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氏父子与黄庭坚的交游考述——从宋代两块书法碑说起
2019-11-07 15:52:59 来源:西泠印社 点击:
——从宋代两块书法碑说起
文/邹 亮
浙江出版联合集团出版业务部主任、编审
【摘 要】
著名旅行家徐霞客在祁阳游甘泉寺时,发现寺前甘泉井旁,有甘泉铭碑,铭文为北宋名臣邹浩作、南宋理学家张栻题跋,徐霞客评价:“邹大书,而张小楷,笔势遒劲,可称二绝。”笔者在寻访过程中,得知甘泉铭碑已毁,不胜感慨。幸运的是,在湖南祁阳浯溪碑林的摩崖上,找到了邹浩的书法石刻,酷似黄庭坚书法,颇具魏碑风格。机缘凑巧,在浙江余姚市牟山村姜山村的李姓农民家里,拓来了《舍黄檗裴公真像文并偈碑》,书丹者邹德久,即为邹浩之子邹柄。南宋参知政事李光称“德久书实当今第一,篆、隶、真、行,各臻其妙”,朱熹也对“邹德久楷书《大学》”予以好评。笔者在文献资料的查找过程中,发现邹氏父子与“宋四家”之一黄庭坚,有较深的交往,之前并没有进入黄庭坚研究者的视野。本文通过文献资料的钩沉拾遗,对邹氏父子与黄庭坚的交游进行考证。邹氏父子书法,两宋同时代士人评价甚高,而今人却无人论及,不能不说是件缺憾;新发现的邹氏父子的两块书法碑是难得的艺术标本,可为两宋书法史做一点补白。
【关键词】 邹浩 邹柄 黄庭坚 交游 书法
一、邹浩与黄庭坚
明崇祯十年(1637)四月二十七日,旅行家徐霞客乘舟抵达祁阳,游甘泉寺。寺前坡下,见一泉,味极淡冽,极似惠泉水。《徐霞客游记·楚游日记之四月二十七日》述:
徐霞客觅拓工,欲往湘江支流浯溪之摩崖,拓唐代颜真卿的《大唐中兴颂》。遇大雨,水涨舟阻,拓工不敢行。复趋甘泉,拓得甘泉铭二纸。
邹浩,字志完,号道乡居士,晋陵(今江苏省常州市)人,生于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卒于徽宗政和元年(1111)。宋元丰五年(1082)进士,北宋后期著名谏臣、学者,素以气节自励,秉公直谏,不悔贬谪。《宋史·邹浩传》称浩“任谏争,危言谠论,朝野推仰”。哲宗朝为右正言,章惇独相用事,邹浩三疏力劾,深触惇忌。宋元符二年(1099),因上《谏哲宗立刘后疏》,奋不顾身,犯颜逆鳞,章惇乘间排诋,被除名勒停、羁管新州。徽宗立,复为右正言、中书舍人,累迁吏部、兵部侍郎,又为蔡京所忌。蔡京趁邹浩原疏已焚,乃使其党伪作浩疏宣示之,有“杀卓氏夺其子”句,言辞诋讦,激怒徽宗。宋崇宁元年(1102)闰六月,诏责授衡州别驾、永州安置。崇宁二年(1103)正月,孟后再废,旧事重提,寻窜昭州。此即为邹浩两谪岭南,五年始得归。宋大观元年(1107),复直龙图阁;宋高宗时,复其待制,又赠宝文阁直学士,赐谥忠。
邹浩甘泉铭碑,今已不存,徐霞客的拓片今又何在?邹浩的铭文,清《康熙永州府志》卷二十二有载,亦收入《道乡集》卷三十三。全文如下:
祁阳邑城之北,有泉出焉。赡足一方,不知几千年矣。零陵蒋湋,恨元次山居浯溪,去泉才五里许。又数往来访寻山川之胜,见于文字,何所不有,乃无一言及此。遂以语晋陵邹浩而属铭之。铭曰:
山下出泉,其甘如醴。井洌而食,大国百里。莫之令而自均,民到于今受其利。云行雨施,自今以始。水不可以终止,其孰止之?
祁阳邑城之北,有泉出焉。赡足一方,不知几千年矣。零陵蒋湋,恨元次山居浯溪,去泉才五里许。又数往来访寻山川之胜,见于文字,何所不有,乃无一言及此。遂以语晋陵邹浩而属铭之。铭曰:
山下出泉,其甘如醴。井洌而食,大国百里。莫之令而自均,民到于今受其利。云行雨施,自今以始。水不可以终止,其孰止之?
碑文有张栻《跋》。张栻(1133—1180),字敬夫,号南轩,世称南轩先生,汉州(今四川省广汉市)绵竹人,张浚之子。宋孝宗乾道年间,主管岳麓书院教事,奠定湖湘学派基础,成为一代学宗。与朱熹、吕祖谦齐名,时称“东南三贤”。《跋》文云:
崇宁年间,邹浩贬谪永州,乡绅蒋湋请他为甘泉作铭,欣然应允。五十多年后,名儒张栻来访,从蒋湋后人处得稿本,为前贤嘉言懿行不至泯没,让后人考之有据,请祁阳县令刻之于石。甘泉既得邹浩之铭,又获张栻之跋,复获刻石立碑,实属甘泉之幸。480年后,常州府江阴人徐霞客见乡贤邹浩的甘泉铭碑,欣喜不已。徐霞客称邹浩的大字和张栻的小楷“笔势遒劲,可称二绝”,他请人拓下碑铭,予以珍存。如今原碑与邹浩书法,一同湮没在历史长河中,后人读到《徐霞客游记》此节,不禁怅然。
幸运的是,大唐中兴颂碑所在的浯溪碑林,留有一块邹浩的摩崖书法遗迹,位于现浯溪碑林小峿台大唐中兴颂碑亭阁之左,景区标识为石屏区29号,共37字,每个字大约7厘米。
碑文为:
◎ 宋崇宁四年,浯溪碑林摩崖邹浩书法拓片
邹浩诗《将往昭州示柄》:“与汝暂相别,南作昭州行。昭州距零陵,坦坦十日程,音信易来往,勿动异乡情。……零陵豪杰士,张邓尤高名。汝其师事之,北面听指令……”“张邓”,即张绥、邓璋,为“零陵豪杰士”。蒋湋便是请邹浩作铭的那位乡绅,也是为黄庭坚送葬的义士。明代周季风《山谷先生别传》云:“初,谪宜州,与零陵蒋湋相友善。士大夫畏祸不敢往还,独湋陪杖履。疾革,湋往见之,大喜握手曰:身后事委君矣。及卒,湋为棺送归葬双井祖茔之西。”又据《康熙永州府志》卷十六:“蒋湋,善属文,年少辞家入太学。既不遇,弃而归隐。黄庭坚在宜州病革,湋往见焉,庭坚委以身后事。及卒,为棺敛具舟送归。邹浩谪永州,湋从之游。浩有昭州之行,湋又为经纪其家。”
崇宁三年(1104)三月六日,黄庭坚与友人泊浯溪,观摩崖碑,刻石留念。碑文云:“崇宁三年三月己卯,风雨中来泊浯溪,进士陶豫、李格,僧伯新、道遵同至中兴颂崖下。明日居士蒋大年、石君豫,太医成权及其侄逸,僧守能、志观、德清、义明、宗广俱来……”曾陪同黄庭坚观摩崖碑的太医成权和祁阳僧人伯新、义明,一年后又来陪邹浩了。邹浩还带了儿子柄、栩以及零陵好友张绥、蒋湋,佚逸道人、文照估计是祁阳当地僧道。
邹浩碑刻书法,与黄庭坚的书法高度相似。黄庭坚生于宋仁宗庆历五年(1045),邹浩生于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两人都生于仁宗朝,黄庭坚年长15岁。杨时与邹浩是至交,在其《邹忠公奏议序》叙:“道乡邹公自少以道学行义知名于时,其为人也,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望之晬然,见于颜面,不问知其为仁人君子也。”宋徐度《却扫编》言:“元符中,邹以谏官论立后事,由是知名。”邹浩忠义诤骨,深得文人士大夫赞许。黄庭坚在谪居宜宾时所作《次韵石七三六言七首》之五 :“幽州已投斧柯,崇山更用忧何?且喜龚邹冠豸,又闻张董上坡。”汉杨孚《异物志》“北荒之中有兽,名獬豸,一角,性忠,触不直者”,“龚”指御史龚夬,“邹”即为右正言邹浩,称赞言官的忠直。黄庭坚虽比邹浩年长,中进士后先任县尉、知县,官职不高;相较而言,邹浩作为朝廷的台谏官,处于权力中心。黄庭坚41岁时,才诏秘书省校书郎,进入汴京。后由司马光推荐校《资治通鉴》,参编《神宗实录》。宋绍圣元年(1094)出知宣州,改鄂州。因章淳、蔡卞恶之,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徽宗即位,起监鄂州税,签书宁国军判官,知舒州,以吏部员外郎召,皆辞不行。此时邹浩任吏部、兵部侍郎,本是一次交集机会。直到黄庭坚谪宜州,徙永州时才“殊途同归”。崇宁初,蔡京手书《元祐党籍碑》颁布全国,州县皆刻石立碑。司马光等(曾任宰臣执政官),苏轼、邹浩等(曾任待制以上官),秦观、黄庭坚等(余官)均名列其中。被大奸巨猾的蔡京打入另册的人,可称同道中人。
据清李兆洛《邹道乡先生年谱》,崇宁元年(1102)七月,邹浩赴永州,沈夫人及子柄、栩偕行,十月三日到达永州。崇宁二年(1103)正月,除名勒停昭州居住,三月赴昭州,沈夫人与两子仍留永州,三月二十一日至昭州。而据郑永晓《黄庭坚年谱新编》,崇宁二年十一月,黄庭坚以“幸灾谤国”之罪,除名羁管宜州,途经永州。从时间上看,黄庭坚到永州时,邹浩已去昭州,应该没见面。黄庭坚将家眷留在永州,还托邹浩之子邹柄照管其儿侄的功课,在《宜川家乘》中多次提到与邹柄的书信往来。《与德久帖》有“五月初三日,桂林见陆海,问知侍郎台候甚健,开慰无量”句,问候邹浩健康,说明在永州期间,两家通好。经纪邹浩家的蒋湋又是照顾黄庭坚的那位乡绅,在患难之中,成为同道好友。
据南宋王象之编纂《舆地纪胜》:“《五君子帖》。苏子瞻、黄鲁直、秦少游、张文潜、邹志完与节孝徐仲车往还诗简也。知州向洹刻于郡斋,今在楚观。”南宋时就有人将邹浩、苏轼及门下弟子并称为“五君子”,知州还命人刻下往还诗简,以示尊崇。邹浩与善画墨梅的花光寺主持仲仁是好友,《道乡集》中有五六首诗是写给仲仁的,并收录为仲仁所撰《天保松铭并序》。据《黄庭坚年谱新编》,崇宁三年(1104)二月,黄庭坚过衡州,与仲仁相善,为花光寺作《天保松铭》,有“晋陵邹浩尝以问长老仲仁”句。邹浩、黄庭坚的《天保松铭》,均收入《全宋文》,文句相似,黄庭坚文恐为误收。然而,松树是坚毅、长寿的象征,历来为正直之士看重,两人均将历经千年而傲然挺立的巨松引为同类,品格可谓相似。邹浩《道乡集》中,《梦秦少游》《见鲁直题陶商翁碑后有感》两篇,分别是怀念秦观、黄庭坚的。
南宋庄绰《鸡肋编》载:“全州兴安县石灰铺,有陶弼商公诗云:‘马度严关口,生归喜复嗟。天文离卷舌,人影背含沙。江势一两曲,梅梢三四花。登高休问路,云下是吾家。’鲁直题其后云:‘修水黄庭坚窜宜州,少休于此,观商公五言,叹赏久之。崇宁三年五月癸酉,南风小雨。’至绍兴中,字墨犹存。”黄庭坚于崇宁四年(1105)九月三十日病逝于宜州,同年十一月七日,邹浩自昭州移汉阳军居住,途经严关, 在兴安石灰铺,看到黄庭坚的遗墨,睹物思人,不胜伤感,作《见鲁直题陶商翁碑后有感》,诗云:“石上犹新墨,忘情亦叹嗟。殊恩但归骨,冷迹尚平沙。愿力消尘垢,瞻依盛宝花。人间几行泪,空洒玉川家。”这是邹浩与黄庭坚从书法到情感交流的一个确证。
黄庭坚宋元祐间学书于周越、苏轼,受到王羲之、颜真卿、杨凝式、怀素等人的影响;熙宁、元丰年间学王安石体,又受到焦山《瘗鹤铭》字体的启发,形成中宫紧收、四缘发散的崭新结字方法,字势欹侧,有排宕夭矫的笔力。朱熹云“山谷宜州书最为老笔”。黄庭坚在宜州,尝大书《后汉书·范滂传》,笔势飘动,有郁勃不平之气,超出翰墨径庭。“宋四家”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代表了宋代书法的最高成就,而黄氏是“宋四家”中艺术自觉意识最强的一位。
邹浩之子邹柄,学书于黄山谷,与黄山谷熟悉的同时代人惠洪说过此事。邹浩书法,是否也受黄庭坚影响,没有直接的史料支持。清代康有为说:“宋人书以山谷为最,变化无端,深得《兰亭》三昧。至神韵绝俗,出于《鹤铭》而加新理,则以篆笔为之,吾目之曰‘行篆’,配以颜、杨焉。”(《广艺舟双辑》卷六)黄庭坚称《瘗鹤铭》为“大字之祖”。“右军尝戏为龙爪书,今不复见。余观《瘗鹤铭》势若飞动,岂其遗法耶?欧阳公以鲁公书《宋文贞碑》得《瘗鹤铭》法,详观其用笔意,审如公说。”(《题瘗鹤铭后》)
汉代书法以隶书为准,但已见楷书雏形。魏晋南北朝时,北朝字体以汉隶为主,发展为魏碑;东晋南朝,行楷已流行。有唐一代,楷书发展到顶峰。《瘗鹤铭》字体处于由隶到楷的转型期。《瘗鹤铭》在镇江焦山,离邹浩生活的常州不远,邹浩也许揣摩师习过《瘗鹤铭》,远溯北朝魏碑、进行碑帖结合的书法实践,走的是跟黄庭坚差不多的路子。浯溪邹浩摩崖书法:中宫收紧,字形开张;点画灵动,神采脱俗。黄庭坚回忆自己的学书生涯“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鬓成丝”(《书磨崖碑后》)。从邹浩的书法看,也可看出帖和碑融合的意味,有较重的魏碑风格。邹浩的书法碑刻在《大唐中兴颂》之左,从篆、隶而得楷法,正是颜真卿成功之路。从邹浩的书法可以看出融铸篆、隶于楷书中的创新精神,在尚帖的北宋士人中难能可贵。南宋吕祖谦《少仪外传》载:“文仲说邹浩学士一事亦好,尝见人写字不端正,必须劝戒之。或人问之,曰:‘每事端正,则心自正矣。’”邹浩写字是下过苦功夫的。徐霞客评邹浩字“笔势遒劲”,可见其功力深厚。
南宋名臣李纲《跋道乡墨迹》曰:“侍郎邹公硕学劲节为天下所宗仰,诗铭精深,有古作者之风;字画似其人,自可宝也。”说明南宋时,邹浩不仅善书,且善画,为时人所重。南宋陈渊《书扬补之所藏了斋及道乡帖》言:“了斋刚正而不容奸,道乡清介而不受污,观其字,想见其为人,凛然皆见于心画之间矣……此简作于异乡穷厄之中,语言翰墨初不经意,而能久存者,岂非为无求于世者,得之独取其人,而不惊人时为轻重耶。”(《默堂先生文集》卷二十二)。到了南宋,士人还收藏台谏官陈瓘、邹浩的尺牍,因为敬仰他们的人品。南宋张栻、明代徐霞客对邹浩《甘泉铭》的珍爱,也是敬仰邹浩无愧于公的浩然正气、刚正不阿的高尚人品。清代王士祯评价邹浩:“立朝大节,在谏立刘后和论章惇二事,其《立后疏》,古今仰之,如泰山北斗。”(《居易录》)
二、邹柄与黄庭坚
朱熹《评诸贤书》云:“邹德久楷书《大学》,今人写得如此,亦是难得。只是黄鲁直书,自谓人所莫及,自今观之,亦是有好处。但自家既是写得如此好,何不教他方正?须要得恁欹斜则甚?”(《朱子语类》卷一四〇)朱熹对邹德久的楷书评价较高,并与其对黄庭坚的书法评价连在一起。南宋僧人惠洪《石门文字禅》云:“邹德久,忠公浩子,笔法追踪山谷。”惠洪是黄庭坚的江西老乡,他曾说“山谷为予言,逢出峡见少年时书,便自厌”(《跋山谷笔迹》),似乎两人很熟。惠洪(1071—1128)与邹柄(1084—1138)为同时代人,在所著《冷斋夜话》中多处说到黄庭坚和邹浩,以他“喜与贤大夫游”的经历,所说当有据。
◎ 朱元晦(朱熹)《评诸贤书》,《事文类聚》(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邹德久,即邹浩长子邹柄。宋咸淳四年(1268)史能之主纂《咸淳重修毗陵志》卷十七(明初刻本),述其生平:
柄,字德久,庄重笃学,幼负俊声。侍忠公如二水,黄山谷一见,深加叹赏,呼小友。未弱冠弃科举学,从杨龟山先生游,先生期以大器,每称之曰:“是真有志于学。”乃尽传其业。龟山门人,以柄为称首。陈肃公亦称其才高识远,可以大受。靖康初以元枢李公荐,布衣补承务郎,除编修,权给事,疏请昭雪忠公迁谪之非辜,且不出泰陵之意,朝奏夕可,赠官赠谥,典礼优渥,天下伟之。素以刚鲠闻,刚外敏中,与人不苟合。前后奏议,炳炳真能世其家者。著《伊川语录》一卷,文集二十卷,终天台守。
柄,字德久,庄重笃学,幼负俊声。侍忠公如二水,黄山谷一见,深加叹赏,呼小友。未弱冠弃科举学,从杨龟山先生游,先生期以大器,每称之曰:“是真有志于学。”乃尽传其业。龟山门人,以柄为称首。陈肃公亦称其才高识远,可以大受。靖康初以元枢李公荐,布衣补承务郎,除编修,权给事,疏请昭雪忠公迁谪之非辜,且不出泰陵之意,朝奏夕可,赠官赠谥,典礼优渥,天下伟之。素以刚鲠闻,刚外敏中,与人不苟合。前后奏议,炳炳真能世其家者。著《伊川语录》一卷,文集二十卷,终天台守。
黄庭坚年长邹柄39岁,称邹柄为“小友”,深加叹赏,钟爱有加。黄庭坚以“幸灾谤国”之罪,除名羁管宜州,途经永州,将家眷留在永州,托付给零陵县令李彦明,让子侄跟着邹柄读书,孤身前往炎瘴之地。
黄庭坚一生坎坷,少年丧父,元配生活两年即亡,续妻生一女也逝,后纳一妾生子相,此时已是40岁矣。与友人的书信中,多次提到黄相的读书情况。“小子相已十岁,颇顽壮,稍知读书”(《答陈季常书》)。“小子相今年已十七,诵书虽多,终未能决得古人义味。近喜作古诗,他日或有一长尔,未可量也”(《元符三年弟黄叔达离蜀东归》)。黄庭坚甚至亲自督导儿子读书:“相虽淳良,终未好书……忠州人两儿皆勤读书……延在斋中,令共学,差成伦绪。日为之讲一大经一小经,夜与说老杜诗。冀年岁稍见功耳。”(《与七兄司理书》)黄相,字了然,小字小德。邹柄仅年长黄相一岁,但自小跟理学名家杨时学,乃少年才俊,是黄庭坚眼里“别人家的孩子”。正因为黄庭坚平时督子读书甚勤,所以在他独赴宜州时,托付“小友”邹柄来辅导黄相的功课。黄庭坚《与德久帖》云:“两小儿日相从,蒙益当不浅。”感谢邹柄帮助他的子侄提高了学业水平。
崇宁四年(1105)黄庭坚临终那年,他在日记《宜川家乘》中,几次写到其子相、侄棁及邹德久:
(正月)二十日己丑,阴,大寒,可重茧。得永州平安书,并得南丰无恙书。……相书报张子发自讼斋,会蒋子人、邹德久、棁于高山寺。
(二月)二十六日乙丑,得相、棁正月二十八是平安书。
(三月)十一是戊申,并得相、棁书。
(四月)初三日庚午,邹德久及棁各寄诗来,皆可观。
(正月)二十日己丑,阴,大寒,可重茧。得永州平安书,并得南丰无恙书。……相书报张子发自讼斋,会蒋子人、邹德久、棁于高山寺。
(二月)二十六日乙丑,得相、棁正月二十八是平安书。
(三月)十一是戊申,并得相、棁书。
(四月)初三日庚午,邹德久及棁各寄诗来,皆可观。
是年,邹柄21岁。邹柄向黄庭坚学习写诗、学习书法,是有据的。邹柄的书法成就如何?查阅历代文献,《咸淳重修毗陵志》之《毗陵碑碣志》载:“杜少陵凤凰台诗,德久邹柄书,乾道八年立。”
这块诗碑早已不存,在故乡常州已无邹德久的书法真迹。然后,宋绍兴五年(1135),李光在故乡所作的《佛事碑》,历经860多年后被人重新发现。这块余姚市存世最早的古碑,幸运地保留了邹柄的书法真迹,至今完整地保存在牟山镇姜山村的一位李姓村民家中。
李光,字泰发,其故乡为越州上虞五夫,崇宁五年(1106)进士,仕至参知政事。因斥责权相秦桧怀奸误国,屡被贬谪。据《嘉泰会稽志》:“姜山,在县(余姚县)西北五十里,袤十里。”李光《记梦一首》诗序述及:“姜山静凝寺,在姚虞二邑之间,去予所居才十里。顷岁闲居,每携子弟或宾客同游,辄留宿山间。”
静凝寺,又称静凝院,前身是唐代的姜山院,后晋天福二年(937)改为报国兴福院,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又改为静凝院。通律师,释惠通,俗姓王,字可久,越州新昌人。住持静凝院期间,“檀施闻名,争为筑室。庐具像设,金碧焕然,学徒云集,率不下千指,钟梵之声洋洋如也”。宋隆兴元年(1163),李光后人请为功德院,改名静凝教忠寺。今该寺已毁,幸此碑尚存。
李光与静凝寺住持通公是知己,每遇仕途不顺时,通公以佛家智慧化解。李光自云:“出仕逾三十年,百谪之余,颇欲皈依佛乘,究生死之说。”(《庄简集》卷十八)李光摹黄檗、裴公二像于宣州广教寺,转施与静凝院,通公将像供奉在寺内的铁磬堂。两人关于禅、律二宗,有过精彩对话阐发:“禅、律二宗本相因依,后学末师妄自分别。”通公欲将文偈金石以表,然机缘不适,遂搁置。不料天不假年,通公圆寂。李光悲痛之余,劳友人书法大家邹德久为之书文偈,以了师愿。该碑名“舍黄檗裴公真像文并偈碑”,刻于方丈碑的阳面。
◎ 李光《庄简集》卷十七(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碑文为邹德久书丹、李光题《跋》。跋文详述原委:
李光与李纲、胡诠、赵鼎并称“南宋四名臣”,其墓也在姜山。据李光墓表:绍兴五年(1135)春,知湖州;秋,知平江府;六年夏,知台州府。邹柄与李光相遇,在绍兴五年秋知平江府时,或就在平江(今苏州)。同代人李光称德久公邹柄“书实当今第一”,或有溢美;称书法大家,不为过也。
清初冯班《钝吟书要》言“结字,晋人用理,唐人用法,宋人用意”,梁巘《评书帖》则云“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禅宗思想在宋代已经成为文人士大夫的主流观念,影响了文艺创作。苏轼所谓“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石苍舒醉墨堂》)。邹柄一反宋人尚意潮流,追随唐人之“法”。
朱熹说黄山谷字“恁欹斜”,其实山谷书中有“道义”,黄庭坚说:“学书要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贤之学。书乃可贵。”(《书缯卷后》)苏轼知人论书,说他“以平等观作欹斜字,以真实相出游戏法,以磊落人书细碎事,此谓三反”(《跋鲁直为王晋卿小书尔雅》)。“平等”“真实”“磊落”,才是黄庭坚做人的真实面目,所以,赵孟頫评他的书法“如高人胜士,望之令人敬叹”。书品是人品的反映,黄庭坚曾云:“视其平居无以异于俗人,临大节而不可夺,此不俗人也。”(《书缯卷后》)有宵小之徒利用王安石《水利条例》,以“铁龙爪”邀功,黄庭坚在《神宗实录》秉笔直书:“用铁龙爪治河有同儿戏。”因此,遭章淳、蔡卞之徒清算,黄庭坚顶住政治压力,决不违心改词,显示出“临大节而不可夺”的坚贞人格。
观《舍黄檗裴公真像文并偈》邹柄的书法,如其为人,具谨严之势,浑穆正之大象。邹柄书法取法颜真卿、柳公权,“颜筋柳骨”,结体严紧,清劲挺拔,严谨中见疏朗开阔,有一股清刚之气。书家所谓“惊鸿避弋,饥鹰下韝”,观邹柄之书,有斩钉截铁、骨力洞达之妙。
◎ 宋绍兴五年,邹德久书丹《舍黄檗裴公真像文并偈》拓片
同时代人李光称“德久书实当今第一,篆、隶、真、行,各臻其妙”,邹柄在“篆、隶、真、行”四体上均有建树。我们只能从楷书中窥见一斑,这也是朱熹所称赞的“邹德久楷书”。
邹柄的字是其人格的反映。南宋第一任宰相李纲称赞邹柄“学问、节操、才识皆过人”(《与秦相公第九书别副》)。作为理学家杨时的首徒,邹柄辑录《伊川语录》,《二程遗书》邹德久本、杨时《中庸解》邹德久抄本,成为朱熹等南宋理学家的重要参考书。因此,南宋陈渊《与德久郎中》称“德久以英伟之资,名重海内”。南宋理学主张把艺术纳入儒家以道德为先的规范中,信奉“心正则笔正”,对为人写字,怀有居敬之心。邹柄也许是这种艺术观念的践行者。
邹柄的性格“刚鲠”,《咸淳重修毗陵志》邹柄小传有“素以刚鲠闻,刚外敏中,与人不苟合”的描述。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序中提到邹浩写海上桃花源的一首长诗,称邹浩为“一个气骨颇硬的人”。邹柄承继其父“刚鲠”之风,注重个人节操,张扬民族气节。邹柄被李纲推荐补承务郎、充枢密院编修官,后任比部员外郎、台州知府等职。作为亲近幕僚,协助李纲整顿军政,支撑南宋危局之际,为抗金大业,做出了贡献。绍兴八年(1138),邹柄被任命台州知府不久病卒,同属李纲幕僚的词人张元幹听闻好友病亡,悲痛不已,连写了四首悼亡诗。南宋张嵲《紫微集》卷六《邹德久挽词二首》其一:“万里南来日,惟君意最亲。浑如相识旧,殊异白头新。一别遽千古,九衢空万人。道乡虽有子,不使继清尘。”邹柄为道乡忠公冢嗣,风节卓然,在南宋士人中颇具影响。
邹浩自号道乡居士,以儒出身,兼容释道,既读经又参禅。“道乡居士以道自持久矣,一旦超乎万物之表,不知规矩准绳之果吾法邪,非吾法邪?不知身体发肤之果吾形邪,非吾形邪?所谓喙鸣合,与天地合者与!”(《宋元学案》)追求不守规矩而合于规矩的自由理想。且邹浩与黄庭坚皆为贬谪之人,仕途坎坷,精神气质上有很多相似,也许造就了邹浩与黄庭坚在书法上的相似,碑帖融合、灵动脱俗。而邹柄更像个儒生、学问家,任枢密院编修官,后又任职比部员外郎,从责职看,相当于现在的审计署署长,形成严谨的作风。宋室南渡后,理学兴盛,作为杨时传人,理学思想影响了邹柄的行为举止,也影响了邹柄的书法,结体严紧、清劲挺拔。邹柄父子书艺精湛,两宋名人李纲、李光、惠洪、陈渊、朱熹、张栻、吕祖谦等均有论及,在两宋书法史上有不容忽视的地位。今人曹宝麟《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史》、方爱龙《南宋书法史》均未提到邹浩、邹柄,浯溪碑林邹浩书法碑、舍黄檗裴公真像文并偈碑的发现,填补了这一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