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先秦诸子的思想地图(一)

2019-07-25 14:30:48 来源: 点击:

        本文收入李零:《何枝可依:待兔轩读书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
 
(一)“十个手指头还不一般齐呢”
 
        历史是个比较体系,有时间坐标,有空间坐标,年表和地理很重要。
 

        考古也是个比较体系,器物有类型比较,文化有区系比较,横有横比,纵有纵比,就像地图上的经纬线。
 

        美国的街区就是按经纬编序,你要找哪一家,经路(Avenue,竖街)纬路(Street,横街)两个号一卡,位置就出来了。
 

        思想史也有这种坐标。
 

        古人有缩天下于指掌的说法(《论语·八佾》)。思想,纵横比较,有如指掌图。十个手指头是并行关系,都有两个关节,上中下三截,每截和每截有对应关系,但我们要注意,十个指头并不一般齐,互相对应的点,位置是错开来的。不是齐头并进,也不是齐头并退。
 

        历史比较,常有错位。“天涯共此时”,只是个手表上的概念。同一时间下的人可以有不同的历史,不同时间下的人可以有共同的历史。只有把空间的要素加进来,时间才会变得生机盎然、丰富多彩。
 

        下面我要讲的,是先秦诸子的地域分布。分国分域,不是不要时间,而是把同一时间表下不同地区的关系,当作一种历时性的过程来考察,就像波浪,一浪推一浪。我是从分国分域的角度看时间问题,看它们在发展上的不平衡性。
 

        总之,十个指头并不一般齐。
 


 
(二)大趋势:东学西渐
 
        钱穆写过《先秦诸子系年》,我要谈的是“先秦诸子分域”。
 

        《系年》主要是订正《史记》的《六国年表》,给诸子排年。他的书很多,我最喜欢这本书。
 

        现在我要说的是,讲思想,除了年代,地理也很重要。
 

        我说过,华夏地理,要看三条线,一条是北纬41°线(长城线),一条是北纬38°线(过渡线),一条是北纬35°线(王都线)。早期中国,华夏各国的主要活动区是围绕最后这条线,上下各3°。它像一块横幅,可以剪成四大块:山东、河南(包括河北南部)、山西(包括河南西部)、陕西。
 

        讲地理,讲自然地理,山水是两大要素。
 

        水:“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李白《将进酒》)这条大河,是把剪刀,竖着剪一刀,分出陕西、山西;横着剪一刀,分出河之北和河之南。小一点的河也重要。孔子教于洙泗,子夏教于西河,稷下学宫在哪里?在淄、系二水之间。
 

        山:也是把剪刀。崤(崤山)、函(函谷关)以东是古人说的山东,以西是古人说的山西。这个山东是陕东(陕县以东),这个山西是陕西(陕县以西)。秦与六国是这么分。现在的山东是太行以东,山西是太行以西。太行也是一道屏障。它上面有八个出口(即所谓“太行八陉”),从这些出口出来,河北、河南、山东,华北大平原,除泰山独树其中,几乎是一马平川。泰山以西,是宋、卫、郑,泰山以北是齐,泰山以南是鲁。
 

        中国古代的学术发展,从这幅地图看,从早到晚,大趋势是东学西渐,山东传河南,河南传山西,山西传陕西。
 

        我把它分成六区:
 

        (1)鲁地(今山东南部),是东夷故地。
 

        (2)齐地(今山东北部),也是东夷故地。
 

        (3)宋、卫、郑(今河南北部的东半),是商的故地。它处于南来北往的中心,好像现在的郑州或武汉,是古代思想的集散地。
 

        (4)楚地(今河南南部,并延伸到今湖北、湖南),陈、蔡在东,叶、申、息在西,都是楚的势力范围。楚在北方,灭国设县,申公、息公、叶公、陈公、蔡公,大县的县公,地位非常高。这些地方也是楚。我们一说楚,很多人都以为是湖北、湖南。其实河南南部同样是楚。所谓楚人,很多都是河南人。老子就是河南人。
 

        (5)三晋两周(今河南北部的西半和今山西南部),是夏的故地。
 

        (6)秦地(今陕西),是周的故地。
 

        三代的历史,春秋战国的历史,就是画在这个横幅上。
 
 
(三)司马迁笔下的思想史
 
        研究思想史,《庄子·天下》、《荀子·非十二子》、《韩非子·显学》是入门,可惜太简略。《淮南子·要略》值得注意。它讲了四个国家:鲁、齐、韩、秦,线条有点粗,但意思已经有了。它已经用了分域的概念。还有《史记》,也是必读书。
 

        《史记》,材料丰富,具有不可替代性,就是讲错了,都不容忽视。作思想史,没有《史记》怎么行?司马迁作《史记》,《竹书纪年》还没发现。现在作战国史,都是用《纪年》纠正《史记》。钱穆作《系年》也如此。《史记》有错误,主要问题是,各国记各国,彼此有矛盾。他试图把列国的纪年整合在一起,还不够完善。
 

        研究思想史,要读《史记》,首先是《太史公自序》。自序讲司马迁的学术渊源,提到司马谈的《六家要指》。
 

        有人说“先秦无六家”,《六家要指》是汉代的分类,不对。这个分类虽出自司马谈,但不是为汉代学术分类,而是为战国学术分类。分类是针对先秦古书。我们要知道,汉初,去古未远,讲学术,还是古典为主,今学为辅。司马迁的《史记》是大历史,不是断代史,框架是古代框架。《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分九流十家,顺序有变化,种类有增加,但基础是《六家要指》。这就像李悝《法经》和汉《九章律》,《九章律》比六律多,但大框架还是六律。
 

        六家,儒、墨是先秦固有的说法,阴阳、道、法、名也是存在差异的四大类。整理古代图书,不分类可以不管这类概念,一分类就要考虑这类概念。图书分类,类别有交叉,怎么办?不得已,有互见重出之法。我们不能说,分类不周全,就不用分类。
 

        六家的顺序,《太史公自序》有三种排列:
 

        (1)阴阳、儒、墨、名、法、道。
 

        (2)儒、墨、法、名、道、阴阳。
 

        (3)阴阳、儒、墨、法、名、道。
 

        三种分类,不管怎么排,都是由三大类组成:儒、墨是一类,法、名、道是一类,阴阳是一类。它和《天下》的叙述顺序很接近。但《天下》没有阴阳家,它加了阴阳家。即使这一家,也不是汉代的发明。
 
        战国学术,儒、墨是显学,年代最早;法、名、道、阴阳大行,主要是战国中晚期。
 

        《汉志》的六家,是按儒、道、阴阳、法、名、墨排列,和《六家要指》不一样。这个顺序倒是有点接近汉代的理解。汉代,儒、道、阴阳才是显学,法、名、墨已经衰落。法家只剩一个汉人(晁错),名家只剩两个秦人(成公和黄公),墨家一个秦汉人都没有。汉代没有六家,只有三家。
 

        六家的分类,涉及方法问题,这里不能详谈。我只强调一点,转述是个复杂的过程。儿子讲爸爸的想法,其中肯定有儿子的理解,肯定有追述的误差,甚至可能包含曲解,有意或无意,但这不等于说,两者可以画等号。儿子转述爸爸的话,虽不必等于爸爸的原话,但也不能说就一定是儿子的话,什么都是他编出来的。
 

        其次,《史记》有《孔子世家》。先秦诸子,只有他一人进世家。孔家,秦代倒霉,汉代平反。孔鲋跟陈胜造反,是被逼无奈。刘邦临死,给他们平反,都追认为烈士。《孔子世家》是和《陈涉世家》并列,他们都享受王侯级待遇。这是独尊孔子。
 
        除《孔子世家》,司马迁的三十列传,有12个和先秦学术有关,人物达111人。汉代习惯,一人可以叫一家,一书可以叫一家,《汉志》有这种用法。它已经有“百家”。我为什么说《史记》重要?就是因为它提到的人物最多,“百家争鸣”的“百家”,只有它说出个轮廓。
 

        (1)《管晏列传》 (管子、晏子),涉及《管子》和《晏子》,《管子》和道、法有关,《晏子春秋》和儒、墨有关,都是齐系统的书。
 

        (2)《司马穰苴列传》 (司马穰苴),涉及《司马法》。《司马法》是齐系统的兵法。
 

        (3)《孙子吴起列传》 (孙武、孙膑、吴起),涉及《吴孙子兵法》、《齐孙子兵法》和《吴起》。前两种是齐系统的兵法,后一种是魏国的兵法。
 

        (4)《老子韩非列传》 (老聃、关尹、庄子、申不害、韩非),讲道家和法家,全是河南人,老聃是楚人,庄子是宋人,申不害、韩非是韩人。
 

        (5)《仲尼弟子列传》 (孔门七十子),讲第一代儒学。“七十子”是77人。他们,籍贯可考者,鲁人占44人,齐人占7人,卫人占5人,其他国家,每个国家只1人,顶多2人。鲁、齐、卫是孔子活动的主要范围。
 

        (6)《商君列传》 (法家的传)。商鞅是卫人,在魏、秦做事。
 

        (7)《苏秦列传》 (纵横家的传)。苏秦是东周洛阳人,游学于齐,师鬼谷子,学太公术。
 

        (8)《张仪列传》 (纵横家的传)。张仪是魏人,与苏秦同学。
 

        (9)《孟子荀卿列传》(七十子之后,与孟、荀先后的诸子杂传)。凡17子:孟轲(邹人)、邹忌(邹人)、邹衍(邹人);淳于髡(齐人)、慎到(赵人)、环渊(楚人)、接子(齐人)、田骈(齐人)、邹奭(邹人)、荀卿(赵人)、公孙龙(赵人)、剧子(赵人)、李悝(魏人)、尸子(楚人)、长卢(楚人)、吁子(“齐之阿人”)、墨翟(“宋之大夫”)。注意,它是把墨放在最后。其中邹衍、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邹奭、荀卿是稷下先生。
 

        (10)《吕不韦列传》(杂家的传)。吕不韦是卫人,“阳翟大贾”。
 

        (11)《鲁仲连邹阳列传》(儒家的传)。鲁仲连是齐人。
 

        (12)《李斯列传》(法家的传)。李斯是“楚上蔡人”。
 

        但司马迁也有遗漏,比如有四个人他没提到:宋钘、尹文、彭蒙、惠施。这四个人相当重要。
 
 
(四)籍贯问题
 
        现在填表,有“籍贯”和“出生地”。两者越来越不一致。居住地也经常换,甚至可能漂洋过海,移居海外。比如我,国籍中国,老家是山西武乡,出生地是河北邢台,居住地是北京。
 

        希腊、罗马,凡是小国变大国,都有移民问题,都有公民身份的认定问题。
 

        公民身份,我国古代有什么规定,值得探讨。
 

        我们从睡虎地秦简的秦律发现,秦国的公民身份是母系认定,只有妈妈是秦国人,在秦国出生,才算秦国人。孔子,祖籍宋国,宋国是他爸爸的老家;鲁国是他妈妈家。他有两个祖国,motherland和fatherland还不一样。
 

        古玺印和楚简都可以证明,战国时期,姓氏分布已经乱了,每个国家都有很多外来户和客卿。
 

        研究诸子,也有这个问题。同一个人,他算哪个国家的人,古书可能有不同记载,有的是说他的祖籍,有的是说他的出生地,有的是说他的居住地。古人有以封地和居地命氏的习惯,住的地方换了,连氏都跟着变,一个人可以有好几个氏。
 

        比如孙武子,祖籍是齐,入吴为客卿,人称“吴孙子”。
 

        比如商鞅,祖籍是卫,后来在魏国、秦国当官。古书提到他,既作“卫鞅”,又作“商鞅”,楚简提到他,是作“秦客公孙鞅”。
 

        先秦诸子,游学、游宦是特点。他们是一种流动人口。
 

        流动的走向是大国。现在有“傍大款”,那时是“傍大国”。战国晚期,有“养士”的风气,干脆把他们包养起来。
 

        孔子周游列国,目的就是“傍大国”。
 

        35岁,他上洛阳、临淄,临淄相当现在的济南,洛阳相当现在的北京。
 

        55岁,他上卫国,卫国就在黄河边,过河就去了晋国。他很想去晋国,但没人请。
 

        60岁,他从卫国南下,想去楚国。
 

        62岁,在陈国,他动过念头:是不是改去晋国,被子路拦阻。
 

        63岁,他在楚国北境见叶公子高,想去楚国。见面前,叶公子高先跟子路打听,子路说话不得体(估计全是大实话),孔子埋怨他,你怎么不跟他讲,你的老师并不老,他“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
 

        古人一般活不过50岁。孔子51岁才当官,仕途不顺。现在,高校引进人才,一般不超过50岁。63岁就该退休了。叶公嫌他年龄大。
 

        春秋晚期,晋、楚是超级大国。他真正想去,是这两个国家,没去成。
 

        孟子也转过不少国家,是个国际学者。战国早中期,齐、魏是强国,孟子见过齐宣王和魏惠王。荀子也是国际学者,哪个国家都去。更不用说苏秦、张仪。
 

        现代知识分子,也有流浪者。康有为有个印,印文作“维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六十万里”。
 

        傅斯年说,“四海无家,六亲不认”。
 

        萨义德说,“背井离乡”是知识分子的特点。
 

        先秦诸子,都是“乱说乱动”。我们不要忘记,他们的一大特点就是“游”。
 

        “游”,当然和地理有关。
 
 
(五)“分区为论”的重要性
 
        《系年》,不光为诸子编年,也考其他人物的年,不光考其他人物的年,也考很多事件的年。它的工作重点是“年”。
 

        在自序中,钱穆把子学分成四期,一期一卷:
 

        (1)萌芽期(春秋晚期),“首卷尽于孔门”,是孔子和七十子的时代,完全讲儒。
 

        (2)酝酿期(战国早期),“起墨子,终吴起”,“西河之学”(儒学法术派)大盛,“儒墨已分,九流未判,养士之风初开,游谈之习日起”。
 

        (3)磅礴期(战国中期),“起商君入秦,迄屈子沉湘”,“稷下之学”大盛,“学者盛于齐魏”。“百家争鸣”,主要是这一段。
 

        (4)归宿期(战国晚期),“始春申、平原,迄不韦、韩、李”,荀、老大盛,阴阳五行说和刑名法术之学很流行。
 

        钱穆说,“先秦学术,惟儒墨两派”,“墨启于儒”,“法源于儒”,“道启于墨”,“阴阳为儒道通囿,名家乃墨之支裔,小说又名之别派”,这话可以讨论,但他说,“诸家之学,交互融洽,又莫不有其旁通,有其曲达”,无疑是对的。
 

        先秦各派,错综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有从流动中才能理解。
 

        钱穆说,“分家而寻,不如别世而观;寻宗为说,不如分区为论”。
 

        他的讨论就是属于“别世而观”,我的讨论就是属于“分区为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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