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与生活
汉字书写到了魏晋之后,行草在文人书信间成为主流,形成对正方汉字结构的颠覆。汉隶、唐楷,代表了官方诏令文字的庄严;行草则游走于文人书信诗稿间,有一种从世俗规矩礼教解脱出来的潇洒自在。
魏晋文人的“帖”,是日常的书信,是简单的问候,是有所馈赠时附带的一纸便条。
王羲之留下的“帖”,原来多是他写给朋友的短信。因为信上的书法太美,看完后舍不得丢弃,存留下来,经过一代一代“临”“摹”,变成练习书法的“帖”。
保留在台北故宫的“奉橘帖”,原来是三封信,经过“临”“摹”复制之后,被装裱在一起,裱成手卷,前面有宋徽宗瘦金体书法的题签“晋王羲之奉橘帖”七个字,也盖了宋徽宗的收藏印“宣和”“政和”。
这三封信第一封是“平安帖”,是给朋友的回信,一开始说“此粗平安”——这里大家都还好。因此被称为“平安帖”。这封信行草兼具,写得很自由,“当复”由行变草,草书的“复”两笔写成,流荡自在,非常漂亮。
第二封信字体比较恭正,一开始有“不审尊体比复何如”——不知道阁下的身体最近好吗?“何如”两个字就拿来命名这封信为“何如帖”。王羲之说“迟复奉告”——回信迟了,因为“羲之中冷无赖”——“中冷”是觉得人生虚无,心中对一切都没有热情;“无赖”是“百无聊赖”,什么事也不想做。今天“无赖”是骂人的话,王羲之嘲笑世俗名利追逐,用“无赖”说自己的心境。
“奉橘帖”是送橘子给朋友附带的一纸便条。告诉朋友这三百个橘子是霜没有打过的,很难得:“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总共十二个字,是精简的简讯文体。
二十几年前,常在台静农老师家喝酒。喝了酒,他喜欢谈“帖”,有一搭没一搭随意谈,没有章法。有一次,也是酒后,台老师拿出一卷王献之的“鸭头丸帖”,指给我看,说“就这么两行”。说着又喝了一口酒,再加一句,“也不见怎么好”。
王献之“鸭头丸帖”是传世名作,光是上面大大小小的帝王玉玺、收藏印记、名家题跋,就够吓唬人的。一旁正襟危坐初来台老师家的年轻硕士班学生显然愣了一下,对老师这么一句“也不见怎么好”不知怎么接腔。台老师自顾自喝酒,我就跑去读帖。
“鸭头丸故不佳,明当必集。当与君相见。”十五个字。“鸭头丸”是一种丸药,医书上说“治湿热,腹肿”。王献之的帖常常提到药,有名的“地黄汤帖”里提到的“地黄汤”也是一味药。
我喜欢欧阳修对“帖”下的定义:“所谓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叙暌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已。”“帖”是书信,是生死流离之间留下的一些小小记忆,“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
到了唐朝,在严格的楷书建立规矩的时代,“帖”的传统也并没有断绝。
张旭著名的“肚痛帖”,诙谐可爱,在唐宋古文与楷书的规矩之外,另辟了一个不被拘束的文体书风。“忽肚痛,不可堪。”——忽然肚子痛,痛到不能忍受。“不知是冷热所致,取服大黄汤,冷热俱有益。”——不知道是受寒还是上火,服用了大黄汤,对冷热两种病况都有用。
这样的文体是无法被选入《古文观止》的,却很像《世说新语》,传承了魏晋文人的俏皮佻达,也传承了“帖”的平易亲切。只是生活真实小事,绝不掉书袋,绝不卖弄学问,也绝不空谈国家历史大事,恰好颠覆了同时代“文以载道”的伟大主流。
这是“帖”的传统,它长期被正统文人忽略,却和美丽的书法线条结合,传承在一张小小的纸上。
怀素的“苦笋帖”连同姓名只有十四个字——“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迳来。怀素上。”是写给朋友的短信,告知笋和茶都极好,赶快来,署名怀素。
成为名帖,是因为书法。小小纸片上盖满大大小小帝王收藏印记,容易让人忽略了文字简单到一清如水,叙述的事情也简单到一清如水,似乎偷偷暗笑,不知道为什么知识分子都有那么多悲愤抱怨痛苦,浓眉深锁,嘴角向下。
“帖”把“天下兴亡”的重责大任,四两拨千斤地轻轻转回到生活现实里微不足道的小事。“帖”用正楷书写是不恰当的,正楷还是留给文天祥的《正气歌》,或韩愈的《师说》。
“帖”有一点调皮,有一点小小得意,有一点百无聊赖的茫然或虚无,不想长篇大论议论是非,只是想回来做真实的自己。“帖”要逃逸,要飞扬,要从虚假概念的世俗礼教里解放自己。张旭、怀素的“帖”,用狂草书写,甚至拒绝了一般人辨识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