注意此事,言之甚略。且尚未到渝,未知董会如何作计?此时虽似尚早,恐谋之不可不预也。因晤,当更倾谈,希面领教益。不悉。浮顿首。乙酉七月既望。
 
        马一浮先生的信札,首先给我们印象是清新疏朗的章法,行距、字距拉开,造成一定的空间感,意境清远,产生了较为强烈的悦目清心的艺术效果,其章法的特点可归纳为一个“清”字。他在表达性情的同时,无意中流露了他丰厚的书法功底,“无意于佳而佳”,将胸中的才情倾注在自己作品中,同时充分吸收了不同风格的艺术形式,并使之趋于统一,这种统一是内在的统一。
 
 
        见示新撰《愧庵粹言序》,简当之至。此书选成,似可早付剞劂。以其善导初机,兼为蜀人,宜为蜀士所乐读也。尊稿仍交星贤奉纳。林伯楷法尚端谨,再求熟练可矣。率答,不具。弟浮顿首。钟山道兄先生左右。八月八日。
 
        马一浮先生的手札归结起来主要有以下成就:首先是取法上以二王为代表的晋唐书风作为根本,得其气韵;然后结合诸如北碑等各类书体,加以提炼融合,从而丰富自身书写笔调;加之马先生学贯中西,对中西文化中的菁华能深刻理解,故能以更宽阔的眼界审视书法艺术,能将内心丰富的情感、宽博的胸怀、浩瀚的知识贯穿于字里行间。对马一浮先生来说,书法仅仅是他的一个方面,然对整个书史来说,其中的经典意义,是将书法艺术提升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
 
马一浮致钟钟山信札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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