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成文:忆沈延毅

2020-01-08 16:12:36 来源:中国书法杂志 点击:
        1978年5月,我由孙德洲先生引见,认识了仰慕已久的沈延毅先生。沈老当时从农村走“五七”道路回来不久,住在皇姑区黄河大街西侧的一座一层两居室楼房里,有二三十平米的样子,里边一小间是卧室,外边一间接待客人兼作书房,靠墙放着一张不大的两屉桌、两把椅子,对面放着一张单人床,四壁空空。我们去时,沈老正坐在桌子旁抽烟。孙德洲向沈老做了介绍。沈老听说我是刚调到省创作办公室抓书法工作的,连说,好哇,好哇,多难得的工作,好好干。我说,以后还得靠您多支持多点拨。谈了一会,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拿出一幅新写的习作,请沈老指点。我写的有点像郭沫若的味道,很稚嫩,沈老看后,对我说,得写碑,才有古气,不然滴溜滑,俗气。还告诉我要多写龙门二十品。
 
80年代中期在,在寓所创作中
 
 
        这一年,国家对外展览公司要与日本联合举办中日现代书法展,各出20人,中方有赵朴初、启功、沙孟海、林散之和沈延毅先生等。沈老选定一天,让我过去为他砚墨抻纸。沈老写字很痛快,如断金切玉。一口气写了好几张,最后选定了两幅四尺行书对联“沧海先迎日,行藏独倚楼”、“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和四尺中堂“山雨欲来风满楼”让我寄出。有一次我向沈老求字,沈老写了一幅四尺对联:“竹粉有新意,松风含古姿”。我视若珍宝,请人装裱起来,挂在屋里,时时欣赏。后来,沈老又为我写了一副六尺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生辣古拙,气象非凡,我一直珍藏至今。再后来,他又为我题了“惕若斋”三个字,要我时时警惕,永远谦虚谨慎、戒骄戒躁。
 
70年代末,与苗波、杨仁凯先生等在一起
 
 
        1978年的5月下旬,省创作办公室在沈阳市政协礼堂举办书法笔会,参加的有上百人。沈老格外精神,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脚上一双三接头皮鞋,个子高高的,十分显眼。笔会先由一位外地擅用鸡毫笔的老先生写了两幅,随后,沈老在大家的注视中,不慌不忙,也以鸡毫笔写了四尺横幅“江山如此多娇”,气势开张,旁若无人,博得了满堂喝彩。
 
1979年9月参加辽宁省书法座谈会后
 
 
        1979年11月,辽宁省书法学会成立,沈老被推为会长,我是具体工作人员。1980年5月,由辽宁书法学会与国内五个省市的书法组织共同发起的“全国第一届书法篆刻作品展览”在沈阳举办,沈老给予了大力支持,并写了六尺对联“海为龙世界,天是鹤家乡”参展。当时全国各地书家云集沈阳,盛况空前,沈老异常兴奋,多次到宾馆热情看望各方宾朋,很多人都反映,沈老的字好,人也有风度,有气派,令人敬 仰,我们这些辽宁人都觉得脸上有光,为之自豪!
 
80年代中期,在一次书法展中
 
 
        1981年,著名老书家霍安荣先生不幸去世。霍安荣先生与沈老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曾一同入选过一个重要的展览,与沈老是至交,霍老的辞世,使沈老异常悲痛,他连夜写了一副悼联:“汉隶独专,太息斯人不寿;辰星可数,怆怀老友伤悲。”情真意切,令人动容。后来,他还为《沈河书艺》纪念霍安荣先生专刊题了两首诗:
 
        感旧苍凉已隔年,
        又从门士睹遗篇。
        愁来不待山阳笛,
        往迹回思一惘然。
        论书四体俱精新,
        隶楷平生致力纯。
        沈水扶桑名藉甚,
        难忘当年并选人。
 
        1982年4月初,辽宁省书法家协会成立,沈老当选为主席。这年的六七月间,沈阳九位中青年书家联合在沈阳举办了“九畹书法展”。展览引起了很大反响,得到了书界同道们的支持和好评。不知为什么,可能出于爱护吧,或认为这九个人太嫩,开始沈老对“九畹”展不是很支持,说“九畹”是“九大破碗”,一直骂了好长时间。俗话说褒贬是买主。其实沈老对这九个人还是相当好的,这九个人对沈老也是相当敬重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沈老的骂声逐渐小了,有时还在一些场合表扬“九大碗”、“十大碟”(指后来的年青人),说他们写得好,有潜力,有前途。在一次省书协的工作会上,沈老风趣地说:“现在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但得慢点推,我们都拔铆了!”逗得大家哄然大笑。这句话现在还在辽宁书界广为流传。
 
80年代初,在一次辽宁省书法工作会议上
 
 
        20世纪80年代初,有关部门领导为了改善沈老的生活条件,给沈老拨了套三居室的住房,房子在沈阳南湖,较原来的宽敞多了。沈老生活很简单,爱吃小葱蘸酱和虾仁豆腐一类,有时也喝点酒,也就一两盅。据说年青时很能喝,也喝醉过,但到了老年,就不那么喝了,自控力很强,所以自我认识他起,从没见他喝多过。沈老那么大年纪,除了眼睛近视外,身板相当健朗,一米九三的个子,腰不弯,背不驼,有人向他讨教长寿的秘诀,问他锻炼不锻炼,他说,我才不锻炼。的确如此。只是见他偶尔散散步,时间也不长。其实,他的秘诀在话炼。每天几乎不停地和人说话、唠叨,有时发牢骚,有时骂人,将别人气得够呛,他却顺气了、痛快了。由于沈老的威望和影响,也由于沈老的好客,所以很招人,每天的客人络绎不绝,有登门求字、求教的,有拜望的,有叙旧的,有被骂跑还来的,从早到晚不断人。说来也神,沈老那么大岁数,天天这么应酬,又是写,又是说,却从不嫌累,从不嫌烦,连年青人都受不了,简直不可思议。
 
70年代末,在一次书法活动上
 
        1985年下半年,辽宁书协准备举办临帖书法展,推动全省的书法基础训练。事先,我把这个想法向沈老做了汇报,他当即表示同意,亲自临了一幅四尺中堂《始平公》,带头参展。在展览开幕时,沈老在保姆搀扶下,拎着拐杖,出现在展厅,我陪着沈老将整个展览的三百余件作品逐一看完,沈老高兴地说:“这个展览办得好啊,比以前哪次展览都整齐,还是得好好临帖。”在沈老和其他老一辈书家的支持与鼓励下,辽宁书协的临帖展又办了好几届,为辽宁书法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80年代中期,在一次书法展中
 
        1991年,我看到了沈老的一幅新作:书法爱国,团结一家。写得歪歪扭扭,既古朴又大气,充满了天真稚拙的韵味,跟沈老过去的字不一样,多了一层天真和率意。我深为沈老高超的艺术造诣所叹服,心想,沈老真厉害,真是越写越好,越写越神!后来,我又见到几幅沈老这段时间的字,大致都这样,越发像小孩写的,越发富有童趣。可以说,沈老自这一年起,精神逐渐进入了一种半明不明的状态,艺术也由理性进入了非理性的境界,因而在不自觉中写出了神鬼难测的字来,点不像点,画不像画,隶不像隶,碑不像碑,古怪得很,有趣得很,呈现一派全新的气象,耐人寻味。尽管这段时间很短,但却是沈老艺术最闪光、最神奇、最难得的时期,是沈老一生艺术创作的一次大升华,是一种纯理性根本达不到的境界。
 
80年代初,在一次书法展中
 
        沈老的故去,对我的打击是相当大的。一个极有个性、极有造诣、极可爱可敬、极有趣又有点“可气”的老人,就这样溘然而逝,痛切之情可想而知。我在与沈老十四五年的交往中,受到了沈老的点拨和提携,沈老精湛的书法艺术和率真的德风令我崇拜和着迷。虽然在工作中有些磕碰,但我从心眼里敬重他,感念他。可以说,没有他便没有现在的辽宁书法。他是我艺术成长的一个重要的领路人。我虽然没有正式拜他为老师,也不敢妄称为他的学生,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受益者,从他身上学到了好多东西。他去世后,我时常翻阅我们在一块活动的照片,回忆起一幕幕的往事,沈老的形象还是那样鲜活,举手投足,音容笑貌,宛若眼前。1993年,我曾作了一首怀念他的诗:
 
        拄杖身如鹤立群,
        红颜白发倍精神。
        仙游杳杳知何去,
        不使“骂声”日日闻。


 
 
        为了纪念沈老,我与辽宁书协的同事们在1993年11月为沈老举办了遗作展,并与辽美出版社联合编辑了沈老的作品集。作品集收入了沈老各个时期的作品百余件,于1996年问世,完成了沈老的遗愿,对沈老的一生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2002年6月,我在牟心海先生收藏的沈老写给他的信札册页上题了三首诗:
 
        素纸如新墨迹清,洋洋洒洒韵无穷。
        篇篇率意篇篇妙,不差兰亭半点精。
        铁画银钩功最深,灵光闪耀越龙门。
        胸间多少宕豪气,都汇滔滔腕底云。
        高才自有爱才者,妙艺定当并世存。
        试看煌煌丝锦册,风标今日几多人?
 
        老无疑是当代书坛的巨擘,我坚信,他那独树一帜、标风高举的书法艺术,定会被越来越多的人们所认知,所推崇,他的德风也会被发扬光大,泽被来者。
 












 
原文刊载于2004年中国书法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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