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蕉笔下的魏晋风神

2020-01-09 16:16:28 来源: 书法导报社 点击:


白蕉笔下的魏晋风神
 
黄 凰
 
一、魏晋思想文化对书法的影响
 
        书法史一般认为,在中国书法艺术上达到自觉与高度成熟的时期便是魏晋时代。此时,儒释道诸说共鸣,老庄之学兴盛,这种思想的碰撞与解放成就了魏晋士人特殊的心态,后人用魏晋风度来概括这一时期士人特殊的心态与行为。魏晋风度的理论形态——玄学,书写了中国哲学史上重要的一页。玄学打破了儒家经学在精神领域的独霸地位,重新激发了士人理想思想的自由与活跃,开始从不同的角度去探讨个性存在的意义与价值,这些因素为文艺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契机。从东汉末年到魏晋,这种反映在意识形态与文艺——美学上的同一思潮的基本特征,便是人的觉醒。
 
        拥有各种优越条件的门阀士族们,此时的心思、眼界、兴趣便发生了从外向内的根本转变。由环境转向内心,由经学转向艺术。对人的评议,也由两汉以外在的功业、道德、学问的品评,从而转向内在的才情、气质、品格、风貌等。人的内在的精神性取代了外在的行为节操,成了品评的最高标准和原则。这种向内的精神性的追求,反映在哲学上,便有王弼所说的:“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无形,由乎无名,无形无名者,事物之宗也。”只有内在的精神本体,才是原始、根本和不可穷尽的,而外在的任何功业事物却都是有限的。反映在艺术领域,则产生了“以形写神”和“气韵生动”,这样的美学理论和艺术原则。而它们的内涵,就是要求作品生动地表现出入的内在精神气质、格调风度,是一种不可穷尽的内在神情。这种追求人的“气韵”和“风神”的美学趣味和标准,与魏晋的人物品评、玄学思辨的要求完全一致,共同体现出那个时代的精神——魏晋风度。
 
 
        当人的觉醒导致了文的觉醒后,书法艺术也充分表现着这份自觉,体现出魏晋风度的内涵,这是魏晋书法繁荣的重要原因。在玄学的影响下,晋人的美感和艺术观,便是以老庄哲学的宇宙观为基础,倾向于简淡玄远、超然绝俗的美。它亦影响创作者的心态,使之能保持虚静的创作状态,而这些都是魏晋书法风格的重要成因。晋人风神潇洒,不滞于物,他们在山水间怡情,追求优雅从容的风度,这些因素促使晋人形成了一种高雅而洒脱的情怀,当晋人把这些审美情怀注入书法创作时,也就促生了魏晋的尚韵书风。欧阳修云:“余尝喜览魏晋以来笔墨遗迹,而想前人之高致也。所谓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叙暌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已。盖其初非用意,而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披卷发函,烂然在目,使人骤见惊绝。徐而视之,其意态愈无穷,故使后世得之以为奇玩,而想见其人也。”晋人以极为优美的线条形式,表现出人的种种风神状貌。逸笔草草,却能够自尽风神。欧阳修说“盖其初非用意”,是说晋人书之自然。而“用意”便故作,故作便不真。晋人之书所以动人,除了高妙的技术,更是他们至情至性、洒脱、真率的心性与风度。史称晋人书以韵胜,这种“韵”,即晋人超迈气度、潇洒襟怀的显露。所谓书如其人,而“二王”就是这一极致的代表。
 
        在一千多年的帖学发展史中,无论是革新派,还是复古派,很少有书家没有从“二王”法书中汲取过养分,但魏晋的那一抹风神和韵致,却随着时代的创变,渐渐地流失,难以再现。梁巘在《评书帖》中,将书史作了总结:“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晋书神韵潇洒,而流弊则轻散。唐贤矫之以法整齐严谨,而流弊则拘苦。宋人思脱唐习,造意运笔,纵横有余,而韵不及晋,法不逮唐。元明厌宋之放轶,尚慕晋轨,然时代既降,风骨少弱。”梁巘说,后世想要再追寻魏晋之道,但时代与人的精神风貌表于书道,却都渐显靡弱了。魏晋书风中的生生不息之意,随缘生发之机,手舞足蹈之慨,契妙自然之美,与之远矣。然而就是在碑学兴盛帖学式微的民国,人们却从这位狂士白蕉身上,看到了久未再现的魏晋风神。
 


 
二、白蕉对魏晋风神的感知
 
        白蕉书法最大的成就,是其对魏晋风神自然而深刻的把握。在民国时期,以“二王”为宗的沈尹默集群中,论气韵和风神胜出者,恐怕当数白蕉。有论者谓近世帖学三家:沈尹默的法,白蕉的韵,谢无量的变,似颇有些意思和道理。晋以尚韵为瞻,而白蕉独得其髓。

        白蕉一生几乎是毫无动摇地在“二王”书法的审美范式中孜孜探求,形成这种对魏晋书风的崇尚,用他书论中的这句话来解释最为恰当。他说:“医家谓人之所嗜,往往即其体内所缺乏者。我谓学艺所师,即其个性相近者。”“二王”书法所体现出的潇洒绝俗的风神面貌和气质个性,令白蕉一生追慕,也是其情性的与之暗合。“补白大王”郑逸梅在《记云间白蕉》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永安月刊》出满百期,举行庆祝会,设盛宴于旧时的楼外楼,我是编辑之一,白蕉是撰稿人之一,就邀了白蕉参与其盛。白蕉这天穿了件长衫,脚上是一双僧侣所穿的缕空布鞋,且赤足不御袜子。其时赤足穿皮鞋的,只有摩登女郎,以豆蔻涂了脚趾,显其六寸圆肤光致。男子赤足出入交际场中是从来没有的,白蕉成为创举。”而这一创举,亦足见其性情。
 
 
        白蕉的旧学根基很好,他不但好魏晋人书,也特别爱魏晋间的人和事。他曾对好友郑为说,可惜没有一间空屋能满挂晋人书牍墨帖,朝夕徘徊其间,庶计免乎受时下书风影响。这种“名士”气息,也经常流露在白蕉玄风禅意的题识和书论中。在白蕉的眼中,魏晋的书法之所以风神气韵逼人,书如此是因为人即如此。他在书论中说:“祖太保见卫玠,谓此儿有异;谢公许褚期生以必佳;和峤有栋梁之用;羊叔子何必减郭太业,此莫非是一种气象。气象最要紧,亦是无假借。书亦是如此。”气象,犹言风度、气质。当人物的风度气质、精神风貌表于书,便产生了书外之意,韵外之致。因此,读白蕉的书论可以发现,他与一般书家只停留在笔墨技巧上的探讨不同,白蕉关注更多的是一幅作品的自然韵致、格调气息,关注的是创作者的胸襟和品格。他深知人品与艺术的关系,所以他说:“人之气有清浊,无与穷达;书画气有清浊,无与纸墨。能别此气,思过半矣。”
 
        白蕉评赵孟頫与董其昌的书法,谓其行楷亦流美、纯熟,也欲有直接晋人之雄心,然其二人却终未入魏晋堂奥。那么,在白蕉看来什么才是真正的魏晋风神呢?白蕉拈出了“韵”“萧散”“自然”等诸多美学概念进行了讨论。他对于魏晋之韵的研悟,在其书论中有充分的展现。关于“韵”的内涵,他这样诠释:“所谓‘韵’最难讲。风神蕴藉,萧散从容,有时可为之注解。然韵字尚包含一种坚决之气。羽扇纶巾,指挥若定。观晋人书,往往有此感。”说“韵”容易作阴柔之想,实是误会。在白蕉看来,“韵”更是包含一种果断、洒脱的气象。韵的另一种品质是含蓄:“作书力在内者王,力在外者霸。若过于鼓努为力,肆为雄强,则张脉贲兴,将如泼妇骂街,何成书道。”在庄学的背景下产生的气韵观念,其清虚、玄远实系“韵”的性格,而鼓努为力,肆为雄强,则离“韵“的内容远矣。
 
 
        而关于“韵”在具体笔墨书写中如何体现,白蕉说“侧笔取势,亦从合得浑来。风竹相迎相亚,忽迫忽避,是锺王得意处,是魏晋之韵。”无一笔不取势,点画都在势中。魏晋之韵,出乎自然之法。风竹迎亚避让同乎行间字里随缘生发之机,契妙自然之美。“或以偏锋解作侧锋,非也。侧锋之力,仍在画中。因势取妍,所以避直而失力也。玩锺王帖,可悟此理。”魏晋书风,飘逸萧散,却绝无轻浮薄怯之感。因用笔蓄力其中,欲浑欲遒,则精神焕出。
 
        对于晋人法帖中章法形式的认识,是白蕉的另一个重要发现,他认为晋人的章法特征在于:“晋人书牍,行法似疏实密。学者注意于此,可以悟人。今人书牍无可观者,于此等处正复少用心。”似疏实密,最可玩味。字距小一定挤,而不一定“密”。“密”并非单指行间的字距,而更在于行间、字组的互相生发之势。生发间得茂密、充沛之感。“萧散”,常被用来形容魏晋书风的特质。白蕉言:“‘萧散’二字,最好解释,正是坦腹东床,别于诸子矜持。”矜持纵然不是虚伪,也令人变得做作。情感和个性的真实,都容易被这种做作所掩蔽,不见真精神流露。王羲之落拓不羁,超脱自在的气象,故其书亦得萧散洒脱的风貌。另外,自然真率亦是魏晋书法的面貌所在。所谓:“隆中决策,扪虱而谈,此气象正复伟岸闲逸。若村姑作态,浓抹胭脂,总是一股恶俗气;而朱粉不施,荆钗布裙,或愈见美人丰采。”书法经过王羲之的发展创变,自然书写与艺术审美完美结合,使之既能在表现形式上充满丰富性,同时又保持着技术上的真率与自然。而魏晋之后,矫饰之风始开。刻意寻求展现个性的技巧,却也逐渐丧失了书写迹近自然的意味。故白蕉曾言:“老来作贼,窥得自然。”恐是近“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令其则更能切悟“自然”之妙趣。
 


 
三、独得晋韵风神的白蕉书艺
 
        白蕉在《云间随笔》中说:“学章草由隶沙简入,学散草由楷行入。此两途,未可别立异说也。然学锺王楷行,自欧虞入,故是一路。”自欧虞上溯锺王,这就是白蕉自己走过的道路。他由唐入手,而后直追魏晋,由楷正而及行草。之后专攻“二王”,无师承,全靠自学。
 
        从社会习尚言,魏晋文士,志在山林而轻轩冕,在出发点上,便不以书法为求仕的工具,排斥功利的目的,正有利于书法品格的超迈。而白蕉生性闲雅,不慕名利。他也鬻书为生,但他却保持了一个艺术家最宝贵的感觉能力。因此,他既不要求自己篆、隶、楷、行、草五体俱全,也不重视“碑版榜书遍及江南”式的世间浮名,相反,倒是吟诗画兰,弄些于生计无补的雅逸事。这种处世态度看起来是使白蕉不会家道殷富,但却足以成全他的书法灵性。
 
        而在白蕉书法作品中,最能代表白蕉书法整体气韵、风神的,主要体现在其经典手札作品与《兰题杂存》两部分。
 
        白蕉与姚鹓雏信札为20世纪四五十年代作品。姚鹓雏颇有诗名,且年长于白蕉,故信札间白蕉多呈其诗作以求斧正。与姚氏的信札标志着白蕉不同行书风格的全面成熟,是他极经心用意之作。其请益之勤,交谊之深亦然可感。但是,说到纯粹凝练、萧散脱略,恐怕还要看其后期的作品,如写给翁史焵的信札。
 


 
        白蕉与翁史焵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来往信札,可以算是《兰题杂存》之外,白蕉行书的另一个高峰。由于白蕉对姚鹓雏的敬重之情,下笔极用心慎重,但或许就是因为求好之心太过,所以读来不及与翁史焵书札更自由烂漫,机趣无限。翁史焵师事白蕉,二人过从甚密,书信来往频繁。致翁氏书中极明朗秀逸者,如《九月十二日帖》《小洋刀帖》,飘逸峻畅,行笔跌宕起伏。尤其是起收笔,紧约飞动,既有含蓄之致,又有峭拔之姿;朴茂者如《四月十一日帖》,信中说道自己爱墨之切,而生活之艰,故而常于黑墨与白米之间两难。又说道去杭州吊念黄宾虹一事,心情想必多是复杂。故而退笔残墨,不计工拙,只为吐诉忧情但却风神自足。这十余件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往来书信,隽永可宝,直与古人争衡,毫无愧色。
 
        白蕉还有一部分手札,书写随意并没有留下确切年月,这封致六科兄的信札便是如此。六科兄当指书法家包六科,他与白蕉、唐云、邓散木相善。信札大致内容是与友人探讨、抒发自己对于一些书法问题的观点。此信札在白蕉手札作品中,算不上精彩,但内容却很值得玩味。白蕉在信中说道:“日人藤原书气息在晋唐五代间,其结构虽有唐宋明者,要我国明时实无此高手也,真可叹佩。陆柬之书文赋功力可观差乏精彩处,亦复少变化。松雪徽明气息自更不如,至其得病处,正复相同耳。大致天分尚少用力甚多者往往如此。”藤原,当指日本“三迹”中的藤原佐理或藤原行成。白蕉称赞其气息在晋唐五代之间,结构取唐、宋、明。而对于陆柬之的“亦复少变化”,与松雪徽明的“气息”不如,和病处相同等一一作了评价。而此“气息”“结构”“变化”正复是白蕉所用心处。右军云:“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便不是书,但得其点画耳。”故要在点画之外,自有气势体息。在美学观念上,白蕉从“气势体息”的角度来判断,由此出发,魏晋的“气势体息”就成了他研究与创作的重点。
 
 
        白蕉能在法备的基础上将魏晋风度自然化出,如果将他书法技法中的特点作一些分析的话,会更加清楚他在用笔、结字、章法上是如何具体来体现晋韵风神的。首先白蕉与“二王”的共同技法特征是在用笔方面都善用切锋,而切的角度是丰富多变的。其次,结字在平和典雅的状态下,讲求多变。同时,在章法方面的共同特征也更多,非常注意点、线、面的结合穿插。白蕉在此方面做得非常独具匠心,尤其是他的代表作《兰题杂存》,更能充分体现其书的意态纷呈,潇洒不拘。
 
        然而,白蕉在汲取“二王”精髓之后,亦开出自己的面貌。白蕉的用笔特征,首先是喜欢作方笔处理。其次,多喜尖锋入纸,这是他用笔的惯性所致。在使转中又多偏于方折,常是曲中带方,给人以硬朗之感。而在结字方面的特点,首先是重心多变。而重心的多变就形成了姿态的多变,特别是在处理左右结构的字时,白蕉特别注意形成重心的错落感。其次是开台多变。这种开合的多变,违背一般结字的规律,横或纵向的夸张,在章法中起到了一种调剂的作用,使得整个章法有丰富的变化。白蕉结字的另一个特点是,在结构中善用留白。白蕉对留白的处理非常精彩,充满趣味。除了借鉴“二王”的结字方法以外,他对欧阳询,以及宋人米芾都做了一定的研究。同时,白蕉敢于在其中做横向、纵向的穿插,这使得他作品的章法显得非常丰富。关于章法,白蕉对“二王”的墨迹手札进行了大量的研习,因此,他在自己的手札书信中的一些章法处理,就显得极其得心应手。
 
 
        而另一个最能代表白蕉书法整体气韵风神的便是其代表作品《兰题杂存》。《兰题杂存》的创作是分多个时间段完成的,每有所感,辄补记之。在这个过程中,白蕉的心态非常的放松,甚至有点放肆。笔墨恣肆,逸气横生,所以作品呈现出的意态非常的丰富。
 
        《兰题杂存》之所以杰出,在乎语隽与书妙。白蕉言:“花易叶难,笔易墨难,形易韵难,势易时难。势在不疾而速,则得笔;时在不湿而润,则得墨;形在无意矜持,而姿态横生则韵全。”此将画兰之甘苦一一道来,皆堪品味。“或问写兰如何乃佳,云间曰:先不问佳。曰:既若能矣,于昔贤宜安从?曰:古人何所师?曰:如何得神?曰:行所无事。”一句“行所无事”,与王羲之“静照在忘求”,所指同要。然语气中又隐隐透出自负甚至倨傲,这是白蕉式的语言,亦是他的性情。题兰之语,语隽义深,耐人寻味。再看洋洋长卷,略无矜持。或行取楷意,举手投足顾盼有致;或行融草法,行色匆匆不失态度。开篇第三行从“考亭又有五言兰花诗”始,作淡墨慢写,然点画清癯而不枯索,字形随意所趣,可以想见其挥运时心境之悠然。白蕉曾说:“用笔太露锋芒,则意不持重。不但意不持重,实是意尽势尽,则味亦尽矣。”而白蕉所言用笔之“味”,亦在“含蓄”。故而其用笔多体现藏锋,点画蓄力其中,线条圆润凝重又富有弹性。使转轻松、沉着,整体气息温润古雅。而通篇的结字随势生发,意态潇洒,充满韵趣。章法的处理上,更是出人意料之外,又在法度之中。章法和墨法丰富变化,让这件书法作品充满了意境之美。沙孟海跋《兰题杂存》大加褒奖:“行草相间,寝馈山阴,深见功夫。造次颠沛,驰不失范。三百年来能为此者寥寥数人。”而就是这样一种不激不厉,疏朗散逸的情调与气息,与魏晋书风之精神相应契合。让白蕉在得法、得趣、得意之余,尽展个人格调与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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