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 华北居士林佛画研究会艺事考（1941—1944）
“传统派”对“激进派”进行反击的同时，也联合同道成立社团，以“整理国故，弘扬国粹”，推动京津（甚至北方地区）的艺文活动与传统书画研习，“中国画学研究会”与“湖社”“宣南画社”“松风画会”等专业团体是当时的重要代表，推动了传统书画的研究和传播。作为当时北京佛教界享有极高声誉的华北居士林，对传统书画的弘传同样起到了重要推进作用。本文即对华北居士林佛画研究会的相关人物与艺事活动进行考证，以探寻这段尘封的古都往事。
1941年9月，故宫博物院古物陈列所国画研究馆第一届毕业照
第一排：俞致贞（左三）、黄宾虹（左六）、于非闇（左七）、张其翼（右四）
最后一排：田世光（右五）、李树萱（右六）
一、华北居士林沿革
1926年，崔云斋、丁溆秋二人于西安门外11号创办北京毓春园居士林，后邀请京城佛教界耆宿胡瑞霖（子笏）主持各项事务。随着居士林的社会影响力与日俱增，1930年经北平市政当局批准，正式更名为北平华北居士林。华北居士林以“弘传佛法、普度众生”为宗旨，实行理事会、董事会管理制度，并设立名誉职员与常务职员。第一任林董主席为著名爱国将领、社会活动家朱庆澜（子桥），理事会正、副主席为胡瑞霖、崔云斋。
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华北居士林经常邀请太虚、常惺、慈舟、倓虚、能海、道源等高僧大德来此讲经布道，其中尤以太虚法师驻锡居士林讲授的《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大乘入道章次第章》《八识规矩颂》等经典，以及“从世界危机说到佛教救济”“念佛往生的原理”等演讲影响深远。与此同时，居士林还将当时学校所推行的新式教育模式—举办观摩会引入佛教界，创设“佛学观摩会”并举办相关活动，后又成立多个佛法研究会，且吸纳了北京大学哲学系、北平师范大学国文系等潜心于佛学研究的青年学子入会。
1938年，周叔迦担任理事长后，注重对佛学经典的深入研究，成立了佛法研究班，在他的亲自主持下，杨殿珣、苏晋仁、刘汝霖、王森、韩镜清、黄诚一等青年才俊编纂、整理、考订了有关佛教的史、志、论（文）、辑、纲等。在此之后，又将庋藏佛教经典的“三宝文库”，开辟为可供查阅的专门图书馆，邀请国立北京图书馆编目组组长、古籍文献目录学家袁涌进为之编目、排序，且在社会各界贤达的捐助下丰富了馆藏资源，并出版了戴蕃豫的《中国佛教美术史讲义》《佛教美术史·印度篇》、太虚的《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国家观在宇宙观上的根据（与“人生的自由问题”等二种同本）》、常惺的《佛法的两性问题》等书籍。
由于胡瑞霖、周叔迦对居士林在弘传佛法方面的积极推动，还吸引了当时的外籍人士先后到此叩访。1932年，英国大菩提会副会长包乐登博士在此受戒，并撰文立碑以示铭记。1941年1月，美国艺术史学者福开森、荷兰汉学家高罗佩来此参加图书馆开设典礼。
1947年，华北居士林易名北平居士林，越二载又更名为北京居士林。20世纪60年代后期，由于诸多历史原因，被迫停止一切活动，至1979年后恢复正常。2000年，北京居士林正式定名为北京佛教居士林，并于翌年完成重建且回迁至原址，成为现今北京市重要的佛事活动场所。
1944年，顾飞夫妇（右二）与傅雷夫妇（左二）在黄宾虹八十画展上
二、一代名士周叔迦
在中国现代佛教事业与华北居士林的发展史上，周叔迦以其深厚的学识修养和卓越的领导才能而成为世人尊仰的一代名士。
周叔迦（1899—1970），原名明夔，后改名叔迦，安徽建德县（今东至县）人。祖父周馥曾创办天津武备学堂，历任直隶按察使、山东巡抚、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闽浙总督、两广总督。父亲周学熙官至北洋政府财政总长，创办滦州煤矿公司，经营启新洋灰公司，督办天津官银号，成为近代著名的民族实业家，享有“北方工业巨子”“南张（謇）北周（学熙）”的美誉。周叔迦早年肄业于上海同济大学工学科。1926年至1927年，旅居青岛时，他召集当地有志学佛的友好共同创建了佛学研究社（后为青岛佛学会）。1930年，周叔迦先后在北京大学、中国大学、中法大学、辅仁大学等学府讲授中国佛教史、佛教文学、因明学、三识论等课程，后于1938年接替胡瑞霖出任华北居士林理事长。1940年春，周氏于瑞应寺（今龙华寺）创办中国佛教学院并任院长，亲自署理教学与院务。
20世纪50年代，周叔迦发起和参加了中国佛家协会，倡议编纂英文版《佛教百科全书》，负责筹划房山石经的拓印整编，统筹国内石窟调查，出任中国佛学院副院长与教务长，为佛教事业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1970年1月，因病逝于北京。
三、肇创佛画研究班（会）
在周叔迦的倡导下，华北居士林于1941年春开设了佛画研究班，以“弘传佛法、宣扬佛教美术”为旨要，并招收“有志于此”的艺专毕业生或具有同等学力者入会研习。当时的《佛教月刊》，曾以“华北居士林开设佛画研究班”为题，刊发了如下文字：“北京华北居士林，为宣扬佛教美术起见，创设佛画研究班，招考艺专毕业或同等学历者，加入研究，定于四月廿四日开课，每周授课三次，每次二小时，专任教授为黄宾虹及周叔迦居士，二君于美术及佛学界，久负盛名，此次担任教授，当能为艺术节放一异彩云。”
随着办学规模的进一步扩大，研究班于1942年更名研究会，并对外发布了“华北居士林佛画研究会征求会员”的启事：“本市西安门外华北居士林，前会附设佛画研究班，最近扩大组织改为佛画研究会，广征会员，不限年龄性别，凡有志于国画及佛画而国文明畅者为合格，所授科目，以佛像画理为必修科，山水人物花鸟为选修科，授课时间，在每日下午三时至七时，星期及例假休息，学费每月五元，肄业期限为二年，成绩及格者，发给毕业证书，每月成绩优良者，并有奖金，自即日起报名，经审查合格者，随时上课。”
在提升学员艺术修养与实践能力的同时，研究会先后购置了各种画材与图书资料，特别是将周叔迦所藏的敦煌绢（纸）本佛像画提供给学员临摹；课程设置则按上所述，以佛像画理为必修科目，并将山水、人物、花鸟作为选修课程，学习期限为两年，届时将对成绩合格者授予毕业证书。研究会除由周氏亲自讲授佛教（画）源流与典籍外，还延请到了同其私交甚笃的著名山水画家、美术史论家黄宾虹讲授绘画史论和技法，且不定期邀请文教界名师、名家开设讲座，而中国画法研究会成员徐宗浩、李智超、李树萱、卜孝怀则担任了专业讲师，为研究会的发展与教学的提升做出了重要贡献。
徐石雪（1880？—1957），原名宗浩。祖籍江苏，生于北京。徐氏天资颖悟，早岁研习律诗文赋与兰竹，后于金石篆刻、碑帖鉴藏等领域深为专擅。其笔下花卉、翎毛、山水皆超逸致妙，尤以蕙兰、竹石誉享画界。1920年，中国画学研究会成立时即为评议（导师），六年后升任副会长。曾任东方绘画协会顾问、北平古物陈列所顾问、艺光国画传习所董事、华北居士林佛画研究会导师、中国书法研究社副主席、中央文史馆馆员等，在京津书画界享有极高声望。1952年，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周年，同齐白石、于非闇、溥毅斋、胡佩衡、关松房、汪慎生、溥雪斋、潘素等合绘《普天同庆》。徐氏临终之际曾叮嘱家人，将历年庋藏的字画、图书与个人作品悉数捐献给国家。
李智超（1900—1978），原名喆吉，号白洋舟子。幼承家学庭训，且从保定名家姚寿昌习画。1923年入河北保定第二师范学校学习，1926年又考入北京国立艺专攻习中国画，受业于齐白石、萧谦中、陈半丁、汤定之、王梦白等京华画界耆宿，深为萧氏赏识且得其真传。在承袭萧谦中的基础上，李智超还对董其昌、王石谷、石涛等明清画家的原作进行研摹，并在《艺林旬刊》上发表作品。1930年，《智超画存》出版之际，业师萧谦中为之题耑，而齐白石、王梦白、汤定之、秦仲文等对其赞誉有嘉。李氏曾执教于萧谦中所创办的绘画传习班，并经其引介加入中国画学研究会，后任职与从教于私立北平辅仁大学美术系、私立京华美专、华北居士林佛画研究会、国立北平艺专、北京师范学校、北京教师进修学院、河北艺术师范学院（今天津美术学院）。在从事山水画创作的同时，还兼长于书画鉴定、美术史论，其遗稿《古旧字画鉴定法》成为该领域的代表作之一。
李树萱（1913.08—2011.05）
李树萱（1913—2011），又作李树蘐，原名寿泉。其父李浚之（1868—1953），号响泉，为晚近著名美术史家、鉴藏家、画家，其兄李树智师从金城并享有为“湖社八大家”的美誉。自幼受家庭熏陶习染丹青，14岁时成为中国画学研究会年轻的会员之一，后入京华美专学习中国画。1937年考入故宫博物院古物陈列所国画馆，并在时任导师钱桐指导下临摹历代白描、人物（佛画）、花鸟等作品。1941年9月，同俞致贞、晏少翔、张其翼、季观之、马志华、唐怡、谢天民、田世光等49人成为古物陈列所国画馆第一期毕业生，后在业师黄宾虹推荐下，出任华北居士林佛画研究会讲师。1943年8月13日至8月16日，在北京中山公园举办“李树萱、马志华两女士第一次人物花鸟画展”。1945年在天津举办个人画展，翌年又同胡絜青在北平中山公园举办联展。李树萱擅工笔重彩，尤以佛教人物见长，著名书画家胡絜青在《画家李树萱传略》中，以“构图严谨，线条深厚古朴，设色丰润多彩，技艺精湛，韵致卓绝”盛赞其绘画艺术。
卜孝怀（1909—1969），又名卜广中、卜宪中。出生于药商之家，自幼受其父影响喜好丹青。早年在保定、北京接受新式教育。1929年至1931年先后入北平私立京华美专、朝阳大学法律系、北平大学艺术学院国画系就读，并加入中国画学研究会，得到徐燕孙、周肇祥、萧谦中等京华画界耆宿的教炙。1932年至1933年曾任教于私立北平华北美专。1934年至1945年间，曾赴津、沪鬻画为生，后担任私立京华美专讲师、中国画学研究会助教、北京艺光国画传习所讲师、华北居士林佛画研究会教导主任（讲师）、国立北京艺专国画系讲师、故宫博物院古物陈列所办事员。1949年后，主要从事连环画、年画创作，并于1951年起担任人民美术出版社创作员，为古典文学名著连环画《水浒传》的主创者之一，为北京中国画院（今北京画院）兼职画家。卜孝怀擅长工笔重彩人物画、连环画、年画（宣传画），其代表作《东吴招亲》《燕青打擂》《李逵闹东京》等，成为了中国现代美术史上的经典。
1943年，卜孝怀先生（一排右三）与黄宾虹先生（一排右四）
在北华居士林佛画研究会第一届成绩展览会上的合影
四、黄宾虹与居士林佛画研究会
1935年底，在好友叶恭绰的推荐下，著名书画家、美术史论家黄宾虹出任故宫博物院“易培基案”书画部分的鉴定人，于1936年6月至8月、1937年6月两次赴北平进行鉴定工作，后又接受故宫博物院古物陈列所国画研究馆与国立北平艺专的聘任书，寓居北平石驸马胡同后宅7号，居京华达十年之久。
在周叔迦的诚挚力邀下，黄宾虹出任华北居士林佛画研究会导师。关于在研究会的执教情况，黄氏同友人的信函中曾提及如下细节：“近来因踵门索画与问业弟子渐多，新增佛画研究、国学书院画学研究各班生，皆以鄙人为老马识途，殊有应接不暇之意。”“近有友创办佛画会，招徒教习，并得搜集古今墨迹，以供研究，暂假清代古月轩旧址，为居士林附设之所，因鄙人为识途，招与计划大略。从来美术图画关系宗教佛学已久，大者可以匡时济世，小亦足为养静摄生。一来复中每往数时，余则援引二三旧学生徒助教练习。先讲求笔墨，不致导于院画故习，此差自慰之事。”“近偕友人创办佛画会，搜集六朝唐宋名画真迹，益信画法最重笔墨，常愿同学中先求笔法精进，为宇宙文化光荣。”
五、佛画研究会会员成绩展览会
1943年1月1日，居士林佛画研究会举办了为期一周的第一届会员成绩展览，“作品大小达一百余幅，于居士林分三室陈列。法像庄严，取材新颖，装裱精美，颇为参观者所赞许，公认于佛教中放一异彩”。开展当日，黄宾虹、周叔迦、卜孝怀、李树萱等导师，与中国画学研究会成员、画家郭传璋（后为北京画院画家）、屈贞（慈禧御用代笔画师屈兆麟之女）等共同观览了学员的作品并合影留念，这是留存记录该会艺文活动的珍贵历史影像。展览的成功举办，为研究会赢得了广泛的声誉，后又借此契机，向外界发布拟定绘画佛像之启事：“粤自慧日沦影，像化应机，满月流光，尊仪赴感，摩腾偕白毡以西来，蔡愔戴金容而东被，豪眉绀发，始为滥觞。迨乎圣教隆兴，伽蓝广建，长康绘维摩之像，卫协图七佛之形，采郁琳宫，光昭奈苑，炜晔晖焕，敻乎尚矣。洎至后世，肆笔写意，观音大士，绰约若处女之姿；接引佛陀，伧莽作凡夫之态。揆诸量度，古式胥捐，既失庄严，复乖矩矱。爰取隋唐名作，规仿临摩，核准度于毫芒，审光色之浓淡，慈悲典丽，迥异时流，非敢故为矫亢，聊以倡导艺术，谨资楮墨，普结胜缘。”
翌年10月10日，研究会又在北平中央公园（今中山公园）水榭，举办了为期五天的第二届成绩展览会。当时的《佛教月刊》发布了如下报道：“北京华北居士林佛画研究会，为该林理事长周叔迦居士所创办，黄宾虹先生及佛画名宿数人任教授。二年以来，成绩斐然。该会为将会员成绩，虔求判评，并发扬佛教美术起见，于十月十日至十四日在北京中山公园水榭公开展览五天。并陈列该会所藏古佛画多种，庄严灿烂，蔚为大观。各界前往参观者，异常踊跃，无不同声赞美，叹为稀有。”
此展除对学员作品进行评分外，亦将该会所藏历代古画同时展出。展览共分为四个部分，南厅、东厅和西厅用来陈列居士与学员作品，北厅则特别呈现古代“佛画”。其中，侯培显临摹的《普贤像》、卜孝怀的《文殊请问图》、李树萱的《传法正宗定祖图》长卷，以及“藏画”《西藏画如来事迹》等金、明、清代的“佛画”最为观者瞩目。已故中央民族大学教授、著名宗教与民族历史学家苏晋仁先生详细记录了此次成绩展的境况：“凡分四室，东西南三厅陈列居士作品及学生成绩，有名画家评云，侯培显所作《普贤像》，画长二丈有奇，法像庄严，衣纹盘旋如屈铁，使人望而生敬。卜孝怀所作《文殊请问图》横幅，表现维摩诘居士有疾，文殊菩萨临视问疾情景，栩栩如生，与经相合，有李公麟之风，堪称杰作。李树蘐之《传法正宗定祖图》长卷，以摩诃迦叶尊者受释迦如来正法眼藏，并金缕袈裟，相传至二十八祖菩提达摩尊者，是为东土初祖，六传至慧能大鉴禅师。图三十许人物即以此故实作白描，传神阿堵，极显宗风。”“北厅为该会所藏之古画，众多评者皆谓此室令人顿开眼界，恍入秘殿珠林。其《西藏二十五佛》，绘画以布，纯以金墨朱三色画成，钩勒准确，像貌庄严，为藏画之杰构。另有《藏画如来事迹》三幅，作风与之相同，皆不可多觏之精品。其次为水陆画，以金代《五大明王》一件为巨擘，绢地黝黑，衣纹如蒪菜条，毛发飒动，设色简古朴厚，大有唐吴道子之风。又明代之《水陆画》一轴，描绘龙王出海迎接诸天神之像，龙王各面部之表情，极古怪凸突之能事，至衣纹之劲利，颜色之古茂，犹为余事……清代有和硕亲王施绘之《水陆画》两轴，虽工巧尽致，惟略嫌纤巧近俗。手卷有古画《揭钵图》，绢本，已损破，青绿设色，笔迹甚似马和之。又有纸本《白描十八罗汉图卷》，树奇石古，罗汉庞眉皓首，形态如生。清代萧晨之《观音大士像》，最突出之点，厥为衣纹，自然飘逸，予人以美好之印象，可谓得意之作。又闵自绘纸本《罗汉》，纯用泼墨，极元气淋漓之致。此室观者踊跃，徘徊之人终日不断，可见其感人之深。”
展览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并在社会各界产生了强烈的反响。“此次佛画展出，取得社会人士高度之评价，于弘扬佛法，大有裨益也。”同时展现了佛画研究会全体导师与学员的造诣与教学水准。
结语
华北居士林及其佛画研究会，因其在佛教界的地位与影响力而为社会各界瞩目。通过周叔迦、黄宾虹、徐石雪、李智超、李树萱、卜孝怀等人努力协作，客观上促进了传统中国画（特别是佛教绘画）在民间的传播与发展。而佛画研究会所举办的两次成绩展览会，则成为研究上述人物早期从艺经历以及沦陷区社会文化活动的重要素材，同时为京津画派的深入研究，提供了新的线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