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熊秉明——书法领域里的探索

2019-11-05 10:22:18 来源:网络 点击:


『 一 』

 
        中国书法走向一个新的高潮,这是有目共睹而值得庆幸的。我想目前书法界最使人关心的问题莫过于书法的未来发展了。大家都说“探索”,“跳出旧框框”,但是如何探索,如何跳出旧框框呢?这是很不容易回答的问题。我在这里不是要预言未来的书法将如何如何,我想试着指出两条努力的道路,或者说提供两种工具,好像到北极去探险,必须制造适于航行冰海的破冰船和适于驰行雪原的雪橇,至于我们将看到怎样的壮观奇景,那不是轻易预测得了的,也不是本文的目的。

 
『  二 』
 
        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接触后,在文艺的各个领域都发生大变化,受西方影响最深而收获最大的应该说是小说。在造型艺术方面,绘画引入了西方的油画、水彩、素描,传统水墨画家也都企图吸取西方的若干技法与观念。书法问题比较特殊,因为西方没有这种艺术,印度也没有,中国书法一脉相承,好像一片腹地,受外来影响的波动甚微,北朝的书风是罕有的例外。但是书法所面临的问题却更严重,因为早在这个世纪初便有人提出废除汉字的口号,既然没有汉字,更何从说书法?现在不谈废除汉字了,相反书法艺术受到重视和鼓励,但在西方找不到借鉴,要跳出旧框框,似乎非常困难。
 
        我以为要想打开新的局面,还是要放眼到外面去。西方虽然没有朽法,但是现代抽象艺术和书法有很多相通之处,而口本近年在书法仁的尝试与突破也给我们很多刺激和启发。要使中国书法获得新的生命,必须大胆吸取他们的经验与成果。如何吸取呢?我以为有两方面:一是理性方面的;一是反理性方面的。
 
 
 
『  三 』
 
        我所谓理性的,是指西方从希腊以来的几何秩序的追求。希腊毕塔哥拉斯学派开始把美看做数字的关系。中世纪建造大教堂曾把数字和神学联系起来。到了文艺复兴,科学精神把透视学、解剖学引人绘画,而绘画构图也是细密的几何形体的组合。这一种几何造型观念走到极端,便是把纯粹几何图形当作了绘画的中心主题,于是产生了现代抽象构成主义。
 
        中国书法是一种抽象造型艺术,也要受几何规律的支配。古人曾论及这方面的道理,但是讲得比较空泛、简略。唐欧阳询说的“四面停匀,八边俱备。短长合度,粗细折中”。可以说是雏形的几何造型原则。但如何是“停匀”,如何是“合度”,未能有进一步明确的解释。唐人以“尚法”称,也只说到这里为止。宋人提倡自由抒情,把这一种努力作了否定。姜夔在《续书谱》中批评唐人说:“真书平正为善,此世俗之论,唐人之失也。”明代李淳提出大字结构八十四法,清代包世臣提出大小九宫法,似较唐人所说较为细密,但也还是沿用“量其疏密,以布均停”一类的说法,在我们今天看来,也仍是笼统含糊的。
 
        我以为借西方现代视觉心理学的一些研究成果,借西方现代抽象主义的一些教学方法,我们可以拟出一套比较严格的书法规律来。说古人的话“笼统”、“含糊”,不一定是贬义的。因为,我们也知道,艺术的事不宜说得太死。西方人却不怕走极端,说得很死,而且付诸实践,所以产生了纯粹几何构成的抽象主义。这方面很快便走到了路的尽头,无法继续走下去。不过这尝试仍有一定的价值,使人们的视觉得到新经验、新感受;有些作品是成功的,在艺术史上会流传的;而在艺术教育上,在艺术理论上,其贡献更不可磨灭。
 
        从1968年起,我在巴黎第三大学东方语言文化学院开书法课,在实际写字上,引用了西方抽象艺术的教学方法,收到一定效果,特别是有一定艺术素养的西方学生很容易接受。但是,有时候班.上有中国学生参加,他们往往在国内已读完中学或大学,便不很能依照我的办法去写。我感到非常奇怪。是不是在心理上,他们自以为是中国人,中国人当然会写中国字,所以不肯虚心地尝试?或者,由于他们已经习惯于中国传统学习方法,不再能接受其他方法?又或者,这方法根本不适合于中国人的思路气质?
 
        因此,今年九月,我在北京特地组织了一个书法班,把在法国用的教学方法在国内试一试,看结果如何。可惜由于时间太短,总共五个上午、难见显著的成绩,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方法确曾引起兴趣,中国人并非不能接受,正像中国人可以很好地接受西方的科学一样。
 
        当然,有人不免会对这方法表示怀疑:“这样不是把书法写死了吗?”回答是:有这可能,这方法是西方的,而西方思想确倾向于把生命物质化,机械化,把人视为机器。在绘画上,他们把人坐定了画,剥开衣服画,解剖了画。中国绘画传统中绝无此办法。坐定了画像,已认为是工匠的本事。画死尸更是不可思议的事。中国绘画要描写的是生命相,生命的特征,生命之所以为生命,也即所谓“传神”、“神韵”、“气韵生动”,等等。
 
        这是两条路子,各有优越,也各有死角和死胡同。
 
        西方的机械观走到今天产生了结构主义,这结构主义宣告“人的死亡”。另一方面说,西方文化所产生的飞机火箭,电脑也给人带来新的可能,新的自由。我们这一训练方法的主要目的,是为日后的自由创造打下坚实的基础。
 
        依这方法写字,似乎会写出一种毫无趣味的印刷体,俗媚的馆阁体,古人所说“字如算子”。但是我们要知道任何一种书体,连王字、颜字、汉碑、魏碑在内,都可以写得全无趣味,风格低劣的。如果善学,依这方法写下去,也可以锻炼出独特的风格,用古人的说法,可以称为“填密”,“典雅”,项穆(书法雅言)中所说“端庄整伤俨然唐气也”。如果能不自限于“平正”的清规戒律,达到更高一层次的境地,即是项所标榜的“中和”。“中也者,无过不及是也;和也者,无乖无庚是也。然中固不可废和,和亦不可废中。如礼节乐和,本然之体也”。所谓“本然之体”,就是没有偏颇怪诞的个人癖好,没有激烈跳荡的情绪,而属纯粹视觉所要求的完善形式。这是项穆心中书法的最高理想。
 
        我以为有了这一种训练,然后看古碑,临古帖,便能够敏锐地辨别优劣,察觉风格特点之所在,无论临摹、欣赏、分析,都可以更有把握。而自己如果要创新,想摆脱四平八稳的格局,求大胆变化,那么也能“肯紫游刃,神明合理”(窦泉语),不会漫无标准。试回顾历史,唐人尊法,出现了欧虞褚颜一类典范性的书家,直到今天,一千多年了,仍然不失为学者的模范。这一种法规的追求并没有扼杀唐人的创造力;相反,工是这时代出现了草圣张旭,狂僧怀素。严格的律则刺激他们解放的欲求,在自由创造,给他们以更大的把握和果敢。同样的现象也出现在诗的领域里。律诗的形成并没有约束唐人的创造力,反使他们的艺术成果更为精粹、充实、丰美、灿烂。
 
 
 
 
『  四 』
 
        吸取西方与日本的经验与成果的另一方面,是反理性的。我们知道德国哲学家尼采曾在《悲剧的诞生》一书中说到希腊文化的两个创造的动力:阿波罗日神所代表的和底俄尼索斯酒神所代表的,也即是说理性的和反理性的。法国美术史家弗尔(E. Faure)把这意思扩大了:尼采的话比他所想的有更广泛的道理,他谈的是希腊,其实不限于希腊。没有任何地区,精神的光辉不借助于本能的火焰。任何时代,任何地点,都有底俄尼索斯和阿波罗的搏战。
 
        弗洛依德的学说出现之后,反理性主义思想在西方哲学、文学、艺术上的影响极为深广。绘画上的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点泼派、抽象抒情派、新图像派……都直接间接是这思想的产物。
 
        在这一方面,我们可以特别注意日本当今的书艺。他们有一类书家把文字的记事功能完全摈除,只看黑白对比,渲染迷离的抽象点泼效果。作者自己也未必知道为什么这样才好,他不能作解释,只能直觉地感到这样是痛快的,这些狼藉的墨斑淋漓尽致地把胸中郁积的块块垒垒吐出来。这里有作者喜怒哀乐诸情,有模糊而激烈的欲求,有压抑了不敢或不能说出来的种种,这些心理底层投射出来的形象,我们称为反理性的。
 
        中国古人在这方面一也做过努力,狂草便是反理性的产物。张旭在大醉酩酊中作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新唐书》)鲁收“怀素草书歌”有:“信有鬼神助此道。”所谓鬼神之功,一也即是理性之外的力之助。
 
        和古人相比,和当今日本人相比,我们在这方面的探索的胆量确是很小。中国一般书家对这一种潮流有着恐惧并抱拒绝态度。这反理性的道路看来十分危险,比理性的道路危险,因为严峻的理性主义所带来的危害,至多是把书法写板、写死,而反理性的道路可以导致书法的粗野、暴乱、荒诞,以及书法家的矫情与疯狂。
 
        在中国文艺批评上,温柔敦厚的诗教思想根深蒂固,反理性书法的另一个高潮是明代的狂草,当时正统理性派代表项穆、丰坊以卫道的姿态大肆斥责:“如槛褛乞儿,麻疯遮体,久堕溷厕,薄伏通衢,臃肿蹒跚 ,无复人状。”(丰坊)“如瞽目丐人,烂手折足,绳穿老幼,恶状丑态,齐唱侄词,游行村市也。”(项穆)我们知道从潜意识窜跑出来的各种本能,郁积的情绪,反抗与呼号,不易为理性所接受、容忍,但是如果能通过高度的艺术手腕加以剪裁,炼制,便可以成为生命滋味浓烈而非常的作品。
 
        我们不一定接受,更不一定喜爱日本的抽象书法,因为这些形象未定能吐出我们心底的话来。每一个民族有它的历史背景,历史源流,文化累积,不但意识层的结构有所不同,潜意识的心理模式也有差异,但是,日本书法给我们以刺激,提示我们以新的创作可能,打动我们大胆去探险,那是无可怀疑的。
 
        如何向我们内心潜藏的世界作探测呢?唐人张旭、怀素曾以酒作为创作的引发剂,西方超现实主义艺术家曾以酒,以鸦片,以大麻破坏理智的平衡与控制来进行创作。
 
        我并不在这里劝人吸毒、酗酒。我以为作潜意识世界探险的方法很多。各时代,各社会有不同的方法。我们己经备尝生活的辛酸悲苦,神经系统已有了够重的负载,我们所需要的不是增加更多不必要的损伤,而是如何找适当的方式把这些过去的经验吸取出来,潜存下来,变成艺术品。我作一点解释。
 
        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宋迪画山水之法:“先求一败墙,张绢素讫,倚之败墙之上,朝夕观之,观之既久,隔素见败墙之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象。”达·芬奇也说过类似的话。为什么这是勾出我们潜意识中的意象呢?瑞士近代心理学家荷尔沙(1884-1922)首创墨迹测验法。他把二十幅印着墨迹斑驳的图片给受测验的人看,让他们说出看到什么。这些斑渍本无确定形象,各人可以在其中看到或人物,或禽兽,或草木,或什物,或某事物的某一部分。通过这些辨认出来的东西归类,分析,心理学家可以研究受测验人的深层心理。因为我们所看出来的,实在是我们心理中所期待的或者所恐惧的,所苦恼的,或者所秘密喜爱的事物。显然,宋迪在败墙上求山水的构图和荷尔沙的墨迹测验有相通之处。不过宋迪还给自己一个限约,要在败墙上看出山水来,其实,我们不一定看见山水,只因为他要画山水,所以即使看到鸟兽人物,也排除了。
 
        在书法上,怀素说:“贫道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夏云变幻腾涌,一旦与他心里的形象相吻合,他便欣然有得而“师之”。说“师之”,其实所师的正是他心底期待的形象。怀素的夏云和荷尔沙的墨迹,和宋迪的败墙都有一样的作用。
 
        在书写工具上求变化,以勾取我们潜意识中的意象,开拓我们的想象领域,也有许多办法。打湿了纸写,揉皱了纸写,拨了墨点再写,用极粗纸写……用硬笔写,用左手写,学儿童写……总之,我们先不要存一个好坏的成见,不要立禁忌。
 
        当然,这样尝试,也一定会有人怀疑:“这样写,不是漫无标准了吗?抽象点泼和书法又有什么分别?”也会有人说:‘旧本人不是这样做了吗?但究竟不是我们的路子。”走在创作与探索的道路上,疑虑与惶惑当然很多,我想有一点是值得特别提出来的。如果这些新奇的效果只限于技巧上的花枪,解闷的游戏,图一时之快,博一时的喝彩,就不会有深刻的意义。这些效果必须能够和内心深处的强烈欲求一致,然后在这上面加工,推进,使这些效果,无论是墨的枯、淹、淡、酽,笔的粗、细、滑、涩、颤、稳,都具有充分的表现力,必要性,把生命中的块块垒垒倾吐出来,使识者可以有深切的共鸣,长久的玩味,然后才算有真正的艺术价值。
 
 
 
 
『  五 』
 
        理性的道路和反理性的道路,看来好像是背道而驰的,两者如何统一起来呢?
 
        首先,在初学阶段上,必须沿循理性的道路,严格锻炼眼与手的造型敏感与功夫。有了相当基础,然后广泛地博览历代书法演变以及诸名家的风格,按康有为所说“遍临诸品”。在临帖的时候,一方面固然要熟悉起止分布,正奇应救的普遍法则,一方面也要深入地体会古人的性情、心理,临帖必求从理性与反理性两方面着眼用力,在创作的阶段,也就是说,有了一定的把握和信心,酝酿自己的书风的时候,则必须大胆吸取未尝见的种种形象,这些形象可以是从内部感受而得来的,像韩愈论张旭草书所说的“观于物”和“有动于心”:
 
往时张旭善直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
 
        在创作的阶段,理性的方法和反理性的方法是互相补充的。理性应该放松关卡,让潜意识的隐流有机会涌现,潜意识中的储藏涌现了还需理性加以整理,消溶,加工,给予形式,赋予意义。只有片面的理性加工的作品是说教式的,贫血的,空洞的;只有片面的反理性冲动的制作则是混乱的,粗暴的,有摧毁性的。
 
        类似的话前人也说过,比如刘熙载在《艺概》里有:“学书者始由不工求工,继由工求不工。不工者,工之极也。《庄子山木》篇臼:‘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善夫!”“不工求工”指理性锻炼的阶段,“工求不工”指吸取非理性的成分到书法里去。“不工者,工之极也”指融会了理性和非理性的两种成分。“复归于朴”是说作者在这一个综合的阶段才终于表现出他的最真实、最个人的本然面貌。此时他的创作超越了“雕”与“琢”,已泯灭了刀斧痕迹,成为自然的流露。
 
        我们今天在思考间题上可以说得比古人清楚些,具体些,在制作上要创新,却大不易。我们必须在理性方面比前人走得更远,在反理性方面也比前人走得更远。如何能走得更远?就是本文在开始所提出的,借助西方文化的观点和方法。更具体地说,在理性方面,吸取现代几何抽象主义的成果,以及德国包浩斯等派的教学方法;在反理性方面,吸取现代超现实主义,点泼抽象主义……的经验和现代心理学的提示。求借助当然不是盲目摹仿,死搬硬抄。单就心理学来说,心理学便不是完全客观的科学,心理学说和心理学家自己的个性、民族文化背景是不可分割的,所以西方心理学派如此之多,阿德勒(Adler)、荣格(Jung).朗克(Rark)。都是弗洛伊德的学生,而都各建立不同的系统,他们之间互相抨击,也互相引发共同发展。我以为中国也必会建立自己的现代心理学。而书法领域的探索和中国心理学的发展是相牵连的,心理学的成果将暗示书法家创造的途径,书法家的新墨象也将给心理学家提供宝贵的研究资料。同样,书法和哲学也有这样互相鼓荡激发的关系,新的墨象的出现将给美学家和一般哲学家以新的思想课题;而书法家需要哲学家重新解说艺术的终极,否则一切新符号、新效果、新图像都是无意义的浮空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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