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抗美|“当代书法技与道”琐谈

2020-05-07 10:48:42 来源: 点击:

        目前书法展览中,很多作者把“技法”作为书法创作的表现对象,并且对这种错位现象却混然不知。技法是书法创作不可或缺的条件,书法家不仅需要锤炼技法,而且技法不过关就称不上合格的书法家。尽管如此,技法只能是技法,它毕竟属于形而下的范畴,不能把它当作艺术本身——创作的表现对象。如果认识不到这一点,“错把杭州当汴州”,满足于一技之长,混淆技道关系,就更算不上书法家了,甚或毁我国粹,这是关乎艺术是非的大问题。
 
 
        再把问题说回来,以技代道现象的出现,与书法在一段时期内被荒废有极大关系。改革开放之后,书法如雨后春笋般恢复并快速发展起来,一大批人陆陆续续涌入到书法圈内,出现了书法热,对书法的发展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就主体而言,在上个世纪80年代,乃至90年代前、中期,书法技法缺位是一个普遍而严重的问题。针对书坛技法缺失的事实,有识之士强烈呼吁技法补课,强调技法在创作中的作用,这是理所应当并且十分必要的,我认为不惜矫枉过正也要真正解决技法问题,这似乎也是当前片面追求技法的合理的一面。
 
        因为缺乏技法,作为一种补课的现象是可以理解的。截止到本世纪初,书坛经过近10年时间的努力,培养造就了一大批技法过硬的中青年书法家,可喜可贺。按理说,这个时候应当引导这批中青年书家或整个书坛,向着书法艺术的本体更加深入的发展下去,凭借着大家对技法的感悟把书法创作的方向直接与“书者,散也”、“书为心画”、“达其情性,形其哀乐”进行对接,把书法创作主体的重点由表现技法转变到表情达意上来。然而事情不是这样,一度以来,表面的技法多少,变成了衡量艺术的唯一标准。由于展览是一种激烈的竞争,投稿作者都在思考该写什么、表现什么才能入展,这不能不说是导致把技法当作表现对象的重要原因之一。
 
 
        “当代书法的技与道”这个命题非常好。技法发展到一定时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补课”问题解决以后,应该回到它应有的地位。孔夫子历来重视“思其位”,定位错了必将南辕北辙,所以我们要去发展的是书法的本体,也就是古人说的“道”。我们不妨给技法一个定位。中国书法的技法是每一个书法家从事书法创作必备的条件,无论是笔法、字法等,对这些基本的东西都应该很熟练地掌握。它们是我们进入到书法创作的桥梁,如果没有这个桥梁,我们的作品要想到达“道”是一句空话。技法非常重要,但把它作为艺术本身来看待,就是本末倒置了。技法是一个桥梁,只有彼岸的世界才精彩,彼岸的世界才是“道”。现在的问题是,一些人停留在这座桥梁本身的景观上沾沾自喜,高呼着桥的美丽,而不知道修建桥梁是为什么。简言之,技法只是学习书法的基础,只是书法创作的工具,我们要在这个定位的基础之上运用工具,去实现书法艺术之道。
 
 
        我认为技法不是艺术,也是出自于“技进乎道”的考虑,“技”是走向“道”的过程,并不等于有“技”就是“道”。对技法的亦步亦趋除打好书法基础外几乎毫无意义,即使像吴琚那样把米芾写得惟妙惟肖,也只是优孟衣冠而已。同样是学习米芾,徐渭更加奔放激越,董其昌却平淡天真,王铎则跌宕开张,沈曾植竟然融入了碑版意识,这些都是对技法运用的结果,他们都将带有时代文化特征的个人情感注入到米芾的形式中,使它焕发青春,成为新的典范,继续活在当时,并且影响后代。书法创作是一种精神创作,是艺术创造,其表现对象应当是情感与形式的综合。由此可以说,学习书法必须经过技法训练,井且借用古人或他人已有经验,最后进入艺术的创造。前者都是手段,只有“进乎道”,才称得上创作。书法创作是书法家对社会的一种发现、表现与认识。
 
        还有一些人误认为技法就是传统。技法是传统的一个部分,但不是传统的本质。技法作为一种传统,从魏晋时代就开始自觉。人们常说唐代把技法法度化了,却不知道人家是就技法而言强调“法”在艺术中作用的。唐代人看到魏晋人书法的韵味,看到那种艺术的自觉,看到书家主体的表达为了使他们“看到的”东西在唐代甚至让子孙万代永远能看到,故而把技法作为重要手段进行了强化。这种强化非常有意义的,但后人在理解的过程中出现了问题。从书法史的角度上讲“唐尚法”,把“法”作为唐代书法根本特征,这是值得讨论的。唐代书法艺术发展绝对不是“法”字可以概括的,事实上唐代的书法是多样化的,有法度谨严的楷书,也有张旭怀素的大草,也有篆隶书的发展。那为什么仅仅给它一个“法”的界定呢?这至少具有一定的片面性。
 
《随笔一则》20cmx14cm
 
        这种片面性对于后世的影响,是使得一些人忽视了书法的艺术性、抒情性,以为解决好“法”的问题,就解决了“道”的问题,这与我们今天所谈的“炫技”现象有些类似,说明这个问题有其历史的根源。书法史告诉我们,一旦片面强调法度的时候,往往都伴随着一种保守、复古、泥古的思潮出现,书法艺术的发展就会有所停滞,最典型的就是导致了台阁体、馆阁体的出现。同时复古、泥古背景下的时代一定出现不了优秀的书法家,出现不了开宗立派的旗帜性人物。
 
        从某种程度上说,书法的“炫技”现象多少有那么一点耍猴的味道,猴的表演往往让一些人赞叹不已,面对猴的精彩表演,面对这么大的认可群体,谁敢问这是不是艺术呢?热热闹闹的技法让许多人叹为观止,沉浸在满足自乐之中。这里有一句话,可能不好听,是苏格拉底说的。他说“如果他(画家)画技很高,将他画的一幅木匠的画摆在远处,他很可能骗过小孩和傻子,让他们以为那画里真的就是一个木匠。”技法是古代前贤一代一代积累起来的书法创作的工具,对工具的使用是不断发展、不断变化的,它和其他传统一样,具有规律性和原则性,因此,书法的创作和书法理论建设如果偏离了传统都不会有高度。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很多人不是作为基本规律、基本原则来继承发展,他们不愿意深入地研究传统,也不去研究新问题,而是利用他们一知半解的所谓的“传统”来束缚人们活跃的思维和对创新的思考。
 
 
        当一股思潮到来的时候,人们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可能会放弃自己的一些思考。可是,都去保护自己,谁来捍卫书法?书法如果没有了创新,最终会走进博物馆被陈列起来,所以我认为书法的创新关系到书法的命运。这不仅仅是艺术,整个社会的发展都一样,如果一个民族没有探索和改革的精神,就失去了发展的动力和一个民族赖以存在的基础。书法的灵魂在于变化,而追求技法的可操作性却使创作趋向累同。所以技法上的可操作性,一方面便于初学者的切入,另一方面又存在着非常机械、可能僵化的问题。1+1=2,非常科学明了,这是好的一面,但古人讲的“印印泥”、“锥画沙”、“屋漏痕”的味道就没有了,只有1+1为什么等于2或1+1不等于2的时候才有味道。精神产品就是这样,它是一种不可限量、不可计量的东西,“无意于佳乃佳”,自然而然、率意、巧夺天工。美的造型、美的关系不可能从照抄古人或他人中得到,也不可能从按部就班中得到,只有在传统基础上的创新才能获得,而创作必须依靠思索、想象和梦想。
 
        艺术最终目的是为社会、为人民大众、为时代服务的,那么,我们拿什么东西来服务?是拿现成的模式,重复古人、重复他人、重复自己,迎合低俗,迎合市场,让我们一方面生活在保险箱里,拿保护膜保护起来,一方面又名利双收,这样一种不求进取的作品和态度来服务?还是把生机盎然、鲜活的艺术作品贡献给时代和人民大众?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对此讲得很清楚。他讲了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的关系,讲到干部要首先领略阳春白雪,自己领略之后再引导老百姓进入阳春白雪,如果天天给老百姓唱《小放牛》,老百姓也会厌烦的。所以我们要用发展了的艺术来为老百姓服务。书法也一样,如果不思进取、不反映时代精神、不尊重艺术规律,拿一些低劣作品回馈社会,这不是服务老百姓,而是糊弄、忽悠老百姓。没有优秀的作品贡献给社会,就是对老百姓不负责任,更何谈改革的成果让老百姓共享呢。
 
 
        我们上面实际上谈到了艺术家艺术观问题。书法家的艺术观、世界观是通过他的作品来表现出来的,他的作品认识世界,同时也表现世界。作品要认识和表现社会,这样的作品没有技法是不行的,但仅仅靠技法也是绝对不可能的。正因为这两者胶合在一起,容易有蒙蔽性。技法就像一个保姆,她可能掌管着家里的钥匙,但她毕竟不是这个家庭成员本身。而我们现在把技法作为主体来表现,是非常遗憾的。
 
        文学作品在塑造主人公的时候,要塑造各种不同类型的艺术形象。书法在创作过程中,也存在着一个艺术形象凭什么去塑造的问题。简单地说,可能是通过点画、结体的造型,它们之间通过组合,组合后产生某种关系只有这样,作品才能成为有生命感的有机的整体,它会说话,能呼吸,中间透出一种节奏,一种律动感,一种生命体征。而片面突出技法恰恰是限制这一切的。比如点画和点画之间的关系,如果每一个点画都有入笔、行笔、收笔,那么点画和点画就无法对接,两个点画之间也无法建立关系,它们只能排列,无法组合,那就无所谓和谐和美了。点画只有通过组合建立起美的关系,才能和谐。点画的长短粗细、结体的大小正侧,墨色的浓淡枯湿,这一切都是通过对比的手段,在对立中统一,从而给人以美及和谐的感觉,这才是我们创作的目的,而不是把入笔的动作表现得非常明显就完事了。入笔的多元化,本身也是为了增加对比元素,有方、有圆、有藏锋、有露锋,这都是为了对方,而不是为自身的存在而存在。比如中锋用笔是创作的主笔调,但如果笔笔都是中锋,中锋的作用怎么体现出来?笔法也未免太单一了吧?如果没有阴阳关系,怎么可以显示出它的美?我在讲书法的时候,经常讲到整体和局部利益的问题。为了作品的整体美,整体要求某些局部做出调整和让步。
 
 
        技法是服务于创作的,它不是不重要,它就像木工的斧头和锯子,重要的是斧头、锯子创造出的产品,而不是去欣赏斧子和锯子本身。这个误会具有社会的普遍性。很多人自己没有很好的认识技法和艺术的关系,从而片面强调技法,看一幅书法作品的时候唯独知道索要技法,导致了很多很有想法、思想、格调的作品被淹没了。
 
        我经常告诉那些已经取得成功的作者,你们该有的都已经有了,该得到的就已经得到了,现在应该认真做艺术,努力为我们国粹的深入发展做出一些贡献,去尊重它,敬畏它,捍卫它,把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艺术瑰宝发展好,继承好。每个时代的艺术都有它的特点,我们这个时代更具有显著的特点,不能用简单的“技法”标准混淆了艺术的规律和本质特征。
 
 
        胡抗美|1952年生于湖北襄阳,号鹿门山人、得天庐。第六届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现任中国书法家协会顾问,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四川大学博士生导师。
 
        书法作品多次入展全国展、全国中青展、兰亭奖展。作品被邀参加卢浮宫国际艺术大展和中日、中新、中韩书法交流展。应邀到英国、韩国等国就中国书法艺术进行学术演讲。理论著作出版有:《中国书法章法研究》《书为形学·胡抗美教学文献》《中国书法艺术当代性论稿》《胡抗美书学论稿》《胡抗美书法课徒稿》《中国古代用人智慧》等;诗词专著出版有:《盼兮集》《志外吟》等,并出版多本书法作品集。
 
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