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 | 白谦慎讲中国书法经典(二)
2019-11-06 16:12:37 来源:网络 点击:
此时,还有日常书写体。日常书写对于中国书法的发展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如果按照传统的那种礼仪方式,书写速度太慢。秦汉之际甚至在此之前,官僚制、中央集权制逐渐建立起来了,有大量的文书要寄来寄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书写的太慢,根本就不适合权力机构工作的需要。打个比方,以前西方的一个office secretary,她打字速度一定要达到一分钟一百个词以上。否则的话就太慢了,没有效率。但恰恰是这种富有效率的随手书写,极大地丰富了毛笔的表现力,展现了毛笔它本身的魅力。其实,从汉代开始,甚至在战国时期,书法的表现力就开始增大了。
所以,隶书极大地丰富了书写的笔法,加上草书的加入,又使它有了速度感。书写至此,成为一门又丰富、又精微的艺术表达语言。也就是说,在这个时期,它的语言更加丰富了,足够能承载人们更加精致、丰富的生命感受。书法,成为我们今天理解的书法,它自身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
正因为书写的艺术表现力越来越丰富,为艺术价值而收藏“书法”的现象出现了。首先,出现在写信上面。因为写信用的是日常的书写体,它更加自由、更加随意。也就是在这种随意、自由的书写过程中,产生的那种微妙的书迹上的变化,慢慢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所以,美这个东西,是慢慢地互相之间的发现,不断的丰富、精致,一点点,一点点这么积淀下来的。这里,大家可以看到关于汉代的记载:“(陈遵)性善书,与人尺牍,主皆藏弆,以为荣。”陈遵字写得好,写给别人的信,收信人都收藏起来。另外,汉明帝的堂弟刘睦,“善史书,当世以为楷则。及寢病,帝驿马令作草书尺牍十首。”病,那是大病,都快不行了,他哥怕他走了以后,看不到他的字。于是,就派人赶快骑马到他那里去,说,给我写十封信(众笑)。这写信是为写信而写信,是为了保留刘睦的书法,所以“作草书尺牍十首”。你看,这时候,人们开始收藏书法了。东汉是二世纪初,到了四世纪的东晋,中国历史上出现了一个伟大的人物,就是王羲之。王羲之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贡献,就是创立了新体。
关于王羲之的这个新体,唐代的文献记载了一段话,可靠不可靠不知道,但是很有意思。说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对他老爹说,“古之章草,未能宏逸,颇异诸体。今穷伪略之理,极草纵之致,不若稿行之间,于往法固殊,大人宜改体。”意思是,你不要老写章草那种独体草书,你应该创个新体,要更加有纵势,这个“稿行之间”要有更快的速度。
居延汉简 章草
章草是独体,它的用笔到最后,有时候朝上翻,它跟中国书写纵向的排列是反向的。你可以看到王羲之早期书有这样的走势,改体之后,他的用笔更加简洁明快,发挥了折笔和侧锋,当时就显得不那么的古了,但是更加漂亮。它在结体上,有欹侧,有更多的这种纵复倾斜,因为他是写草稿,点画上面就产生了一种顾盼生姿的呼应。另外一个就是纵向的笔势,字与字之间有勾连,突破了以往章草以单字为造型的单位,出现了字群结构。
这是王羲之很著名的一个书札,叫《丧乱帖》,当你看当中那个“复”,修复的“复”,最后那个“捺”,它写成像点一样,就是为了向下面带过去。还有“奈何奈何”它都是连起来的。这就是王羲之新体。
王羲之《丧乱帖》摹本
让我们再回到王献之的话,他提到了“古”。这时出现了非常重要的概念,有古有今。这个概念和经典的出现有密切的关系。
那个时候由于有了收藏活动之后,就把古代的作品保留下来了,开始和今天的作品有了比较,大家就能看出发展的轨迹,否则,看都看不到,你怎么知道“古”是什么样子的?我想听唐人的音乐,听不到。现在也有人根据古代乐谱力图恢复,但其实你是不知道是否准确,只是通过有些记载大概可以推测。比如,通过绘画看古人跳舞,胡人跳胡旋舞,我们大概能想象,但音乐这个东西是蛮难的。大家可以会识古谱,但再早一点的音乐呢,再更早一点的音乐又怎么样呢?确实蛮难的。视觉艺术不一样,能留下原迹。六朝时候的羊欣,著有《采古来能书人名》。另外,袁昂的书论叫《古今书评》,就是他开始对古代的遗迹进行品评。王羲之的字怎么样?王献之的字怎么样?谢安的字怎么样?他开始评论了。评论非常重要,它是引导大家的审美去怎么观赏的一个语言导向。它既用语言保留了审美的感受,又通过语言来引导他人对艺术的解读。今天,四海书院很多学员在这里,如果大家问我,书法难在什么地方?其实,难不在于点画,刚才我已经说过,六星期就能把点画教的平平整整了。最难的,实际上就是大家要能看到它的趣味和境界,也就是说这个趣味和格调是怎么样子的,它其实是靠语言本身来教你的。打比方, 我在《云庐感旧集》的文章中写到:那个时候,我在上海的银行工作,每天骑自行车路过陕西路,陕西路和南京路角落上有一个皮鞋店叫群力皮鞋店,群众的群,力量的力。哇,我说,这个字写得好!后来有一次,我的老师说它俗的要命(众笑)。你看哪一点俗?你就会想为什么老师会说它俗,一点一点的品评语言,其实是老师把他的这种审美趣味也传达给你了。再举一个例子。有一次我的老师班宗华带队到山西去做艺术史的调研,他是美国人,会弹钢琴,弹得挺好。正好我也在山西,他跟我不是一个group。我去他住的旅馆去看他,大厅里有人弹钢琴,他说,“那个人弹钢琴弹得太油了。”这种品评方式其实跟我们差不多的。哎,我这个外行听听挺好的。可懂的人,他就开始使用他的品评语言来做判断了,这其实跟我们差不多的。所以有了古今,这评就很重要了 。
到了唐代,古还在不断地积累。六朝的时候,古是什么时候呢?他们讲的古是汉末。张伯英。到了唐代,东晋也成了古了,王羲之也古了。之前我们看到王献之说古怎么样,今怎么样,他是以当时为回溯的起点。像我们今天,民国都古了,清朝也古了。 所以王羲之说,“后之视今,亦如今之视昔”,《兰亭序》里面的一句话,我们都只是在历史长河当中占据了那么一小点。孙过庭的《书谱》,一上来就是“夫自古之善书者,汉魏有钟张之绝,晋末称二王之妙。”张芝、钟繇、还有王羲之和王献之,大家会看到,他这个“古”又有了不同。
我刚才说过了,这个“古”其实跟收藏很有关系。如果没有收藏,很难品评。其实今天挺遗憾的,有人一直想为妇女书法呼吁,我们有妇女诗歌集《玉台新咏》,后来有《玉台书史》、《玉台画史》,都是和妇女有关的。大家都知道王羲之有一个老师叫卫夫人。我的老师张充和是女性,人家开玩笑说:“学书要学卫夫人”,你跟女性学书法, 将来会很有出息的(众笑),因为卫夫人的学生就是王羲之。可是非常遗憾的是,《淳化阁帖》里面有一件卫夫人书迹,未必是真的。你只能通过文献记载知道她是东晋士族大家的一位非常优秀的女性。她的书法写得非常好,可惜没东西留下来。所以,东西留下来就特别重要。怎样留下来?靠的是收藏。也正因为有了自觉的收藏,东西保存下来,才有古今这个概念。这个模式,一直到20世纪都没有变化,我们中国人就是一直要保存古代的东西,保存艺术。就像雷德侯刚才说的,你只能临摹,在既有的模式里面临摹,你把古代好的东西保存下来了临摹。东晋时,庾翼在写给王羲之的信中说,“吾昔有伯英章草十纸,过江亡失,常痛妙迹永绝……”他收藏的是一百多年前的东西,在此后的几个世纪中,收藏古代书法,特别是二王书法,在上层社会成了风气。
对后世有重要影响的书法经典,大部分都出现在从六朝到唐代这几百年间。在过去,学隶书的还是比较少,学楷书和行草的最多。而楷书和行草经典的建立,基本上是在六朝和唐代这段时间。
那么何谓经典?我现在开始要咬文嚼字了。什么是经典?今天用经典这个词用的非常宽泛了。比如,“这是一个经典的笑话”,“这个款式非常经典”,经典成了形容词。又比如,“淝水之战是中国战争史上以少胜多的经典”,它也叫经典。球王贝利的某一场球是他的经典之作,他带球连过三个人,球还没落地,凌空一脚射门,进球了。这些“经典”通常不会有争议。但是在精神和艺术领域里面,经典常常是有争议的 。
大家到百度上查,经典有它的定义。它说,“指经典性权威性的经久不衰的万世之作,经过历史选择出来的最有经典价值的,最能体现本行业精髓的,最具备有代表性的、最完美的作品。” 定义比较简单,具体来讲这个问题,就比定义要复杂多了。
首先,它讲经久不衰,有历时性。经典一定要有一个接受度。否则话,你昨天很fashionable , 明天人家不理你了,你就不能说这是经典,所以,它一定是经过了比较大的接受度。你不能说你穿了自己发明的一套衣服,你说那好看的不得了,别人看难看的一塌糊涂,你自己认为是自己的经典无所谓,但是它要有一定的接受度。光是孤芳自赏,那是不行的。当然,有可能你特别超前,最后大家都接受了你孤芳自赏的姿态,最后你就变成经典。在精神和艺术领域,实际上,它都有一个认可的范围,很少有全世界接受的经典,甚至还会有相互敌对的,甚至冲突的经典,特别在宗教领域,在艺术领域也有。因此,人们常说“文人相轻”,好像是在说文人的品德问题。其实不见是这样子,不完全是个品德问题。它恰恰是一个审美观念不同的问题。物理学家,他们之间肯定也有争论。但你做出来了、算出来了,他要硬说你没算出来也不太可能。但是,如果一个小朋友看了毕加索的画,说这个我也会画的,你就没法说了。艺术不太一样,所以,在西方,core courses对吧?所谓的core也在不断地变。大家观察它的过去,西方的早期经典,有希腊的,有圣经,还有历代大师的名作。后来,文化越来越多元了,它开始把其他文明的经典也包括进去了,这个跟我们中国书法的经典形成史,也蛮像的。
那么,经典它有什么特点呢?中国传统启蒙书有一本叫《三字经》,开篇是“人之初,性本善”。它是童蒙书,教小朋友识字和基本伦理的书。但恰恰《三字经》,它用“经”这个字,就告诉你经典的一个特点,它可以是教材。所以,经典是教材,而且是最重要的教材,它必然含有一定的规范性在里面。
接下来,我们来看看名作和经典是什么关系?经典一定是名作,但名作不见得是经典。有些人的作品非常独特,这个独特性让他们获得成功,但恰恰又由于太独特,它不具备普遍的教材意义。比如,有的人是基于自己独特的生理特点,也有人是生发于独特的思维,然后他们横空出世,他们的东西出来以后,别人没有办法学。齐白石先生曾说,“学我者死”,他说的很对的,确实,学齐白石的人要想成功,不太容易。但是你看有些名气不如他大的艺术家,你学他,却可能反而更容易成功。就好像,大学者的孩子,有时候常常成不了大学者。中学老师的孩子,有些却是比较成功的。为什么呢,因为往往很独特的思维是根植于他自身独特的结构创造出来,某种意义上,不可复制。齐白石只是个比喻。所以我们讲,经典一定是名作,但名作不一定是经典。
此外,我使用经典的东西,是作为作品的经典,还有一种经典,是作为一个体系的经典。打个比方,《鸭头丸帖》,非常好的一件作品,是不是王献之写的我们不知道。 它是名作,却不能当做经典。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它的临摹性不够。更简单来讲,字太少。你看所有重要的经典,单件作品的经典,它一定是很长的,长到一定的长度。为什么长到一定的长度?因为它要提供各种转换、变化之中的写法。你这个“走之”怎么写,没有啊,不知道啊。“单人旁”也没有,“双人旁”也没有。“耳朵旁”怎么写?没有啊,你总不能根据这么仅有的几个字,自己揣摩出来一个耳朵旁,是吧?你大概能抓住它一点气息,但是具体怎么写蛮难想像的。所以你看隶书的经典:《石门颂》、《曹全碑》、《礼器碑》、《张迁碑》,全是长篇大论,你临一遍,各种各样的变化在里面。行书最短的,苏东坡的《黄州寒食帖》,勉强可以,其实《祭侄稿》的长度差不多,《兰亭序》长。楷书,《九成宫》、《多宝塔》、《玄秘塔》、《孔子庙堂碑》,它一定是长的,它就是我讲的经典,除了艺术高度之外,它能被反复作为教材来使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