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笔是中国柔性文化的象征
挥毫落纸生云烟(毛笔)
关于文化的研究和争论,许多年来始终是一个热门的话题。文化是一个包罗万象的东西,我们可以从很多不同的角度去认识它。除了人们曾经提出过的文化分类方法之外,笔者觉得,“刚柔”也不失为一个文化分类的角度。
如果把文化分为“刚性文化”和“柔性文化”两种类型,中国传统文化无疑属于柔性文化。就两种不同文化的特点来说,刚性文化的显著特点是:坚守观念的边界,知识领域的界限分明,不同知识领域绝不混淆;对异类文化采取绝不相容的态度。乃至不惜以武力对待异类文化的渗透。西方历史上的许多文化就属于刚性文化。一方面,这种文化有利于对知识作分门别类的精深研究,在一定的程度上保持知识的纯粹性,从而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另一方面,由于对文化边界的过分坚守和对异类文化的坚决排斥,往往会引起不同文化的激烈冲突。以至于一些曾经灿烂辉煌的文明在这种冲突中殒灭了。这种例子在西方的历史中不难找到。
中国文化则不同。中国的传统文化属于柔性文化。它的观念边界有时是不清晰的,模糊的。不同观念之间普遍存在互相影响、互相渗透的现象。对异类文化也表现出极强的包容性。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宗教的关系。在世界其它地方,宗教的冲突普遍存在,甚至成为文明冲突的一大根源。而中国则不然,中国文化有强大的包容、化育的功能。历史上曾经多次发生异类文明侵凌乃至以武力入主中国的情况,然而其最终结果不是消灭中华文明,而是被中华文明所同化。宗教的情况也同样发人深思:历史上儒释道三家虽然也经历过折冲争衡的过程,但最终却走向了融合。作为三教和谐共存标志的“三教碑”,在很多寺观都可以看到。对于外来的宗教,中国文化总是能够最大限度地包容。坚守信仰的以色列人,曾经在世界上许多国家受到排斥和迫害,唯有在中国受到善待。以色列人对此铭记不忘,成为世界宗教史上的一段佳话。孔子提出的“温柔敦厚”的诗教原则,可以看作中国传统柔性文化的典型表述。
如果要为中国的柔性传统文化寻找一个标志物,可以说没有比毛笔更合适的了。毛笔,作为一种书写的工具,在中国文化中成为以简驭繁、以柔克刚、天人合一、由技入道的标志和象征。在书写汉字的过程中,毛笔所发展出来的丰富的笔法体系,涵盖了中国传统文化几乎所有的哲学范畴。把传统文化研自然之理,究天人之际,尽精微而致广大,执至贱而通至贵的妙谛演绎得淋漓尽致。具体说来,我们可以从毛笔的“体”与“用”两个方面来理解。
就“体”的方面而言,亦即从毛笔自身的性质来看,毛笔这种独特的书写工具是柔性文化的典型产物。毛笔是柔软的,自不待言;但这只是它的表面特征。从毛笔的选材、制作及其工具特性来考察,可以说处处都表现出柔性文化的特点。
作为哲学范畴,和“柔”联系在一起的,是“贱”、“陋”、“低”、“小”、“驰”等概念。毛笔的取材和制作恰好体现出这样的特点。毛笔取用最普通的材料:随处生长的竹子和寻常可见的动物毫毛。其至简至陋者,制作成本极其低廉,但并不影响使用。早年有一种“金不换”的毛笔,不过几分钱一支。鲁迅先生等名人都用过,还非常好用。在全世界的书写材料中,不知道还有没有比毛笔更便宜的书写工具了。
毛笔虽然价格低廉,但其价值却非常珍贵。从它的两种基本材料来看,竹在中国文化里,有极高的身份和品格。被誉为“未出土时先有节,到凌云处总虚心”的谦谦君子,是代表高洁品性的“四君子”和“岁寒三友”之一。故中国人历来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有竹人不俗”的情怀。竹子坚韧挺拔,中通外直的性质既使它成为制作毛笔的最佳材料,同时也是毛笔品格的象征。动物的毫毛,是世上至贱至微的东西,但却历来受到中国人的重视。人们往往从这种最微贱的东西去观察大千世界的变化。故有“明察秋毫”的说法,又有“拔一毛而利天下”的规箴。至于健毫在毛笔中的作用,则几同于门之关钥,屋之栋梁。主毫加健,往往可以从根本上改变毛笔的性质。主毫的配置,又往往与书家的风格有密切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书家风格的巨大差异,端系于一毫之间。真的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许多书法名家,要亲自选毫,概因于此。在毛笔制作中,主毫的选配,具有和国家军队选拔将相同等的性质。总之,在毛笔的本性及其制作的过程中,处处体现见微知著,尽精微致广大的传统文化的精神。
就毛笔的本性而言,当属“贱”、“陋”、“低”、“小”,“驰”无异。但却可以随时向另一端“华”、“贵”、“高”、“大”、“张”转化。毛笔本来是用最普通最低贱的物品制作而成,但在这些普通的材料中优中选优,便立刻因材料的稀缺而身价倍增。毛笔以低贱之身,和金玉犀牙这些珍贵的材料却有着天然的亲和力。一支普通的毛笔,镶金嵌玉,简陋于是就转变为华丽。这些当然都是表面的现象。考其实质,一支低贱的毛笔,经书法名家之手,创作出传世的精品力作,则“贱”就可以轻易地转化为“贵”。有些书家还习惯用价格低廉的普通毛笔,甚至是颓笔,如当代著名书家张海先生就喜欢用颓笔写破锋行草书,留下许多经典之作。这简直就是化腐朽为神奇了。毛笔在书法大家的手中,挥洒自如,纵横驰骋,吞吐风云,点染山河。所表现出来的高格大气,张扬蹈厉,与毛笔自身低贱敛束的性质,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再说“用”的方面。柔性的毛笔与柔性的水墨以及柔性的宣纸相结合,书写出的是柔性的线条。从而形成独一无二的书法艺术。书法艺术固然以汉字为基础,然而在书写史上,刻铸时代的字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不被列入书法艺术的范围之内的。只有毛笔书写完全取代刻铸形式之后,书法艺术才真正建立。这是一个十分耐人寻味的现象。
在书法理论界,有一个长期争论的问题:书法史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派意见认为,自从汉字产生,便有了汉字的书写,因而也就有了书法艺术。也就是说,目前发现的文字遗存:甲骨文字、钟鼎文字、大篆、小篆、隶书以及所有石刻、瓦当、封泥、刻印文字等等,都应该算作书法艺术的范畴。这是“碑派”的观点。另一派意见则不然。他们认为,早期的文字遗存,只是一种基于实用的书写,并非为了艺术的目的。以上所说的甲金石刻文字,是经过“写”和“刻”两个过程,在二次创作中,字迹经过修饰,不符合书法一次性完成的特征。因而不能算作书法艺术。只有当毛笔被大量用于书法创作,书写变成一次性完成的行为,从而表现出人的个性,风度乃至襟怀品格等等之后,才能称之为书法艺术。这是“帖派”的观点。
我们在这里暂不去判断两种观点谁是谁非。值得注意的是,帖派主张的实质正是:汉字只有进入柔性书写的状态,书法才真正成为一门艺术。在此之前的文字遗存,从刻在龟甲兽骨上的象形文字到刻在石碑上的隶书、魏楷,其线条都是刚性的,强硬的,当然刻写的工具也是刚性的。其书写行为不是一次完成,而是要经过多次的修凿。以这种方式完成的书写,不容易表现人的个性,更不可能表达人的审美理想。而柔性书写则不同。它可以在一次性的连续动作中充分驰骋书家的才华和功力技巧,表现书家的造型能力、艺术个性和审美追求。蔡邕有一句名言:“唯笔软则奇怪生焉”,正是对柔性书写独特价值的最好诠释。
刚性书写要表现柔美较难,而柔性书写要表现刚健、雄强则是很容易的事情。其中的奥妙就在于用笔的变化。
用笔的变化可以分为两个层次。首先是毛笔自身运动的变化。毛笔在运用中可以有推拉、移动等横向的变化,还有提、按、顿、挫等纵向的变化。变化的方法和幅度尽在书家的掌握之中。风格的不同正是靠用笔的变化来表现的。比如帖派风格的用笔有较丰富的纵向变化,即提按顿挫须层次分明,一丝不苟;而碑派风格以雄强拙厚为审美诉求,其用笔则须减少纵向的变化,淡化提按顿挫的动作。我们以康有为的用笔为例,康氏用笔基本上没有提按的变化。在转折的地方也是笔不离纸,故其作品中多有绞转的用笔。有人讥其线条为“烂草绳”,即就此而言。康氏这种用笔的方法显然是有意为之的。它对于表现稚拙雄强,苍浑厚重的阳刚之美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帖派风格则以柔美秀润,丰赡华滋为审美诉求,故其用笔,极尽纵向变化、提按顿挫之能事。因为丰富的、层次分明的形态变化,正是女性阴柔美的最重要特征。帖派强调的所谓“笔法”,主要是指用笔的纵向变化。
第二个层次是毛笔和水墨、宣纸互相影响所产生的变化。几种要素的组合,相互之间的进退消长,可以产生更加丰富的变化。毛笔有性质的不同,决定蘸墨的多寡,含水的丰啬;墨汁的浓淡,又决定行笔的畅涩,线条的枯润;宣纸的洇化程度,与笔墨效果也有密切的关系。笔、墨、水、纸,再加上用力轻重的因素,则变化将极为丰富。如果每一种要素有五个梯度,相乘的结果就会有数千种不同的变化类型。书法艺术极其丰富的风格类型和无穷的魅力,盖皆来源于此。一个有经验的书家,善于调动各种要素,使各个要素之间的搭配达到表现个人风格的最佳状态。值得注意的是,这几种要素就其性质来说都是柔性的。毛笔已如上述,水、墨自不待言;柔性的宣纸作为书法创作必不可少的材料,也是硬纸所不能代替的。只有柔性的宣纸,才能与柔性的毛笔和水墨产生丰富的相互影响,相互作用,也才能产生丰富的变化。这也是中国传统柔性文化的典型体现。柔性的东西具有不定质的特性,从而具有无限可能性。这就使得以书法艺术为典型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具有极深的内蕴和无限的张力。
笔、墨、水、纸、力等各要素的组合调配,虽然是极其复杂的,但它的最佳方案,就在书家的心中。书家对它的把握,并不靠什么外在的方法,而仅仅是凭自己的感觉。所谓“以神遇之”。当然,书家的感觉基于他的艺术功力和审美能力。按照西方的艺术理论,这种感觉叫做直觉思维,或审美思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这则是以静制动,以简驭繁的典型表现。
毛笔作为中国传统柔性文化的象征,近代以来,再一次遭遇刚性文化的挑战。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随着西方文化的大举东渐,硬笔这种刚性的书写工具再一次取代了毛笔的传统地位,毛笔的柔性书写方式面临难以为继的尴尬处境。与此同时,中国传统的柔性文化也同样遭遇严重的挑战。然而,经过一百多年的折冲争衡,此消彼长,柔性文化再一次发挥其柔韧坚毅的特性,不绝如缕,绝处逢生,以一种新的形态顽强崛起,获得新的生命。毛笔在退出实用领域之后,并未从此消亡,而是以艺术性书写的方式留存下来,并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这一点与中国传统文化的情况极为相似。上个世纪初,曾被认为“百事不如人”,与现代化格格不入的传统文化,在新的时期也找到了自己的新的定位,在现代化建设中发挥着独特的作用。这些实例都有力地证明,柔性文化有着巨大的张力和难以想象的顽强生命力。故此,对于毛笔及其所代表的文化的深入研究,正是时代赋予我们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