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长在苏州的“笨小孩”

2020-04-23 09:42:03 来源:吴中博物馆 点击:

        展开这两张短小的信札,一眼可见清秀雅致的行楷笔迹,功夫深厚,无可挑剔,但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内容里一件件“鸡毛蒜皮”般的小事——
 
(明)文徵明《致妻札》,上海博物馆藏
 
        “出殡的事怎么样了?棺材做好了没有?家里的钱还够不够用?现在再寄二两,凡事都节俭着用,不要跟三房四房多作计较,我当初两次出殡,都没有让大哥出过一钱,这都是你亲眼所见的。所以千万不要与他们计较,切记,切记!”
 
        这絮絮叨叨的口气,这事无巨细的叮咛,或许一般会让人想起追在家人身后操心家务琐事的母亲和妻子的角色,然而,事实正与这样的成见截然相反——这是一封写给妻子的家书,出自“吴中四才子”之一的文徵明之手。
 
        书迹是名家手笔,字里行间却尽是烟火气,而且勤恳真诚,无一丝敷衍,这便是文徵明其人的冰山一角了。
 
        “吴中四才子”里,相比唐寅的天才与传奇,文徵明的经历就显得不那么波澜壮阔,甚至可以说,就是个“笨小孩”。
 
        无论是十五岁就考中苏州府试第一名的唐寅,还是五岁就能写大字,九岁就能作诗的祝允明,冠以“天才”之名都不为过,而七岁还不会说话的文徵明,在天才们的光环之下,就更显愚钝笨拙。“起跑线”上看起来已经输了,若是再遇上平庸的父母,恐怕余生只能碌碌无为,和众多凡人一样湮灭为史册里的烟尘。
 
        所幸,他的父亲文林说:“儿幸晚成,无害也。”——自己的儿子确实身负才华,只是会大器晚成。
 
        文林官至温州知府,以清廉循良著称,在士林与民间声望颇高。他不可能不知道,吴中之地何等富饶,人才济济,灿若群星。自己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儿子真的还能出人头地吗?事实证明,这并非出自父亲视角的盲目溺爱和自信。
 

 

 
(明)文徵明《临兰亭》,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于是,到了十一岁终于能说话的文徵明,开始到外塾就读。此后,文林因职位变动、政绩考核等原因辗转温州、南京、苏州等地,文徵明随侍身侧,既增长见闻、广泛交游,也发奋苦读、勤练书画,文徵明余生的成就,究其根源,也不外乎就这两方面。
 
        早在还未能流利说话的时候,文徵明就已经被公认是个忠厚老实的孩子,多年在廉洁勤政的父亲身边耳濡目染,更是让这样的品德深刻地在灵魂里扎根。踏实地做好每一件事,日复一日,始终如一,对文徵明来说,大概再自然不过了。文林还曾下过定论——唐寅虽是天才,但个性轻浮,“恐终无成”,而文徵明将来达到的成就,将是他所不能及的。
 
        当然这话与事实有出入,至少现在但凡懂点历史的人,都不能说唐寅是个“无成”的人,但以当时的情况来看,文林所指的或许是唐寅才华横溢却屡遭不幸的人生,这从一个父亲与名吏的角度出发,倒也不算完全失真。于是为了保障文徵明的人生,文林除了提供安稳的家世与充分的鼓励,还为爱子引荐了恩师。
 
(明)文徵明《湘君湘夫人图轴》,故宫博物院藏
 
        此图根据屈原《九歌》中“湘君”、“湘夫人”两章而作,是文徵明早期仅存的人物画名作,也是吴门画派的典型人物画。
 
        《明史·文徵明传》说得很清楚:“学文于吴宽,学书于李应祯,学画于沈周,皆父友也。”这几位“大牛”都是文林的朋友,自然要看着人情,提携后辈,并且他们有着共同的出身地——苏州。后世将活跃于明代中期苏州的这些名家,称作“吴中派”,可见影响力之广。
 
(明)文徵明《中庭步月图轴》,南京博物院藏
 
        有名师指点,可以少走很多弯路,文徵明在李应祯门下学书法,还是一如既往的认真严谨,别人做一遍就能完成的事,他会不厌其烦地重复数遍,延续到诗文与作画上也还是这样的习惯,到了晚年都未曾变过。这样的劲头,可以说是真性情使然,也未必不是为了十九岁那年,被岁试的宗师批评字迹不佳带来的“心理阴影”——知耻而后勇,往往动力和势头就会更加迅猛。不过,文徵明并不将之表现为纵情恣肆的笔意,或一泻千里的气魄,他矜持而慎重地落下每一笔,也许对于一些人而言,这太不“痛快”了,但在更多人眼里,这样的一丝不苟,反而成了这位宗师身上最能令人过目难忘的气质和魅力。
 

 

 
(明)文徵明《小楷书千字文》,收藏地不详
 
        在清代马宗霍的《书林纪事》里记载,文徵明临摹《千字文》,每日以十本为标准,因此书法进步神速。哪怕不在练习的时间,只是为了给人写封回信,也从不马虎,但凡有一点觉得没写好,就必定再三改动,从不厌烦。于是评论家们就有定论——“愈老而愈益精妙”,时间的考验,反而成了最好的催化剂。
 
        大凡艺术家都有自己的执着,一代宗师就更不用说了。老实人不等于可以被随意牵着鼻子走,忠厚勤恳,是为了从一而终地贯彻正道,文徵明的作品和事迹都在诠释这样的事实。
 
        凭着不世天才而春风得意的唐寅,没过多久就遭遇了著名的科场舞弊案,境遇瞬间天翻地覆,声名狼籍之下,连生计也难以维系,他以一封《与文徵明书》向好友文徵明求援,剖白心迹,字字泣血,若非真心引为知交,难以有此真言。这一年又正逢文林卒于温州,文徵明料理父丧,想来并不轻闲,但他仍然记挂着唐寅的处境。多年后唐寅还能记得,当所有人都排挤指责他的时候,“徵仲笑而斥之”——文徵明温厚守礼的性情,做不出唐寅那样的事,却始终相信朋友。
 
(明)唐寅《悟阳子养性图》(局部),辽宁省博物馆藏
 
        此图由唐寅作画,附文徵明行书《悟阳子诗序》,可谓诗画双绝。
 
(明)唐寅《悟阳子养性图》拖尾文徵明《悟阳子诗序》(局部),辽宁省博物馆藏
 
        其实早在这之前,唐寅就曾因为性情不羁而得罪过提学考试的主考官,险些被取消科考资格,多亏文徵明与和其父文林多方斡旋,委托了苏州知府曹凤前去说情,又有名士沈周、帝师吴宽等暗中出力。吴中文人群体对于文徵明、唐寅这样的后起之秀尽了最大的保护,好处与坏处都有。唐寅在苏州被“宠”惯了,一出去就骤然遭了社会的毒打,却根本不打算吸取教训,狱事之后紧接着夫妻失和,失意远游,染病回苏州休养后又与弟弟分家,生活几乎一塌糊涂,但他靠着卖文画为生,还是纵情酒色。文徵明作为朋友,少不得要规劝,但据说也正是这样出自好意的多番劝告,反而让唐寅极为不满,最后又是一封《答文徵明书》——大意为,“我自少年时代就与你文徵明投契,尽管别人都觉得我们不是一类人,但我依然把你视作知己,没想到你也不能理解我,那就算了,我惹了你生气,你也别再管我了。”
 
        任性大概也是天才们不可避免的毛病,以文徵明的性格也不可能针锋相对地回骂。十年后唐寅来信“服软”,基本就摒弃了前嫌。甚至,那封基本等同于绝交宣言的信发出后,两人的交集也其实没有彻底断绝。毕竟同在苏州,都是诗文画皆擅的知名精英,“朋友圈”重合概率高得惊人,真想不通往来也是很难,可能随便一个聚会或是活动就遇上了,哪怕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拐几个弯也总能联系上。
 
(明)文徵明、仇英合摹《李公麟莲社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比如苏州藏书家朱存理精通鉴赏收藏,却也不乐仕进,穷到买不起代步用的驴,于是“吴中四才子”之一的徐祯卿在他们的苏州“朋友圈”里发起众筹,以一篇《为朱君募买驴疏》号召大家献爱心,唐寅即便自身境况艰难,也还是拿出旧刻的《岁时杂》一部,抵银一两五钱,文徵明虽未参与,但这些人之中首位响应并捐钱的,正是他一生的至交钱同爱。钱同爱与文徵明一生相伴,从年少到年老,他的女儿嫁给了文徵明的长子文彭。后来仇英将这件事画成了《募驴图》,画幅后面详细记录了捐赠者们的心意。文徵明还曾赠送过仇英名贵的寿山黄杜陵石,仇英就在他女儿仇珠十五岁及笄之年,用这块石头刻了一方“杜陵内史”印章赠给女儿,“杜陵内史”自此成了女画家仇珠一生的字号。
 
        所以,至少从现有的书画、诗作与活动轨迹来看,这些说巧不巧,意料之外和意料之中的碰面都没有直接造成尴尬。将他俩联系起来的人中,还有那位在此时存在感相当高的琴师——杨季静。
 
(明)文伯仁《杨季静小像》文徵明题引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明)文伯仁《杨季静小像》,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文伯仁是文徵明的侄子,性格暴躁,年少时曾与叔叔文徵明打官司,一度有牢狱之灾。但他能诗善画,擅长人物,也是习仿文徵明风格的后辈与学生中,自成风格的佼佼者。此图画琴师杨季静,有文徵明题引首,还有祝允明与唐寅的题字。
 
        杨季静与其父杨守素都善琴,且才气不凡,以琴技游走于公卿名士之间,与诸多名人都有往来。他动身去金陵时,唐寅作《南游图》相赠,上面有众多文人题字,其中就有文徵明。后来文徵明五十九岁时,绝意仕途,辞官返乡,自觉日子闲适恬淡,相当惬意,这时杨季静提出请求,希望文徵明能为他抄写《琴赋》。文徵明的意思,由这幅《蕉石鸣琴图》的画上款识来表明:“余不能辞,辄此似焉。若传之再世,此幅可为季静左券矣。”也就是说,推辞不了,“左券”还是契约凭证之意,可见珍重之意。此画布局别致,书与画兼备,画仅占三分之一,画的是杨季静其人端坐抚琴,姿态悠然,背后湖石与芭蕉相映成趣,剩下的篇幅以乌丝栏为框格,以小楷书晋代嵇康的《琴赋》,足有两千余字,字字圆润舒和,雅致精妙。
 
(明)文徵明《蕉石鸣琴图》,无锡博物院藏
 
        明人王世懋曾有评价说,文徵明早年成名时的小楷,锋芒太露,年到九十后还能写出的小楷虽然从行为本身可说是难能可贵,但到底年纪大了,总显得勉强,最好的小楷,是在他五六十岁的时候写出来的,就像这幅《蕉石鸣琴图》。
 
        这就不得不提文徵明不顺的科举之路——虽说没有牵连狱事,也没有遭遇重大的阴谋或算计,但他在书画诗文上可以厚积薄发的天资,到了应试八股与官场心术上就几乎完全不顶用。八次乡试,均告失败,五十四岁那年终于得了翰林院待诏的职位,却薪资微薄,职低言轻,往后四年间日子不舒心,书画也未见长,文徵明最后认清了自己,辞官回乡,做吴中山水间最自在的文人。
 
(明)文徵明《寒林钟馗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传说钟馗能辟鬼,因此大多数钟馗画像都将他画得面目凶恶狰狞,文徵明此画却反其道而行之,画衣着简洁,面色和善的钟馗独立于寒林中,别有一番意趣。文徵明的画作往往工致精细,此幅却是难得的以粗笔画成的佳作。
 
        并非只有他一人这样。富庶多情的吴中养育出的才子名士,满腹才学和志趣不为妥协千里之外的威压,于是既曾出过一腔热血的“东林党”成员,也有不少决意不与俗世同流合污的隐士名流,文徵明只是果断选择了后者。这或许也是“笨”的一种表现,就像他给人写字作画的“三不应”——“宗藩不应,中贵不应,外国不应”,平民百姓可以用一筐箬饼就换到文徵明的真迹,达官显宦、外国来使却是不论掏出多少真金白银,还是摆出多大阵仗登门拜访,他一概不答应。不像唐寅那样逞口舌之快得罪人,文徵明的拒绝也带着“笨”的气质。有人想送他钱,就指着他的衣服说:“你的衣服怎么如此破旧?”文徵明淡然答道:“因为被雨淋了。”
 

 

 

 

 

 




(明)文徵明《天平山诗卷》,南京博物院藏
 
        天平山位于苏州府西二十里,文徵明与友人祝枝山、唐伯虎等人多次登临游玩,并留下诗作。这是文徵明将旧作四首诗文以行草书写而成,当时他已年过八旬,但依然笔力雄健,是其大字行书的典范之作。
 
        也因吴中之地,始终是他的避风港。一回来,心情舒畅,生活惬意,自然书画创作如鱼得水,水准与优势慢慢超过了沈周、唐寅等人,在唐寅去世后,他成为吴门画派领袖长达三十年。这三十年里,他基本没有离开过苏州,凭借书画上的声名,他生活富足,又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经常聚会雅集,让杨季静这样的琴师鸣琴助兴,饮惠泉水泡出的香茗,兴致正高时,也就下笔如有神。
 
(明)文徵明《独乐园图并书记》,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是文徵明八十九岁时的作品,以王蒙笔法画司马光独乐园图,并以行书抄录《独乐园记》。
 
        他本就是个不喜游历的人,除了乡试时要去南京,供职翰林院时待在京城,此外无论是学文习画,还是以书画为生,都在苏州。余生三十年,足迹所至就是无锡惠泉至虎丘山之间。赶考乡试的时候,他一定会经过惠泉,清灵泉水给他灰暗的仕途添了不少慰藉。他多次登临惠山,携众友品泉品茶,画出传世《惠山茶会图》。于是友人投其所好,经常从惠山带回泉水来送给他。有一次他在冬日雪夜收到装在小壶里的惠泉水,就雅兴大发地点起火炉,就着月色烹茶,用诗文记下绝妙滋味的同时,不忘嘲讽一波唐朝宰相李德裕为求讲究,让人千里运惠泉水到洛阳的事,不仅大费周章,而且肯定没有他现在的茶好喝。
 


(明)文徵明《惠山茶会图卷》,故宫博物院藏
 
        还有一位叫吴大本的友人,给他寄来阳羡茶,这正中他的心意。他认为阳羡茶和惠泉水乃是绝配,当天晚上就不能忍下茶瘾,起身烹茶,细品至味。
 
        就在“地炉残雪后,禅榻晚风中”,一杯至味的茶入口,文徵明就悟到了人生的真味。“笨小孩”到底是幸运的,在这钟灵毓秀之地,他的才华开花结果,他的一生悠长充实。一切都像这能烹出香茗的惠山清泉,面对着岁月的风霜刀剑,既温和敦厚,也勤勉执著,终有静水流深,不落凡尘之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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