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兴华|书法形式构成(一)
2019-10-28 13:43:38 来源:网络 点击:
最近二十年,我在创作上强调形式构成,写了许多作品,在理论上研究形式构成,发表了许多文章,书坛对于这些作品和文章争议很大,赞成的,反对的,各种意见都有。但是我发现这些意见中有许多误解,因此觉得有必要先来谈谈形式构成的概念问题。
顾名思义,形式构成包括两层意思:形式与构成。
先讲形式。在艺术上,人们一般将作品所表现的情感称为内容,而将表现情感的方式方法称为形式。具体来说,书法作品分点画、结体和章法三个层次,点画的表现形式是粗和细、长和短等等,结体的表现形式是大和小、正和侧等等,章法的表现形式是疏和密、虚和实等等。这些表现形式很多,而且在书法艺术的发展过程中不断被开发,越来越多,为了从宏观上加以把握,人们将它们归并为两大类,一类叫做形,偏重于空间的占有与位置,如大小、正侧、粗细、长短、疏密、虚实等等。另一类叫做势,偏重于时间的运动和节奏,如提按顿挫、轻重快慢、离合断续等等。
从形的角度来看,不同的造形能表现不同的情感,三角形奔放张扬、圆形内敛含蓄、粗线条沉郁、细线条轻快……从势的角度来看,不同的速度也能表现不同的情感,吕凤子在《中国画法研究》中说:“凡属表示愉快感情的线条,无论其形状是方圆粗细,其迹是燥湿浓淡,总是一往流利,不作顿挫,转折也是不露圭角的。凡是表示不愉快感情的线条就一往停顿,呈现出一种艰涩状态,停顿过甚就显示出焦灼和忧郁感。有时纵笔如风驰电掣,如兔起鹘落,纵横挥斫,锋芒毕露,就构成某种激情或热爱或绝忿的线条。”形和势都能表现情感,如果形势合一,表现力就更强了,晋代卫夫人的《笔阵图》在论点画写法时说:“横如千里阵云,点如高山坠石……”写一点要像石,这是形,而它必须具备高山坠落之势;写一横要像云,这是形,而它必须具备千里摛展之势。古人论基本点画的写法,每一种比喻都既包括形,又包括这种形所具有的强大的势,以形势合一的方法来表现自然万物的生命状态。成公绥的《隶书体》在论结体写法时说:“或若虬龙盘游,蜿蝉轩翥,鸾凤翱翔,矫翼欲去,或若鸷鸟将击,并体抑怒,良马腾骧,奔放向路……”其中虬龙、鸾风、良马是形,盘游的蜿蝉轩翥,翱翔的矫翼欲去,将击的并体抑怒,腾骧的奔放向路都是势,也是用形势合一的方法来描述各种生命状态的。古人论点画和结体都强调形势合一,因此唐太宗在《指意》中说:“夫字以神为精魄,神若不和,则字无态度也。”怎样才能神和?他认为既要注意形,“纵放类本,体样夺真”,还要注意势,“太缓则滞而无筋,太急则病而无骨”,形势合一才能“思与神合,同乎自然”,创造千姿百态的生命形象,抒发喜怒哀乐的人生情感。
书法艺术的表现形式是各种各样的对比关系,概括起来分为形和势两大类。这种理论早在汉代就被蔡邕提出来了,《九势》说:“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焉”。汉以后,各种书论谈到书法的表现形式都是围绕着阴阳和形势展开的,王羲之《记白云先生书诀》说:“书之气,必达乎道,同混元之理”。所谓的道和混元之理就是蔡邕说的自然,就是书法艺术的表现内容。接着又说:“阳气明则华壁立,阴气太则风神生”。道法自然,一阴一阳之谓道,道和自然是通过阴阳来表现的。然后具体阐述阴和阳的各种表现:“内贵盈,外贵虚;起不孤,伏不寡;回仰非近,背接非远;望之惟逸,发之惟静”。其中的内和外,起和伏,回仰和背接,虚与实,近与远,逸与静,所有表现形式都是一组一组的对比关系。最后总结说:“敬兹法也,书妙尽矣”。王羲之所引用的这段话完全是蔡邕理论的进一步发挥。到了唐代,虞世南《笔髓论》说书法要“禀阴阳而动静,体万物以成形”,特别强调要以阴阳的对比关系来表现动静,表现万事万物的生命状态。
汉魏晋唐,书法家都把阴阳和形势当做书法艺术的表现形式,今天形式构成所强调也就是这样的形式,一方面是阴阳,即各样的对比关系,另一方面是形势,即对比关系的两大类型。而形所关注的是空间的造形问题,势所关注的是时间的节奏问题,空间与时间是一切物质的存在基础,也就是道和自然。蔡邕的话言简意赅,不仅说明了书法艺术的表现内容与表现形式,而且也说明了它们之间的关系:书法的表现内容推动了表现形式的展开,而表现形式展开的结果又回到了表现内容。形式即内容,形式和内容本质上是一枚钱币的正反两面,讲形式就是讲内容。讲阴阳,讲对比关系,讲形和势,其实就是讲自然,讲道,讲混元之理。因此,刘熙载的《书概》在引用了蔡邕的这段话后补充说:书法艺术一方面“肇于自然”,自然—>阴阳—>形势,这是从内容到形式的展开,为天道,为自然法则,另一方面还要“造乎自然”,形势—>阴阳—>自然,这是从形式到内容的回归,为人道,为书法家的追求目标。
书法艺术的表现形式是各种的对比关系,根据这个道理,一件作品的内容是否丰富是与对比关系的数量成正比的,如(图1)所示,就特别强调对比关系,用笔的轻重快慢,点画的粗细长短,结体的大小正侧,章法的疏密虚实,用墨的枯湿浓淡,对比关系极多,造型和节奏的表现很丰富。
▲ 图1
再说构成。二十世纪,现代科学研究在方法论上出现了系统论和信息论,它们认为有机体中的每个层次都具有双重性格,一方面是本我,自洽的,有一定的独立性,另一方面是他我,不完整的,没有独立性,必须与其他局部相互依存,才能成为统一的整体。用这种方法论来看书法,点画结体和章法也都具有两重性,一方面是整体,另一方面又是局部。点画既是起笔行笔和收笔的组合,是个整体,同时又是结体的局部。结体既是各种点画的组合,是个整体,同时又是章法的局部。章法既是作品中所有造形元素的组合,是个整体,同时又是展示空间的局部。
点画结体和章法的双重性格决定了双重的表现要求。当它们作为相对独立的整体时,各种组合元素的处理要完整、平衡和统一,要表现出一定的审美价值,而当它们作为局部时,必须打破固定的平衡模式,甚至让各种组合元素不完整、不平衡和不统一,以开放的姿态与其他局部相组合,在组合中1+1>2,产生新的审美价值。
根据这种双重性格和双重要求,我在《书法技法新论》一书中将点画结体和章法的表现分为基本形和变形两种。就点画来说,基本形即相对独立的基本点画,横竖撇捺点等,它们各有各的外貌特征和书写特点。变形是把基本点画当做整体的局部,为服从整体需要,有意识地改变自己的外貌特征。变形有两种类型,一类因势的连绵而变形,如“永字八法”中的基本点画因为连续书写,与不同笔画在不同空间位置上相连接,导致了各种变形,横画变形为勒和策,撇画变形为掠和啄等等。另一类是因形的雷同而变形,基本点画在一个字中重复出现,应当尽量避免,米芾说“’三’字三画异”,“三”字的三横画,要有长短粗细、方圆藏露,上仰下覆等各种变形。
就结体来说,基本形就是结体方法,变形就是造形方法。结体方法将汉字看做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整体,根据字形特点,上下结构,包围结构……寻找最美的组合方式,姜夔《续书谱》说:“各尽字之真态,不以私意掺之耳。”欧阳询的《三十六法》和李淳的《大字结构八十四法》,都是结体研究的代表著作。造形方法将结体看做是章法的局部,为服从整体需要而改变自己的外貌特征。它也分为两类,一类因势的连绵而变形,姜夔《续书谱》说:“一字之体,率有多变,有起有应,如此起者,当如此应,各有义理。王右军书‘羲之’字、‘当’字、‘得’字、‘深’字、‘慰’字最多,多至数十字,无有同者,而未尝不同也,可谓从心所欲不逾矩矣。”一个字有数十种写法,原因就在于“有起有应,如此起者,当如此应”,不同空间位置产生出不同的连接方式,或长或短,或正或斜,或收或放,最后导致了不同的造形。另一类是因形的雷同而变形,一件作品中有许多形状相同或相近的字,为避免雷同,必须变形。王羲之《书论》说:“每作一字,须用数种意,或横画似八分,而发如篆籀;或竖牵如深林之乔木,而屈折如钢钩;或上尖如枯杆,或下细若针芒;或转侧之势似飞鸟空坠,或棱侧之形如流水激来……若作一纸之书,须字字意别,勿使相同。”
就章法来说,作为一个整体,积点成线,垒字成篇,要安排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连贯和呼应,追求通篇的平衡和协调。同时作为一个局部,放在展示空间之内,要想融入到环境中去,获得更大的审美效果,必须改变自己的幅式,因地制宜地变成匾额、条屏、中堂、对联、横幅、手卷等等。并且根据不同幅式去做各种各样的应变,以符合形式感的要求,例如横幅式应该取纵势,纵幅式应该取横势,斗方幅式就应该取斜势,然后再根据纵势横势和斜势去处理章法、结体和点画的各种变形。
基本形和变形各有各的表现力,各有各的审美价值,书法创作本来应当两者兼顾,但是由于种种原因,“目不能二视而明”,人们常常会在兼顾的基础上有所偏重,比较来说,传统书法属于文本式的,形式研究偏重于将每个层次都当做相对独立的整体,强调局部本身的审美价值,结果条分缕析,往精细方向发展,以楷书的点画形式来说,晋唐时代只有八种,欧阳询说是《八诀》,到元代陈绎曾的《翰林要诀》变为三十六中。再就楷书的结体形式来说,唐代欧阳询有《三十六法》,明代李淳发展为《大字结构八十四法》,到清代黄自元又进一步细化为九十二法。所有这些细化都是就点画论点画,就结体论结体,只见树木,不见树林,结果使得书法创作一方面越来越细,另一方面却因为忽视了局部与局部之间的联系,琐碎呆板,没有整体感,缺乏生气,走到极端,便堕落到馆阁体的魔障里去了。
当代书法家看到这种毛病,认识到它的危险性,因此主张要在关注局部之美的基础上,进一步强调局部与局部之间的组合关系之美,让它们在更高层次和更大范围的组合中通过变形,表现出更大的审美价值。而这种局部与局部的组合,用一个现代的词来表示,那就是构成。
总之,形式构成的理念把一件作品看作是一个有机整体,认为点画结体和章法都既是整体的又是局部的,因此既注重它们本身的表现,又强调它们之间组合关系的表现,而且认为本身的表现是相对的,狭隘的,而组合关系的表现是绝对的,根本的。书法作品在本质上是一种构成。如(图2)就特别强调构成关系,虽然只有两个字,而且只有点和线两种笔画,但是特别讲究构成,点与点之间有轻重对比,有正侧对比,组合成一个不等边三角形。线与线之间有直线、斜线和曲线的变化,有虚和实的对比。点与线穿插组合,并且将通篇布白分割得既错落有致,又浑然一体。
▲ 图2
毫无疑问,这种偏重构成的观念是时代文化的反映,二十世纪以来,世界上最流行的哲学是结构主义,它所关注的问题为:文化的意义到底是通过什么样的相互关系(也就是结构)被表达出来的,因此特别强调对象的整体性,认为整体对于部分来说具有逻辑上优先的重要性。因为任何事物都是一个复杂的统一体,其中任何一个组成部分的性质都不可能孤立的被理解,而只能把它放在一个整体的关系网络中,把它与其他部分联系起来,通过各部分之间的关系,才能被阐释和理解。
结构主义哲学的研究重点不是诸要素,而是诸要素之间复杂的关系网络,因此霍克斯说:“在任何情境里,一种因素的本质就其本身而言是没有意义的,它的意义事实上由它和既定情境中的其他因素之间的关系所决定。”维特根斯坦说:世界是由许多“状态”构成的总体,每一个状态是一条众多事物组成的锁链,它们处在确定的关系之中,这种关系就是这个状态的结构,也是我们研究的对象。
今天,结构主义哲学已经渗透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作为文化思潮,影响到了社会科学的各个门类,如语言学、人类学、心理学等,作为文艺思潮,几乎影响到了所有领域,小说、诗歌、戏剧、电影等,它在思想上引起了一场广义的革命,改变了人们看问题的方式方法,这种方式方法当然会通过各种知识途径,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书法研究和创作,形式构成就是它的表现。
综上所述,形式构成的理念既强调形式,注重阴阳和形势,继承了传统的书法理论,又强调整体构成,注重组合关系,受到时代文化的影响,因此可以说:它是对传统的当代阐释,是在传统基础上的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