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 | 白谦慎讲中国书法经典(三)
2019-11-07 15:01:41 来源:网络 点击:
传王献之(344-386)《鸭头丸帖》
接下来谈谈集合性的经典。打个比方,如果孔子只有“学而时习之, 不亦乐乎”这两句, 孔子就不是孔子了。他的言论一定要集合起来,然后后人再去阐发,把自己的想法编进去,积累的越来越多,从而使它成了一个经典。它要有一定的含量、一定的体量。你像唐代大诗人,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几句,千古名作呀,但他缺少白居易、杜甫、李白、陆游这些人的创作体量。而像《论语》、《淳化阁帖》,恰恰就是集合性的经典。《淳化阁帖》后面几卷全是王羲之、王献之的短札,短札里面就有很多重复的字, 什么“伏惟”、“顿首”,什么“奈何”、“再拜”这样的套话,同时,它里面还有其他的内容,这样,它就提供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成为一个集合性的集子。所以像王献之的东西一定要加入整个帖学系统,把它单独拉出来,它成不了经典。这就是我讲的集合性经典。
另外有一种情况,被别人当宝贝收藏的,未必是经典。就像今天,周作人的字能卖的贵的不得了,但这不是经典,这是名人字。《淳化阁帖》里面,有好多号称皇帝的字,大家就当它名人字就行了,它不是一个大家要临摹的东西。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被当代人追捧,红极一时,但红了一阵子就悄无声息。这样的东西,大家也不能当经典。
至此,关于经典,我大概做个概括:第一,经典有一个历史的形成过程。第二,具有经典性。大家要去探究它到底为什么成为经典的原因。也就是说,它里面一定具有哪些要素使其成为经典,而这些要素就是我们讲的经典性。第三,它还有外部的推动的作用。上述看法其实都跟西方的圣经研究、文学理论有关。在中国,类似的问题也一直存在,但是我们过去没有用这些词来描述这样的现象。
大家有兴趣可以读读吉林大学丛文俊先生写的一些书和文章,他很好地研究了早期的字书起了什么作用。早期书法,它是靠字书,字书两个功能:1,教你认字;2 ,教你写字。认和写是同步的。这个就非常重要。我的研究用了西方经常用的词和理论来谈经典(canon, canon formation)的问题,但丛文俊先生他研究早期书法,他对经典的发生、对范本的发生,同样有很深入的思考。
接下来,我想谈谈经典形成过程当中的教学。教学在这其中其实很重要。因为教学当中就涉及到一个临习的问题。在这里面,老师起了非常大的作用。某种意义上,他规定了你临习的范本。 打个比方,我问,你在学谁的书法,你说我学王羲之的,而这个学习的对象,往往是老师推荐给你的。当然,也可能是你的家长、你的朋友们提了建议。
另外一个就是收藏。收藏在经典形成中起了非常大的作用。现在,我们已经存在很多很重要的收藏机构,作品一进入这样的机构,好像它就有了光环。大家会想,那是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收藏的,它能差吗?其实在大都会的收藏中,也有假东西(众笑)。现在的古书画,只要有乾隆收藏印,流通到拍卖市场上,立马天价,其实有些画是很一般的。因为当时好多官员要进贡,有的上贡好的,有的没有好的东西上贡,或者有时候甚至是糊弄皇帝,这些东西好好坏坏,全进了内府,进了内府就盖章,盖了章以后,流出宫外都是乾隆收藏。所以,这是光环效应。所以,在古代,当某个机构、某个人,他本身带有了一定光环之后,取得一个非常稳固的体制地位之后,他就能非常容易的把某些东西“经典化”。
另外,出版和复制。古代就有临、摹和刻帖。前面我提到过,经典要有体积量,他还要有一定的覆盖量。因为没有覆盖量,只在小圈子里面流通特别好,也不行。就像卫夫人一样,她没有流通量,谁都不知道卫夫人的书法是什么样子的,大家只是通过历史文献知道,历史上有这么一个非常重要的女书法家,那也无济于事。所以,覆盖量一定要有。今天,很多艺术家也学了这一套,跟媒体搞好关系,大量的宣传自己。这个已经不用多说了,大家都知道。
此外,做序、作传和评论,这个也非常重要。不仅是今天,古人也已经是这样子 。其中,不容忽视的是著名的文人和政治机构的作用。像王羲之的传,最后的赞词部分是唐太宗亲自撰写的,说王献之比他爸爸差远了。唐太宗还大量收购王羲之的东西,其实这就对后世确立王羲之至高无上的地位,起了重要的作用。不过,如果我们过分强调政治权力的作用,也会遇到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艺术就不分好坏了,谁当官大,谁说谁好那就谁好,也就是成了政治权力决定一切,这也就遇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艺术有没有自己的规律。目前很多学者在做艺术史研究时,过分强调社会因素,完全不强调审美。打个比方,古人天天想的就是power吗? 未必。怎么不选我进宫去画画,选马远进宫呢?其实,它总要有达到很高的技术含量,这种技术含量、这种趣味是谁引导他的?又是谁引导宫内接受这个艺术家的?等等。
我经常举一个例子,来质疑那些太讲政治权力作用的学者。我讲,晚清的慈禧太后喜欢画画,她就找了一个姓缪的女画家在北京教她画画。那女画家,评价慈禧太后的画,说这笔不行,这笔太弱。在这样一个过程中,power关系是反的, 是艺术家在这个领域指点至高无上的皇太后。
因此,经典行程过程中,常常涉及到社会因素,但是过分强调社会因素,本身也违反艺术的规律。
下面,我把经典做了一个较为细致的区别。第一点叫范本,范本可以比较随便。 你中学老师字写的不错,你可能刚开始就模仿他的。第二点是楷模,要求就更高一点了。范本的含义比较宽泛,周边的一个人,甚至你的同班同学,谁的字写得比较好,你就可以拿他当范本。楷模,前面提到的,所谓“当世以为楷则”。第三点是经典,除了“当世以为楷则”,还流传到后世了,经过相对的稳定化了之后,成为经典。
但是,要提醒大家的是,经典它本身是有流动性的。如果你把中国古代书法的经典体系作为一个整体,大概做一个规律性的研究,你会发现它有中心、有边缘。它始终有个核心的东西存在。处于边缘的东西,有时候会被当做范本,有时候不被当做范本,进进出出,具有流动性,但核心的东西,它一直在那个地方。这种流动性,既有艺术品味变化的自然淘汰因素,也有有意识的话语争夺的原因。举个例子,明代末期,董其昌崛起之后,他就专门冲着吴门画家来批评。实际上,是因为松江地区和吴门有一定的竞争关系。
讲完经典之后,我开始来讲一下我在波士顿大学教书法时遇到的一个问题。大家来看乔丹的这幅字,你们觉得给他A可以不可以?学了六个星期,是不是还可以?今天,我的学生应非儿也来现场了,她上过我的书法课,现在波士顿美术馆工作。大家说打A,我确实给他A。这是我的另外一个学生的字。她是混血儿,妈妈是越南人,爸爸是美国人,住在新泽西。那么,这一幅字应该给什么?我给她B,因为她的控制力明显不如前面一个,她努力想把“勾”写成那个样子。“鱼“呢,写得很局促的,歪歪扭扭的。
波琳的字
乔丹的字
咱们来看下一张。这张是汉代的木觚,这个是不是才开始学写字的?汉代人写字“操觚”,“率尔操觚”,它写完拿一把书刀刮掉以后可以再写,像橡皮擦一样,可以改正他写的字。这觚有不同的几面,你看这个在写“甲子甲子、乙丑乙丑、丙寅丙寅……”,他就是在重复习字。这一张的字迹同样非常稚拙,写的歪歪扭扭的。
汉代人学习书写的木觚
有些人长期学王羲之的行书、学欧阳询的楷书以后,再来看这种字,就觉得这歪歪扭扭的字挺有意思的。 跃林,这段材料是你帮我找到的是吧?相传,北宋秦少游(秦观)非常喜欢政黄牛的字,秦少游问其笔法,政说:“书,心画也。着意则不妙耳,故喜求儿童字,观其纯气。”大家看,这个观念我们在宋代就有了,学儿童字。“今童子书画,多纯笔,可法也。”大家看,还要“法”他。再看,秦少游见政黄牛的字,必“收蓄之”,还收藏它。
这段是傅山说的话:“旧见猛参将标告示日子初六。”这“初六”写得太好了,“奇奥不可言。尝心拟之,如才有字时”, 像字在最原始的时候,“又见学童初写仿时,都不成字,中而忽出奇古,令人不可合,亦不可拆,颠倒疏密,不可思议。才知我辈作字,卑陋捏捉,安足以言字中之天! 此天不可有意遇之,或大醉后,无笔无纸复无字,当或遇之。”这个“天”也不可得。你喝醉了以后乱写的时候就能得到。它要返璞归真了。
这种对古代不规整的、有天趣的字的欣赏,到了清代发生了更重大的变化,那就是它们不但成为了文人偶尔欣赏和猎奇的对象,甚至逐渐变成了人们经常效法的对象。其中,最重要的鼓吹者就是康有为。大家看像秦观(秦少游)那样,随便弄几个字自己写写就算了,他只是随便玩玩。但康有为开始系统地“说”,这里就是我所说的“说”的重要性,理论的重要性。康有为要“说”少年的字,就不一样了。
康有为写过一本书,影响巨大,叫做《广艺舟双楫》。他在书中写道:“魏碑无不佳者,虽穷乡儿女造像,而骨血峻宕,拙厚中皆有异态,构字亦紧密非常。”“穷乡儿女造像,无不佳者”,全都好的。我们看看什么叫“穷乡儿女造像”, 这个叫《郑长猷造像记》,很有名,在龙门的古阳洞里,是“龙门二十品”之一, “龙门二十品”, 哇,多好听!它借助了一个佛教圣地的光环,借助了其他几个碑的重要性,它成了集体中的一个。大家仔细看,《郑长猷造像记》中, 第一个字“前”他就漏笔画了。这个字实际上写得歪歪倒倒,里面也有一些错字。毫无疑问,刻工是不识字的。当然,在六朝的时候,刻工不识字是蛮多的。但是我们可以看出,这个造像记,书写的人也不太会很高明。恰恰就是这个造像记, 康有为说好的不得了。于是,它后来就成为了一个名作,它被收到哪里去了呢?《六朝艺术》和《中国美术全集》。 我可以告诉你,这张字要放到北魏时期,给那些北魏的书法家看,打死他们,他们都不会认为这是书法。
北魏《郑长猷造像记》 这一刻石被编入《六朝艺术》、《中国美术全集》等
到了20世纪,情况变得更复杂,一是因为大量文字遗迹出土,二是我们对艺术特别是书法的态度,受到了现代艺术研究的影响,这些都给中国书法的经典体系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大家都知道敦煌,这张字来自敦煌。敦煌出土了大量的写经卷子和其他的字,其中就有这张字。敦煌研究院,这个在甘肃的很重要的研究机构,就把它编到了《敦煌书法》里去了。大家读一读最左边这行,“人八千人一一三三万二千”,这是什么东西?这明显是一个小朋友在练字的东西。它也堂而皇之进了《敦煌书法》,和最精美的写经放在一块。
令狐归儿抄经 敦煌研究院编《敦煌书法》
为了反思这个问题,我写了一本书,叫《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2003年出了第一版,后来又出了两个版本,多次重印。这本书我主要讨论什么问题?讨论“什么是书法的经典”?“那些原来不属于书法经典的文字书写,在何种情况下才有可能成为书法的经典?”大家看我用红色标注的字,叫“文字书写”,它就是写字,它怎么就变成了书法,先变成范本,又变成经典?所以这就是出现在19世纪的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 。像这种我个人认为歪歪扭扭的字,在19世纪、20世纪的人写的字里面存在很多,今天越来越少了。因为大家慢慢不写字了,都是打印。以前马路上的招牌,都是拿毛笔写的,或者拿一个刷子写的。
我的讨论从波士顿美术馆开始,来讲两个问题。第一个:与古为徒的倾向;第二个:活着的群众从来不被收藏。这是波士顿美术馆吴昌硕写的一个很重要的匾,叫“与古为徒”。它是挂在博物馆内的名家书法。波士顿美术馆内有很多珍贵的藏品,是一个文化重镇。谁搭进去以后,谁都能沾一点它的光。这是馆藏的商周的青铜器。它也收藏古代的一些日常用器。我指出说,博物馆带有经典化的功能,就是把普通的日常用品变成收藏品,变成重要的文物,甚至变成经典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