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书论对书法形态基本规律的揭示

2020-01-19 10:21:55 来源:书法研究杂志 点击:

        古代书法理论著述从东汉崔瑗的《草书势》到清末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数量宏富,其中最重大的两部当是初唐孙过庭的《书谱》及晚清刘熙载《艺概》卷五的《书概》。前者初步建立了中国古代书学的理论体系,后者则是中国古代书学理论的集要与升华之作。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两部经典中均对书法艺术形态的基本规律这一重大课题做了精要的揭示和阐发,这是十分可贵的。
 
 
        《书谱》的最后一部分有一段文字集中阐述书法艺术的成功境界,即“至若数画并施,其形各异;衆点齐列,为体互乖。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违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迟,遣不恒疾。带燥方润,将浓遂枯。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乍显乍晦,若行若藏。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无间心手,忘怀楷则,自可背羲献而无失,违锺张而尚工”。这段话主要从变化与统一的高度描述了点画、结体、章法以及行笔、用墨的化境。其中用两句话对这一境界做了理性归结,即“违而不犯,和而不同”。所谓“违而不犯”,是说互有差异,却不相干扰,即协调者的变化。所谓“和而不同”,是说相互协和,却不雷同,即有变化的协调。就是说书法艺术形态必须注重变化,变化才能丰富多彩,才有生命活力;但一味变化而不协调,就会杂乱无章。书法艺术又必须注重协调,协调才会成为有机的整体;但一味协调而缺少变化,就会单调平板。因而变化与协调不能偏废,必须融合在一起。需要注意的是,两者中变化是根本,因为变化是一切有生命的事物——包括书法艺术形态的本质特征,又是协调的前提,无变化即无所谓协调,因而孙氏这里着重强调“穷变态于毫端”。
 
 
        总之,变化与协调的辩证统一,是书法艺术形态的基本规律。孙氏创发“违和论”,是对这一重要规律的深刻揭示,也是他对中国书法形态学的一大贡献。
 

        再看《书概》中的有关论述。刘熙载在《书概》论草书部分有一段文字:
 

        昔人言,“为书之体,须入其形”,以“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状之,取不齐也。然不齐之中,流通照应,必有大齐者存。故辨草者,尤以书脉为要焉。
 

        这一则说,草书形态多变而“不齐”,又由“流通照应”而“大齐”,即所谓“不齐而大齐”(简称“不齐而齐”),实际上正道出了书法艺术形态总体的基本规律而与孙过庭的“违和论”若合一契:其“不齐”即是“违”,其“大齐”就是“和”;其“不齐而大齐”就是变化与协调。显然,刘氏在承袭“违和论”的基础上,作出了更加简明、更为形象的表述。
 

        刘氏又运用“不齐而齐”这一基本规律,关照书法各种字体以及书法各部分形式因素,对他们不同的风格特征与审美规范做了精到的阐发。
 

        书法的各种字体是书法艺术总体的表现形态,刘氏的贡献首先是从实际出发,把各种字体分为动静两大类:
 

        字体有整齐、有参差。整齐,取正应也;参差,取反应也。
 

        书凡两种:篆、分、正为一种,皆详而静也。行、草为一种,皆简而动者也。 
 

        前一则所谓“整齐”,即总体偏于协调;所谓“参差”,即总体偏于变化。所谓“正应”,即端正的呼应;所谓“反应”,即欹侧的呼应。后一则判定篆、分(隶)、正(楷)书三种偏于协调而呈静态,为静态字体;行、草书两种,偏于变化而成动态,为动态字体。
 
 
        刘氏进而借以阐明两类字体的风格特征:
 

        正书居静以治动,草书居动以治静。
 

        楷书与草书是静、动两类字体的代表。前句说,静态字体总体处于静态而把握动态,即以协调为主,变化为辅;后句说,动态字体总体处于动态而把握静态,即以变化为主、协调为辅。此说既突出了每类字体相应的主导方面,又兼顾了其相对的次要方面,即于变化与协调各有侧重却不偏废。看这种辩证思维在具体字体中的体现:
 

        篆书要如龙腾凤翥,观昌黎《石鼓》可知。或但取整齐而无变化,则椠人优为之矣。
 

        篆属静态字体,全篇以整齐为主,其字形(《石鼓》属大篆)虽大小相近而异态却须变化生动,此即静中有动。
 

        又如前文所引论草一则,言草书全域变化多端,意象纷呈,然期间必有“流通照应”之“书脉”以贯通之,此即动中有静。
 

        字体两大类的划分以及每类风格特征的阐发,使书法创作与鉴赏有了基本的遵循。
 

        再看刘氏对书法艺术各形式要素审美规范的归结:
 

        凡书,笔画要坚而浑,体势要奇而稳,章法要变而贯。
 

        这一则是对书法艺术三大形式要素规范的概括,也是刘氏在“不齐而齐”规律关照下对书法主要构成提出的审美要求,言简而义精,对指导书法创作与鉴赏当有重要价值。其中关于“体势”(即结体)和“章法”的提法,十分精当:结体之“奇”即新异,由变化而出;“稳”即完好,自协调而来;章法“变”则不板滞,“贯”则不散乱,两说皆是不刊之论。唯“笔画”之“坚而浑”,意谓坚实而浑厚,笔者以为这一提法与互相对待的形式规律似有不合。如换作“实(实即坚)而逸”或更为对应,且符合书写的实际。试看刘氏另一论艺专着《游艺约言》中曾说:“书要笔笔落实,又要笔笔变动。”可知予言不谬。另外,刘氏这里又未提及“用墨”一项,笔者姑补作“沉而活”,庶几近之。
 
 
        再看下面两则,虽论章法,而突出变化与协调之理念甚明: 
 

        字之为义,取孳乳浸多。言孳乳,则分形而同气可知也。故凡书之仰承俛注,左顾右盼,皆欲无失其同焉而已。
 

        书之章法有大小,小如一字及数字,大如一行及数行,一幅及数幅,皆须有相避相形,相呼相应之妙。
 

        前一则引自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叙》:“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即合体之“字”乃由独体之“文”生养(孳乳)渐多而来,故“文”与“字”之间,“分形而同气”,即形态由独体变成合体而字义亦有关联。这里借以表明章法中的变化与协调的关系,即字与字“仰承”与“俛注”,“左顾”与“右盼”,而最终“无失其同”。其中“分形而同气”一语,用来形容书法意境之美,最为贴切。后一则论章法无论大小(前人亦称结体为小章法),皆有避让、有衬托、有呼、有应,仍是强调变化的统一。
 
 
        书法艺术形态的基本规律是形式美总规律在书法艺术中的体现,即是说书法的“变化与协调律”源自“多样统一律”,而刘氏的“不齐而齐论”则出自其“不一而一论”。他在《艺概》卷一的《文概》中说:“《国语》言‘物一无文’,后人更当知物无一则无文。盖一乃文之真宰,必有一在其中,斯能用夫不一者也。”《国语》所谓“物一无文”,意为单一的东西(原指顔色)不能构成文采。这一提法无疑是正确的。《说文解字》:“文,错画也。”即文采是(色彩)交错的图画,既是“交错”而生,必是两种以上的元素。然后“物一无文”衹讲了问题的一个方面,而两种以上的元素还必须“交错”在一起,才能构成文采。因而刘氏从相对的方面做了重要的补正,提出“物无一则无文”。这里的“一”即统一,与“物一无文”中的单一不同。意味两种以上的东西没有统一在一起便构不成文采。也就是说,文采的构成有赖于不同元素的统一,这统一之“一”正是文采的完整存在;也衹有在这整体中,那些单一的元素才能发挥作用,故刘氏称之为文之“真宰”。刘氏这一补正十分重要。从“物一无文”到“物无一则无文”,合起来就是“不一而一”。其实“不一”就是多样,“一”就是统一,“不一而一”就是今天所说的“多样统一率”,也就是形式美总规律。
 

        从“不齐而齐”再到“不一而一”,可以看出,作为一位杰出的文艺理论大师,刘熙载对古典艺术哲学有着多麽深湛而通透的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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