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书迹巡礼[4] 《朱曼妻薛氏买地券》

2020-04-29 14:48:18 来源: 点击:


 
        此券为石质,刻于东晋咸康四年(338年),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出土于温州市平阳县(今苍南县)云岩乡鲸头村,现藏于温州博物馆。石高30厘米,宽17.2厘米,厚8.5厘米。共8行,每行14字,共106字。由于六朝禁碑,所以此券尤为珍贵。且为篆书,对了解此时期浙江篆书风貌极其重要。陆维钊有跋云:“此券后于杨绍买冢地莂五十四年。浙中少汉晋石刻。虽小品,亦可贵也。……
 
        此刻书似《天发神谶》,而刻手则不工。”王靖宪认为此券“篆书呈方势,镌刻比较草率随意,书体和《天发神谶碑》有相同之处,可能这是汉魏江南地域篆书风格的特点之一,它一直影响到东晋。”此时期浙江地区篆隶书迹除此之外,尚存于一些砖铭中。绍兴近有体貌酷似《天发神谶碑》的砖铭出土。  
 
《朱曼妻薛氏买地券》:一块碑铭,一段尘封的历史
 
作者:高启新
 
        东晋咸康四年《朱曼妻薛氏买地石券》。一块沉睡地下一千五百多年的碑铭。在晚清的某一天,无意间被摇醒。本以为扩散的涟漪会逐渐的平静下来,但不经意间,它却变成一股潜流,如同“蝴蝶效应”,刮起了世纪的风暴,这一刮就是一百多年。谁又想到,这风暴眼仅仅源自一块貌不惊人的石头。
 
 
        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温州平阳(今苍南)云岩乡鲸头村石冈下。

        初秋。远山一抹青黛,其间的几株红枫格外醒目养眼。远处的海岸逶迤而去,波光浩淼的大海潮起潮落。依山面海的云岩乡鲸头村,像中国大多数的乡村一样充满宁静祥和。尽管,晚清的空气里已有一种异样的骚动,从北到南,从西到东,敏感的人群或许已感帝国庞大的身躯散发日薄西山的暮气。
 
        1895年,在离京城千里之外的温州,因《马关条约》签订,孙诒让加入了康有为的强学会,在小高桥发起创建以尊孔振儒、保华攘夷为名的“兴儒会”。次年,在家乡瑞安卓公祠创建学计馆。1896年,津沪等维新变革前沿依稀可见平阳人宋恕活跃的身影,这位与谭嗣同、梁启超等维新人士交谊深厚的学人,正四处奔走,著书立书,以期救国图强之策。1898年百日维新以失败告终。1899年,国子监祭酒王懿荣在安阳发现甲骨文。这些看似不关联的事件,却都发生在十九世纪的最后几年。
在新世纪的门槛前,远在千里之外的平阳。也发生一件很偶然的事件。今天就让我们穿越时空,回望鲸头村那个早晨。
 
  • 一块石头出土引发的公案
     
        石冈下是鲸头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名。这里离宜山不远,离海边也不远。但地貌的变迁缘自海潮与鳌江的冲刷,因此,当时这一带的地理环境可以肯定靠海而生或离海很近。石冈下一带的山,山势平缓,是鲸头村有名的聚集风水宝地。自然也成为村民选择百年后吉穴的理想之所。

        1899年的暮冬。村中一富户,正邀数位工匠上山营造墓穴。打探的铁锹沿着事先勾画好的边际往下深掘。突然,从地下传出金属碰撞硬物的沉闷声,刚开始几位工匠没有在意,随着坑穴空间的加大,当表面的生土逐一剥离后,一块边缘规则的石板显现了。其中一工匠因读过几年私塾,粗通文墨,眼尖的他觉得石头上有刻字的印记,于是,他跳入穴坑,将石板取出,用手抚去湿泥。

        蓦然,一列列竖排的文字映出眼帘,“是块碑”,他说了一声。

        几个工匠围了上来,其中一人口中念道“晋咸康四年……”。

        闻讯的墓主人家赶到现场,一看碑铭旋即断定是一块墓碑,按当地风俗,在营造墓穴时出土先人的墓碑被视为不吉利。为慎重起见,他一面叫工匠暂缓开工,一面将碑带到山下叫人鉴定是否是墓碑。
 
 
        石冈下出土古怪的石碑,一夜之间在村里不迳而走。这件事看似平常,但在一个人的心中却不这样想。他就是当地名绅陈锡琛,这位饱读诗书的乡儒,以其敏锐的触觉感到,此碑来历不凡。他随即找到营墓的主人家,说明来意。正愁于何处找人鉴别的主人,即叫人把匿藏别处(不敢带入家中)的碑铭拿来,放在陈锡琛的眼前。经过一番认真的细究后,他发现这是一块晋碑,而且是一块有来历的年代久远的墓志。陈锡琛表面不露声色,此刻,他内心深处却被此碑所包含的巨大价值而激动。他转身,和颜悦色地对身后的东家说,这是一块墓里的碑记,对你不一定有用,你看怎么处理?东家知道陈锡琛在这十里八乡的威望,也知道他的学问。如今他主动上门,不如做一个顺水人情,便说,陈先生如有用着,你就尽管拿去。这样,这块后来被称为“晋朱曼妻薛买地宅券”的碑归至了陈锡琛名下。
 
        故事至此,本可告一段落。但这陈锡琛,将碑带回府上,如获至宝,平日于灯下展铺碑板,逐字细究之后,深感此碑之价值。做为平阳公立仪山初等小学堂创办者,他平日交游甚广,其中不乏对金石碑版之学有研究的同道。于是,他首先想到恩师平阳县学训导吴承志和瑞安大儒孙诒让,故拓片两通相赠以求识读研究。此拓片开始被多人传阅,其出处也于社会上流传。有好事者辗转多方找到陈锡琛以求过目或赠拓片,令其深受其扰。为绝他人念头他对外一律言称挖墓穴的人害怕得罪死者,重新埋回墓里去了。毕竟那个时代,对出土文物文献尚未在普罗大众中有影响,能解读碑文者也少,其影响力也仅局限于乡绅士人阶层。由此,一度甚嚣尘上的关于此碑的归宿也就烟消云散。
 
 
        但有一事端却引起一个人的极大关注,关注者就是金石大家方介堪先生。

        事情得从1919年说起。一次陈锡琛与方介堪会面闲谈中提到此碑。陈不无惋惜的叹说,说券石虽然不在,但知方先生对碑版金石深有涉猎,可将以前所拓的碑文转送他一张。但此事就此却没下文。不过其后的一次偶然,方介堪先生却在他处见到的一通该券石拓片,纸张和用墨又都是新的,不像是旧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方先生对此多了一个心眼。直有十来年后的某一天,事情峰回路转,出现戏剧性的一幕。
 
        1930年,方介堪在上海美专任教,他教的学生中,就有来自平阳的学生陈德辉,而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十年前答应送其券石拓片的陈锡琛的孙子。陈德辉一听老师说起的往事,二话没说立马答应届时回平阳新拓相赠。半年后,当看到全新的拓片,方先生原来的存疑释然而解。始知买地券并未如当年所言已回埋墓里,而是真实在陈家珍藏。只不过陈锡琛得宝识宝,秘不示人而已。
 
  • 券石重见天日再获新生
     
        1949年5月7日,温州和平解放。1950年政府开始抢救征集整理文物。1950年10月,温州市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协商委员会决定筹组市文物管理委员会,聘夏鼐、梅冷生、方介堪、吴天五、张一纯、吕灵士、董朴垞、孙孟晋、王荣年 等十五位先生为委员。1952年任命刘景晨为主任,梅冷生、方介堪为副主任,着手文物的各项工作。地方社会名流和乡贤开启捐献文物先河。孙孟晋先生率先把1936在浙江省文献展览会陈列过的180件文物捐献给市文物部门。继而,吴百亨、林镜平、戴夷乘、冒广生、夏鼐、梅冷生、黄苗夫、谢磊明、叶赤臣、刘景晨、汤莲塘、方介堪等纷纷慨然捐献家藏书画、碑帖、铜器、石雕、甲骨文等文物。
 
 
        作为温州文物分管的主要领导,此时的方介堪先生脑海里始终没有忘记寻找“朱曼妻薛氏买地券”的下落。由于有了上海美专的那段经历,他坚信这块石牌依然在世。
 
        1953年,走马上任市文管会副主任不久的方介堪先生即专程赴平阳,寻觅买地券原石。当时在平阳文化部门任职的萧耘春先生因职务的关系,陪同方先生一道赴宜山寻访。据萧先生回忆,他们行前就对原石的存世的种种可能进行分析。首先按陈锡琛的学识,深知此碑的价值所在。比如在他有限的所赠拓片的圈子中,吴承志是考据学家,孙诒让为朴学大师,冒广生是海内名士,刘绍宽为宿学名儒,足见陈氏的眼力与对碑拓的自重。其次,陈氏为江南(今宜山、钱库、金乡旧称)旺族,势力可炽,要得此碑易如反掌。至于说出土后重新回埋应是推辞。1930年在上海美专时,学生陈德辉曾有新拓相赠,故当时原石就在陈家。另外,退一步说,按当地的迷信说法,此券是旧鬼所有,岂能与新鬼同享回埋墓中。后有人说,此碑出土已有五十三年,即便是1930年前后出现过,距今也有二十余年,世事如棋,陈家会否变卖或损坏?马上被人否定。因陈家有恒家,又系书香世家,陈锡琛子也酷爱书法,写得一手好北碑。大家最后得出唯一的结论:碑还在陈家。方先生一行到了宜山陈氏旧宅,此刻陈氏后裔已散居外地,而旧宅房间多,加之土改产权分割他姓,虽多方搜寻,依然无果,方先生初访无功而返。解铃还得系铃人。回温后方先生便直接向学生陈德辉询问买地券的去向,陈德辉记忆中其爷爷临终前曾将此碑秘藏,只提供初步的线索。1956年,回乡的陈德辉竟在旧屋书斋地板下找到原石,并立即上报市文管会。闻悉的方先生再度来到宜山,组织购回,后收藏于温州地区(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巧合的是,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长的夏鼐先生,从北京回温州探亲,在该月11日的日记中,记载了在江心屿见到“新收得晋咸康朱曼妻买地券”。可见,购回时间在此前不久。这件珍贵文物,在陈家幽闭近一个甲子,终于重见天日。1995年5月16日,地券经国家文物局的专家定为一级文物。
 
  • 地券价值的考略
 
        买地券或冥契、幽契,是一种土地买卖契约文书,券文书写或镌刻于石、陶、铁、铅、木、砖等质材,多数埋于墓中,作为替死者购买阴宅、冢地的凭证。这种死者的虚拟空间所有权,目的是为避免在阴间受神鬼的侵扰,所列的土地四至、价值和证人均为虚构。其产生源于人们对鬼神的恐惧和鬼神信仰,这与东汉,特别是魏晋以来社会动荡变革,儒家思想逐渐失去统治,传统的道教、玄学发起起,仙化得道思想的流行有密切的关系。这种风俗,自汉代一直沿袭到明代。
 
  
        “朱曼妻薛氏买地券”刻于东晋咸康四年(338),长方形,纵30厘米,横17.2厘米,厚8.5厘米。石质粗松,色灰黑,已断裂。石面阴刻篆书文字106字,共8行,前7行每行14字,最后一行8字。格线粗细不匀,刻得较为草率。券文如下:

        晋咸康四年二月壬子朔四日乙卯,吴故舍人立节都尉晋陵丹徒朱曼故妻薛,从天买地,从地买宅,东极甲乙,南极丙丁,西极庚辛,北极壬癸,中极戊己,上极天,下极泉,直钱二百万,即日交毕。有志薛地,当诣天帝;有志薛宅,当诣土伯。任知者:东王公、西王圣母。如天帝律令。司(司,“合同”二字并写的半截字)。
 
 
        由于此碑出土的年代为晋,晋初沿袭曹魏禁止立碑,当时通常的做法就是直接把相关文字记录埋到墓里,故传世魏晋碑文鲜少。从此碑出土之日始,特别是陈锡琛将碑拓流布社会,引起金石界的关注。
 
        吴承志率先撰写《书朱曼买地宅券后》《再书朱曼买地宅莂后》两篇考证文章,罗振玉编撰的《地券征存》也收入此买地券。任职瓯海关监督的冒广生因刘绍宽转赠拓片专门撰写了《朱曼妻薛氏地券跋尾》一文。刘绍宽主修的《平阳县志》卷55《金石志》以《朱曼妻地莂》为名收录。1936年5月31日,《东南日报》“金石书画”副刊第58期刊出海宁邹氏适庐所藏拓片,下附中国近代碑帖研究权威陈锡钧撰写的《晋朱曼妻买地券题跋》。1965年,《文物》第6期刊登方介堪撰写的《晋朱曼妻薛买地宅券》一文 ,引起广泛关注。这些考据文章有从文字、风俗、人口、书法等诸多方面进行诠释。涉猎很庞杂,在学术界产生广泛影响。吴承志从时间及对朱曼妻薛氏生平的考据,得出墓主夫君朱曼生世以及贬谪流寓平阳的过程。
 
      
        朱曼是三国时吴国孙权第六个儿子景帝孙休的太子舍人,也是孙休妻子朱夫人的亲属。后来,孙皓继承了帝位,把朱夫人的太后名位给废了,戚党代表人物朱曼受此牵连被贬流放到平阳鲸头村,随夫的薛氏死后也埋在平阳。据记载,西晋武帝太康四年(283)始置始阳县,旋改横阳县,为平阳分疆立县之始。而《朱曼妻薛买地宅券》刻石时间为成帝咸康四年(338),晚于横阳立县五十六年。说明横阳虽东南僻隅小县,但晋以来已有豪门世家的显达官宦流寓于此,朱曼也成为平阳历史可考的第一人。这块买地券无疑成为平阳(今苍南)移民史最早的佐证。
 
        此碑还有一显著的特色就是书法艺术。魏晋以来因禁碑严厉,故至今传世为少。这也给书法史演变发展研究带了断层。本来晋代是我国书法艺术的鼎盛之时,而买地券篆中带隶意,字体方折,笔画或单刀刻成,刚好补上从篆书过渡到隶书的空白,故是一件难得的晋代书法刻石。1961年,温州地区(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编印《温州文管会藏石考》即将此刻石列为书首。并给予极高的评价,称誉该刻石

        “篆文写法,有参用大篆,也有从简体,用笔很像《天发神谶碑》。其字体结构,已经是由繁复转到简省,笔调与《禆国山碑》很相似,刻法亦生动有神,可与秦故莽量相媲美。晋代对碑文禁得很严,石刻传世不多,刻的字体不是正书,便是隶体,从没有发现篆字的晋碑,可说是我国历史上仅有的晋代石刻遗文,是值得重视的。”
 
  • 参考书目
     
1、萧耘春、杨奔,《关于朱曼妻地莂》,《苍南文史资料》第一辑,1985年。
2、伍显军  吴萍萍,《温州出土三件买地券研究价值初论》,待刊稿。
3、杨思好主编,《苍南金石志》,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7月。
4、夏鼐,《夏鼐日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8月。
5、方介堪,《晋朱曼妻薛买地宅券》,《文物》杂志,1965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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