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 | 最心灵化的艺术
2019-10-22 10:35:28 来源： 点击：
在中国文学史上，历来把宋词与唐诗并称。王国维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宋词是宋代最有时代特色的代表性文学。
“词”是“曲子词”的简称，是隋唐之际伴随新的音乐即燕乐而产生的一种新体歌诗。这种新的音乐以胡乐为主体，主要以琵琶为伴奏乐器。为了配合这种新的乐曲，从隋唐之际到中晚唐时期，发展起了一种长短句的新体歌词。到了宋代，形成了高峰。
宋词（包括早期的唐五代词）的意象和情趣的特色，在于它在很大程度上是当时文人（连同市井百姓）的生命情调的直
接呈现，是词人的心灵世界的歌吟。可以说，宋词是一种最心灵化的艺术。从内容上说，宋词有几个关注点。一是关注日常的生活，在普通的日常生活中寻找诗意，体验生命的情趣；二是关注男女爱情，宋词描写爱情生活的名篇特别多，烛摇红影，月满西楼，所以有“词为艳科”之说；三是关注离别，在亲人、情人的离别中表现生命的情调；四是超越具体的事件和场景，关注整个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寻找一种精神的归宿。
接呈现，是词人的心灵世界的歌吟。可以说，宋词是一种最心灵化的艺术。从内容上说，宋词有几个关注点。一是关注日常的生活，在普通的日常生活中寻找诗意，体验生命的情趣；二是关注男女爱情，宋词描写爱情生活的名篇特别多，烛摇红影，月满西楼，所以有“词为艳科”之说；三是关注离别，在亲人、情人的离别中表现生命的情调；四是超越具体的事件和场景，关注整个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寻找一种精神的归宿。
【北宋】张先《十咏图》
宋词的意象和情趣的这种特色，可能受到宋代社会的时代环境和文化氛围的影响。学者认为宋代都城开启了中国近世的城市模式，宋代都市生活日渐平民化、世俗化、商业化、娱乐化。燕馆歌楼，举之万数，灯火彻夜，歌吹沸天。“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在这种城市环境和时代氛围中，宋词就成了当时真正的流行歌曲。大词人柳永的词，受到当时教坊乐工、歌妓的普遍欢迎。十七八岁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成为当时青楼歌馆的时髦风尚，以至“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像欧阳修这样地位很高的文人，也写出“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这样缠绵侧的词。柳永曾经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宋词作为当时文人的心灵的歌吟，是一种时代的歌吟。
“且向花间留晚照”
宋词很多名篇是描写日常生活的美感。词人享受平凡的生活，并从中感受生命的喜悦。我们先看宋祁的《玉楼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这首词写春天的一种喜悦的心情。“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是名句。王国维说：“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用“轻”形容晓寒，用“闹”形容春意，不仅可见宋代词人用“词”之妙，更可看出宋代词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生命体验之美。最后归结为“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词人向自己也向他人发出呼唤，要珍惜生活中短暂的美的瞬间，那是最真实的，那是最珍贵的。
我们再看晏殊的《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这首词先写郊外的风景，树下的光影，再写珠帘隔燕的室内空间，香炉静静地冒出细烟，这些生活中的很小的细节衬托出一种绝对宁静的心态。最后两句，“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一觉醒来，时光已经慢慢地消逝了。晏殊的词温润秀洁，和婉明丽，在最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感受到一种美。
再看晏殊的另一首词《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北宋】赵佶《雪江归棹图》
这首词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是名句，写出了日常生活中细腻的生命体验。花朵掉落了，燕子归来了，一面是感伤，一面是喜悦，这几乎是人人都有的体验，词人用很美的句子把它写出来了，所以有人说晏殊的伤感如“秋天红叶”。
我们再看苏轼的《蝶恋花·春景》：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花褪残红青杏小”，这是春天的意象，后来被曹雪芹写进了《红楼梦》。“天涯何处无芳草”是广为流传的名句，但很多人未必知道它是苏轼写的。下片写一个偶然的遭遇，在墙外走路，听到墙里美丽少女一面荡秋千，一面欢笑。一会儿人走了，笑声没有了。生活中很多美好的东西都是这样，偶然相遇，瞬间消失，留下一种莫名的惆怅。这也是一种生命的体验。
我们再看李清照的《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首小令写女主人公清晨醒来时的一个美好的瞬间，写出了女主人公日常生活的美与爱，生命内部的情调。清人评论说“‘绿肥红瘦’，无限凄婉，却又妙在含蓄”。“海棠依旧”“绿肥红瘦”成了千古名句。
“众里寻他千百度”
宋词中描写男女爱情的名句很多，如“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蝶恋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水《凤栖梧》），“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顾夐《诉衷情》），“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鹃桥仙》），等等。名篇也很多，多半是写男女约会和闺房艳情，从中呈现出男女情人的生命情调和心灵姿式。
我们先看两首色彩明丽、情调欢快的小词。一首是欧阳修的《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多么富有诗意，成了描绘青年恋人约会的名句。虽说今年不见去年的恋人，“泪湿春衫袖”，好像有点伤感，但伤感之中有热烈，整个人生还是欢快的人生。
再一首是晏几道的《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首词写当年与情人的欢会，别后的相思，以及今宵重逢的喜悦。“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写尽了情人欢会的美艳和欢乐。
我们再看辛弃疾的《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南宋】赵伯驹《江山秋色图》
这首词写上元灯节的热闹景象，火树银花，又写游玩的盛妆女子，笑语盈盈，但是主人公没有找见他的意中人。突然之间，在灯火暗淡的角落里发现了她。“众里寻他千百度”，这是生命的追求，“蓦然回首”，这是一个偶然的瞬间。这个瞬间是千金难买的瞬间，“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瞬间成了永恒，这是生命意义的实现。这首词，写的是男女之间的约会实际上是写心灵节奏、生命情调。
在描写男女爱情的宋代词人中，周邦彦是一大家。周邦彦善于描写女子的声色和情色之美，如“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意难忘》，这两句分别来自元稹和白居易的诗），更善于写女子的情怀。我们看这首《月中行》：
蜀丝趁日染干红，微暖口脂融。博山细篆霭房栊，静看打窗虫。愁多胆怯疑虚幕，声不断，暮景疏钟。团围四壁小屏风，泪尽梦啼中。
这位闺中少妇着盛妆，“微暖口脂红”，极其美艳，她点燃了炉香，等待情人。但是情人可能不会来了，只能静静地看着碰撞窗纸的小虫。接下去写暮景疏钟，“泪尽梦啼中”。俞平伯说，“善言女子之怀，当无如清真矣”（周邦彦自号“清真居士”）。女子的情怀，是一种生命的情调。
我们再看这首《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首词，上片写闺房室内情景，纤手切橙，相对吹笙。下片则写人物对话，是女方的口吻，风情如活。周邦彦采用戏剧化的手段，用叙事来抒情，叙事、抒情、写景互相交融，又在紧要处用一点口语点缀雅语，清人说它“意思幽微，篇章奇妙”，“开合动荡，独有千古”。
“多情自古伤离别”
宋词（连同唐五代词）很多名篇通过描写男女的离别和思念表现作者的心灵姿式和生命情调。我们先看晚唐词人温庭筠的几首《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聊独倚门。
第一首描写一位和爱人分别的女子清晨起来梳妆时孤独的心情。他把这种离愁通过描述这个女子的美来呈现。“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已是无比的美，“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更是加倍的美。而主人公身上绣罗襦上面的“双双金鹧鸪”却映射出主人公心境的孤独，悲凉。这首词色彩艳丽。后面两首把镜头转向窗外景色，“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用明净清丽的景色来渲染寂寞的情思。后人称赞说，温词是“视觉的盛筵”（废名）。
我们再看李煜的两首《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股滋味在心头。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南宋】米友仁《云山墨戏图》
这两首词大家都很熟悉，很多句子大家都能背诵。前面一首词现在还重新配了曲由人歌唱。“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胭脂泪，留人醉”都是很美的意象。这种意象传达出一种辛酸的人生体验，一种“烟水迷离”的生命情调。
我们再看柳永的《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开始写秋日黄昏的离别，雨过天晴，寒蝉凄切，相看泪眼，无语凝噎，暮霭沉沉楚天阔，兰舟催发。下片写男主人公的心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两句不但为文人欣赏，而且为市井百姓喜爱，成了千古传诵的名句。最后结句：“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写出了柳永的心灵节奏、生命情调。
“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宋词（连同早期的唐五代词）中有许多名篇超越了对生活中某个具体事件、场景的感受和体验，而对整个人生发出一种感叹，这种感叹是词人心灵深处对人生意义和精神归宿的追问，是一种带有形而上意味的人生感和历史感。
我们先看被称为“百代词曲之祖”的无名氏的两首词，一首是《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梯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再一首是《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这两首词都超越一人一时对具体场景的感受，从而上升为对整个人生的感受。“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就是对人生终极意义的追问。人们会联想到《红楼梦》里林黛玉的《葬花辞》，“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也是一种人生终极意义的追问。这就是带有形而上意味的人生感、历史感。
我们再看李煜的《虞美人》，这首词非常有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词也是把个人的伤感上升为对整个人生的感叹，因此在历史上引起处于各种不同境遇中的人们的共鸣。
最后我们看苏轼的两首词，一首是《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首是《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两首词历来被公认为宋词中的经典。雄健，开阔，空灵，旷达。一首写“起舞弄清影”，“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一首写“大江东去”，“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两首词都是感叹宇宙的无限，时光的流转，人生的短暂，万事万物的生生灭灭，但最后归结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一种超脱，旷达。正如当时人所说，苏轼词“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这种高远的精神境界，是对偶然的、短暂的、世俗的人生的一种超越。陆游说：“试取东坡诸词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这种天风海涛的气势，这种逸怀浩气，出自苏轼的广阔、旷达的胸襟，出自苏轼自由超脱的心灵节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