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筱之回忆父亲林散之
林散之
林散之长子、著名书画家林筱之在工作室
林筱之,又名林昌午,1928年10月出生,著名书画家,其父乃当代草圣林散之。林筱之3岁识字,5岁跟父亲学画,21岁进杭州华东美术学院(今中国美术学院)深造,师从一代巨匠黄宾虹。在其父林散之和黄宾虹的教导下,诗文与书画兼进,遍游名山大川。林筱之创作,胸有丘壑,洒脱不拘,运笔老辣,用墨苍润,黑白得体,布局空灵,既有宾老遗法,亦有散翁意趣,从而自成一家。数次在全国多地举办个人书画作品展,特别是在台湾、日本影响极大,作品深受专业机构和资深藏家的欢迎。如今林筱之已届鲐背之年,但他“九十如童”,每天笔耕不缀,乐在其中。
王罡:你好!筱老,今年高寿?
林筱之:90 岁!
王罡:请问,你父亲林散之的名字是谁起的?
林筱之:在我们姓林的家族中,我父亲的排行是“以”字辈。小时候,祖父为他起的名字是林以霖。
大分家后,我父亲在家后面的小山坡上盖了3间草房,叫散木山房。他的老师张栗庵以“散木山房”中的“散”字,给我父亲起名林散之。他说,我父亲是一个潇洒闲散的人。
王罡:有人说,你父亲的名字林散之中的“散之”是“三痴”的谐音?
林筱之:17岁时,我父亲给自己起了一个号,叫“三痴生”,意思是一生痴爱诗、书、画。张栗庵老师给我父亲起名林散之,“散之”是诗、书、画“三痴”的谐音。
林散之草书收藏家、林散之草书鉴赏家、江苏省收藏家协会副会长王罡正在采访林筱之
王罡:1929年,林散之先生拿着张栗庵的介绍信到上海拜黄宾虹为师,请问黄宾虹是怎样教林散之先生的?
林筱之:在张栗庵老师的指导下,我父亲小有名气,常有人来家里要字索画。那时候,我父亲书法写的是楷书、隶书和行书,人物画的是《钟馗》、《东方朔》、《风尘三侠》,山水主要临摹清代王石谷的画。有一天,我父亲画了一幅《陶渊明醉酒图》,他感到很得意,就拿给张栗庵老师看。张老师对我父亲说:“你现在基础不错了,如果要进一步发展,还要靠真师。我有个好朋友在上海,他叫黄宾虹,名气很大。我写一封信给你,可以到上海拜他为师。”就这样,我父亲辞去了范期琨家的教书工作,带了十几幅山水人物画来到上海,其中一幅长卷,是我父亲花了很长时间临摹王石谷的山水。黄宾虹先生看完画和画上的题跋,对我父亲说:“你的画有一定的功力和才气。但是,路子不对,全是临摹珂罗版印刷品,不知道用笔用墨。中国画讲究的是笔墨,不能一味地描。”
听了黄先生的话,我父亲恍然大悟,于是在黄先生住处附近的西门里租了一个亭子间,也就是一个小阁楼,开始了苦攻3年的书画生涯。同住阁楼的还有安徽和县的夏伯周,他也是跟黄先生学画的。我父亲给黄宾虹先生看的长卷有三四米,一直在我的手上,后来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黄宾虹先生由简至繁,口传手授。先教我父亲如何看画,一幅画是从哪里起笔的,又是到哪里收笔的。先画什么,后画什么。怎样构思,做到意在笔先。如何知白守黑,黑处沉着,白处空灵。黄宾虹先生收藏了很多名人字画,一般不给人看。可是对我父亲例外,经常轮换着拿出来叫我父亲用心体会,并结合真迹,经常给我父亲作画示范。我父亲勤奋刻苦,坚持不懈,技艺大增。
林散之山水画
王罡:黄宾虹用墨有浓淡枯湿,山水画多为浓墨宿墨。浓的就是深的,浅的就是淡的,焦墨是干墨,宿墨是陈墨。墨色不同,用处也不同。请问,宿墨是怎么形成的?
林筱之:宿墨不是现磨的墨,是一天天积下来的。我现在用的就是宿墨。今天用剩下来的墨不要倒掉,明天在剩墨的基础上加水继续磨,日复一日,时间长了就成了宿墨。宿墨有什么好处呢?宿墨写出来的字,淡墨洇出去了,浓墨外面有一层淡淡的影子,给人的感觉是鲜活、灵动。
林散之书法
王罡:林散之先生按照黄宾虹老师的教导,行万里路,学大自然,去了很多地方,请你给我们讲一讲这方面的事。
林筱之:行万里路与读万卷书不一样。为什么要行万里路?关在家里学画画,只能照着古人的样子描,它画什么样子,就描成什么样子,是画不出好画的,至少说没有灵性。行万里路,看到的是大自然的变化,如山脉走势,松石形状,云海变化,等等。只有看多了,看到真山真水,才有可能用笔用墨构画出来。
林散之山水画
王罡:听说林散之先生在太白山差一点丢了性命,有没有这回事?
林筱之:听他说过,遇到了巨蟒。有一次,在山间行走听到睡觉打呼声,这个地方还有人吗?我父亲好奇就走过去看看,来到崖边,呼吸声越来越大,还有一股气味,我父亲感到头晕,声音就在崖下,又向崖下走了几步。因为峭壁,无法过去。于是我父亲用手抓住身旁小树向下看。只见壁下有一块两间屋大小的大石板,石板上盘着两条巨蟒,头如小桶,身粗如柱,头靠着头就像夫妻一样,闭着眼睛正在睡觉。我父亲吓得两眼发黑,急忙转身,轻轻地爬上山崖,就往回跑,直到一个小村庄才敢停下来,我父亲向村民讲了见到两条巨蟒的事。村民说我父亲命大,巨蟒发出的呼吸声有一股气味,闻到使人头晕,时间一长就会中毒。如果再近一点,巨蟒被惊醒,我父亲必死无疑。村民还告诉我父亲,在傥骆道中要多加小心,傥骆道上蛇很多,所以道路边上经常插有竹杆,供行人随时抽出竹杆打蛇。
王罡:有一次,你父亲林散之发现拐杖丢了,十分着急,立即叫挑夫去找,因为拐杖里装的都是钱。请问,这是什么原因?
林筱之:事实经过是这样的。我父亲林散之听说太白山附近比较乱,土匪见到外人就抢身上的钱。他想了一个办法,找了一根比较粗的竹子做拐杖,用东西把竹子中的竹节捣通,把银元换成纸币,卷起来放在竹子中,然后再用东西堵起来,身上只留一些零用钱。这个方法还真的有用,藏在拐杖里的钱既没有被土匪抢去,也没有被人偷去。不过有一次倒让我父亲虚惊一场。那时候,我父亲一个人在山里走不动,因为有好多行李,就请了一个当地的农民叫张益荣做挑夫。一次休息时,我父亲发现拐杖没有了,就问张益荣:“我的拐杖弄到哪里去了?”“要那东西干什么?很不方便,被我扔掉了!”听到挑夫的回答,我父亲急了:你把的命给扔了,没有钱怎么活呢?可是我父亲又不好明说,只好委婉地劝他,陪我父亲一起去找。直到斗母宫附近一悬崖峭壁,只见拐杖被一些藤蔓架着,下面就是深谷。我父亲拿到拐杖,悬在半空中的心才放下来,这里面都是钱啊!
林散之山水画
王罡:你到中央电视台《家有传家宝》节目作嘉宾,带的是不是这根拐杖?
林筱之:不是这根!是方的,里面是实心。那根拐杖是1937年我父亲林散之远游时带回来的。我到中央电视台带的传家宝是黄宾虹的信和我父林散之的长卷。拐杖是我带去拄拄的,结果被导演看中了,说我的拐杖很特殊。我告诉他,是我父亲传下来的,已有80多年了。
王罡:中央电视台报道的是3件宝:书信、拐杖和长卷。
林筱之:是的,三件宝。我家的传家宝多呢!清朝同治年间,我家祖上做过一品官,封建威将军,镇守雁门三关,他一品官帽子上的珠子,现在还有几颗,我也带到了中央电视台,可是没有拿出来。
王罡:这是《旅行杂志》,你见过吧?
林筱之:见过。上海出版的《旅行杂志》,这本杂志连载了我父亲写的《漫游小记》。
1935年11月,中华民国《旅行杂志》开始连载林散之的《漫游小记》
王罡:1935年11月,《旅行杂志》从第九卷第十一号开始连载《漫游小记》,这一期发表了序言和《漫游小记》(一),第十二号连载《漫游小记》(二)。1936年2月,《旅行杂志》第十卷第二号连载《漫游小记》(三),第三号连载《漫游小记》(四),第七号连载《漫游小记》(五)。你父亲写的《漫游小记》,对沿途名山大川作了详细描述,还配了不少写生画,如《苍龙岭》、《黑虎关》、《太白顶》、《千佛崖》等,后面为什么没有连载下去?
林筱之:因为抗日战争爆发,杂志停办了。记叙成都以后行程的书稿也散失了。你这些杂志是从哪里找到的?
王罡:是请北京朋友从香港买来的。
林筱之:你肯定花了大价钱。
王罡:是的。我还要问你一个事。林散之先生在书法创作中,落款常用“林散耳”而不是“林散之”,这是为什么?
林筱之:张栗庵给我父亲起的名字是林散之,后来我父亲左边的耳朵有点聋,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常用“左耳”。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左耳听不见。另外一层意思是与国民党相左。“相左”,古汉语的解释是不同。他不愿跟国民党走,用“左耳”表示与国民党政治背道而驰。解放后改成“林散耳”,这个“耳”,就是指耳朵聋了,听不到声音了。
林散之书法
王罡:1975年5月,应荣宝斋邀请你父亲林散之到北京与赵朴初、启功、李真、陈英等名家交流书画。一次,你父亲在李真将军家写字,启功在旁边观看。他说:“林老写字真如大鹏展翅!”当看到落款是“林散耳”时便问:“为什么叫林散耳?”“因为耳朵不好,听不到声音,就在名字上加了一个耳字。”听到这个解释,启功说:“如果我以后耳朵听不见了,也叫启耳。”然后,两人哈哈大笑。
林筱之:是的,有这回事。
王罡:1984年5月,日本书法巨擘青山杉雨率领书法代表团访问南京,点名要拜见你父亲林散之。见到你父亲林散之后,青山杉雨行九十度大鞠躬礼,写了“草圣遗法在此翁”。我看到有关材料,你也参加了接见,请你给我们讲一讲当时的细节,好吗?
图为青山杉雨在写字 杨康乐 提供
1984年5月16日,林散之在莫愁湖郁金堂会见日本书法代表团。
林筱之:好的。日本书法代表团住在南京金陵饭店,青山杉雨最早提出的是,到我家来拜见我父亲林散之。我家房子不好,当时我父亲正在家里整修。最后有关领导决定,在莫愁湖的郁金堂接见。郁金堂环境好,设施全,是专门接见外宾的地方。那天下午,我是陪着我父亲去的,青山杉雨一行到长江坐船游览,来晚了一会。郁金堂中堂挂着一幅山水画,两旁是一副对联,画下面是一张红木方桌子,桌子两边放着椅子,我父亲坐在桌子的左边,我站在我父亲的旁边。青山杉雨坐在右边,后面是翻译王志华,代表团秘书长谷村憙斋等其他人在两边就坐。青山杉雨问我父亲对中国书法和日本书法有什么看法,我父亲说,从整体水平来看,日本的书法水平走在前面,因为我们搞文化大革命停下来了,日本没有停,日本小学生书法写得很好,中国的小学生写不出来。青山杉雨又问,对中国书法和日本书法总的发展趋势是怎么看的。
我父亲说,日本也好,中国也好,两国都有一个共同的毛病,两个派系在斗争。一种是传统的,从秦汉出来,按照规矩写。另一种强调变化,强调改革,那个字草的叫人不认识。我父亲说,这种是怪字,不是正宗的书法。书法是国粹,讲究笔墨,讲究功底,不能乱写。后来就是笔会,青山杉雨是客人,客人先写,他写了“草圣遗法在此翁”,意思是草圣的笔法只有林散之能写。
我父亲写得简单,不是精品,是三个字:“鱼水情”,指中国的书法与日本的书法,以及两国人民的关系是鱼水之情。第二天,在江苏省美术馆,青山杉雨和我父亲观看中日书法展。谷村憙斋一直推着我父亲坐的轮椅,青山杉雨在旁边陪着,不时地给我父亲介绍日本书法家的作品。
王罡:1975年下半年的一天,朱兴邦到你家去,你父亲林散之对他说:“启功有信给我,说要拜我为老师。”朱兴邦说:“信呢?”你父亲随即从画桌抽屉里拿出来给他看。这封信是将方格稿纸横过来,竖行用毛笔写的,字体是小行楷,完全是旧式书信的格式,是文言文,每个格子一个字,没有标点,没有涂改,总共3页纸。启功在信中表达了对你父亲林散之的敬仰,以及想拜你父亲为师的心愿。朱兴邦被信的优雅文辞和书法所吸引,当即向你父亲提出,要将信的内容抄写下来,你父亲叫他带回去抄。朱兴邦抄完后又将信还给你父亲。你父亲去世后,朱兴邦问有关亲属,有没有见到这封信,他们都说没有见过。最后朱兴邦将抄件拿出来,加上标点符号,发表在2001年5月《书法之友》杂志第五期上。2011年这封信收入《启功全集》第十卷。请问,你有没有听你父亲讲过这件事?这封信的原件,你见过没有?
林筱之:启功要拜我父亲为老师的事,听他讲过,田原也跟我说过。我父亲写信给他的好友邵子退,也提到过这件事。至于那封信的原件,我是没有看到过。
王罡:关于启功要拜林散之为师的事,华东政法学院教授潘善助在论文《论启功精神》一文中,专门将“要拜林散之为老师的事”作为论据,证明启功具有自强不息的精神。关于原件,我问了不少人,都说不知道下落。前不久,我把这封信翻译出来了。为了保证释文的准确、精炼、流畅,专门请了俞律、王宜早、尹树人、王月举、蔡鑫、华干林、王茜等专家学者作了修改,《壹周刊》杂志首席执行官郑文钊给译文润了色。
林筱之:你也太重视了。
林散之书法
王罡:因为这封信太重要了。几年前我就看过这封信的内容,当时并没有引起重视,认为只是一般的信件而已。今年3月,我在修改《与著名书画家萧平谈林散之》一稿时,又看到这封信,仔细一读,才发现这封信非常重要。后来我把《启功全集》第十卷中的书信146封,全部拜读了一遍,从而进一步认定,此信是研究林散之和启功交往的重要史料。在这里我讲其中一段启功要给林散之寄墨的故事。启功是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孙,信中的先祖,启功指的是他祖父,叫爱新觉罗毓隆,清朝时在安徽当过学政,相当于现在安徽省教育厅厅长。毓隆的书法写得很好,启功的父亲死的早,启功对书法的热爱,主要是受他祖父毓隆的影响。启功要送给林散之的墨,就是他祖父在安徽任职期中定制的。这个墨从定制到1975年,大约有70多年。在这期间,经历了晚清、民国、新中国,发生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后来又经过几次大的运动。启功从皇室成员到平民布衣,从老百姓到反革命,到右派,多次搬家,特别是文革期间,经常被批斗。启功基本上什么都没有保留,就是把祖父的墨锭保存了一部分。可见启功对墨是如此热爱。启功是书法家,林散之也是书法家,在这种情况下,启功要把祖传的清墨邮一部分给林散之。由此可见,启功对林散之敬仰之情,要拜林散之为师的心情是由衷的、十分诚恳的。
林筱之:你说的这些,有不少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是肯定的。我父亲林散之对启功很敬重,送给启功的字画都是精心创作的精品力作。可见启功先生同我父亲的友谊很深。
林散之山水画
王罡:我看到一篇文章,说你现在专攻隶书。请问这是为什么?
林筱之:我本来是跟我父亲林散之学习草书的,后来决定改变方向。因为我草书再写10年、100年,我也赶不上我父亲林散之。我父亲隶书写得好,但不是专长。我来攻隶书,说不定将来能超过他,人家称他为“草圣”,也许叫我“隶圣”。在中国来说,我的隶书是一流的,我到过北京、上海,全国各地都看了,隶书能超过我的,还真的没有。但是,我的隶书还要发展,将来还要变法。
我还要活30年,在这30年中,我有四个五年计划,第一个五年计划,我要好好地临帖,把汉代的隶书再临写一遍。第二个五年计划,用隶书写古代的诗、写我父亲的诗、写我自己的诗。第三个五年计划,把我的隶书再改变一下,把行书、楷书的成份加进去,使我的隶书有点行书、楷书的味道。第四个五年计划,将来办一个大的展览,把我隶书的成果进一步发扬光大。哈哈哈!我今年已90岁了,还要再活30年,这是不可能的!
林散之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