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始平公造像记》看魏碑方笔写与刻的问题
魏碑书法方峻的线条(以下称为“方笔”)是魏碑书法的重要特点。但魏碑的方笔是书家用笔写出来的,还是刻工用刀刻出来的,认识却不清楚。由于用藏头护尾的所谓唐楷笔法写不出魏碑的方笔,很多人便认为魏碑的方笔不是用笔写出来的,而是用刀刻出来的。在这种认识的影响下,百余年来学习魏碑的不少,但能表现出魏碑方峻雄强风格的却不多。因此,正确认识魏碑方笔的产生,不论对于认识笔法的历史演变还是对学习、发展魏碑书法都有重要的意义。笔者不揆浅陋,略陈管见,以就教于海内外方家。
魏碑是指南朝时期北朝的碑刻,它包括墓志、墓碑、造像记、摩崖等等。流传至今的魏碑作品数量众多,风格多样,其中书、刻情况也比较复杂(书手、刻手水平的高低,先书后刻还是直接凿刻等等),如果泛泛而谈魏碑的方笔是写出来的还是刻出来的,就会陷于无休止的争论之中。因此,这里仅谈谈《始平公造像记》方笔写与刻的问题。
《始平公造像记》全称《比丘慧成为亡父洛州刺史始平公造像题记》,北魏太和二十二年(489)九月刻于洛阳龙门山古阳洞北壁。《始平公造像记》在魏碑中具有特别重要的地位,值得我们注意的至少有三点:第一,它的主人是洛州刺史。第二,有撰文、书丹者的署名。第三,文字与界格都是阳文凸刻。洛州刺史品高位尊,因此这通题记当是精心之作。撰文者孟达、书丹者朱义章既然署名,在当时应是有一定名气的人,为品高位尊的洛州刺史撰文、书丹也不会马虎应酬。刻工虽无署名,但也非平庸之辈。特别是通篇阳文凸刻,更可以使我们看清楚书写与雕刻的关系。
《始平公造像记》是魏碑方笔之冠,但这方笔主要是朱义章用毛笔写出来的,还是刻工用刻刀雕刻出来的?如果三七开的话,是七分写三分刻,还是三分写七分刻?我认为《始平公造像记》的棱角分明的方笔是朱义章用笔写出来的,刻工只是比较忠实地再现朱义章的书法而已。
其证据有三:
第一、《始平公造像记》不仅有方笔,也有许多圆笔。例如“平”撇的下侧,“公”的左点,“像”弯钩和捺的两侧,“下”点的右侧、“大”的撇捺、“则”的竖钩等等,都是圆转的形态。这种圆转的线条是朱义章用笔写出来的,这恐怕是没有异义的。迄今为止,也从没有人认为魏碑的圆笔是刻工刻出来的。'
第二、《始平公造像记》方笔的边缘也不是板平笔直的,而是方中有圆。例如“一”起笔的左侧、“则”竖钩起笔的上侧、“下”横画的两端、“丘”撇起笔的右上侧、“始”撇点起笔的右上侧等等,虽然棱角分明,但其间却常见内凹的弧线和微妙的起伏。这内凹的弧线和微妙的起伏当是书写的结果。因为刀是扁平的,如果一刀完成线条的一侧,线条的一侧就是笔直的。如“之”“才”撇的起笔,“甲”“田”部的横折,“事”“彐”部的横折和钩的下侧等处毫无变化的笔直的线条就是如此。在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刀的痕迹。如果不是一刀完成线条的一侧,而是用数刀一点一点切刻出来的,那么刻工根据什么运刀呢?只能根据书写出的线条形态。此外,我们也很难想像,《始平公造像记》的圆笔是朱义章用笔写出来的,但方笔却是刻工刻出来的。
第三、《始平公造像记》的线条是阳文凸刻。从书丹对镌刻的制约作用来说或刻刀对线条的影响来说,阳文凸刻与阴文凹刻有所不同。阴文凹刻,刻工刻掉的是文字的线条,文字线条对刻工用刀的制约作用较小,刻刀对线条的影响较大。如果刻工以刀代笔,进行二次创作,书家书写的线条就会出现不同程度的变形。即使不是自由发挥,刻时稍不注意,刻出来的线条也会与书写的有所不同。例如上面说的“之”、“才”撇的起笔,“甲”“田”部的横折,“事”“彐”部的横折和钩的下侧等处就是如此。。但凸刻刻掉的是线条以外的部分,这时候文字的线条对刻工用刀的制约作用较大,刻工自由发挥的余地较小,不可能以刀代笔进行二次创作。虽然在《始平公造像记》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刀的痕迹,例如“像”横撇的右上端、“一”字的右下端生硬的折线就是用刀刻出来的。但这种情况在《始平公造像记》中很少。
综上所述,我认为不仅《始平公造像记》的圆笔是朱义章用笔写出来的,而且棱角分明的方笔也是朱义章用笔写出来的,刻工只是忠实地再现朱义章的书法而已。
确认《始平公造像记》棱角分明的方笔主要是用毛笔写出来的,对于正确认识魏碑笔法及笔法的历史演变有重要的意义。
首先它充分证明了魏碑方笔是一种客观存在笔法。如果抛弃了“魏碑方笔是用刀刻出的”的成见,在进一步具体分析魏碑书法的大宗——墓志,尤其是书刻都十分精美的元氏贵族墓志,我们就会发现,这种方笔笔法不是个别的,而是值得深入研究的普遍存在的笔法。
其次,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笔法的历史演变,认识魏碑笔法的特点,认识楷书笔法教学上的误区。
魏碑方笔的出现有其特定的历史原因。这种笔法与魏碑开张、峻宕的体势和雄强、浑厚的风格是一致的,是鲜卑族勇武、强健、凶残、剽悍的民族性格决定的审美导向和汉族民间书家融合的结果。
魏碑方笔是一种比较质朴的笔法,根据孙伯翔先生的研究和创作,我们可以了解到,这种笔法与流行楷书笔法的最大区别是:起笔不藏锋,而侧锋切入;运笔过程中强调的是按笔铺毫,笔锋由侧锋向中锋的转换没有明显的提笔,因而线条中段厚实。这种笔法在初唐欧阳询的楷书中还可以看到,在颜真卿、柳公权之后,流传藏头护尾强调两端的“∽”型笔法,由于赵孟頫“用笔千古不易”的影响,明代以后这种“∽”型笔法成了金科玉律,成了衡量笔法正误的唯一标准。清代碑学之所在笔法上没有实质性的突破,原因正在这里,人们屡屡说“魏碑的方笔是刻出来的”,原因也在这里。魏碑方笔的存在告诉我们,笔法并不是千古不变的,某一历史时期的笔法不能作为衡量笔法正误的标准。
最后还需要说明的是,我们说《始平公造像记》的方笔是朱义章用笔写出来的,并不是说魏碑的方笔全部是用笔写出来的,也不是完全否定刻工的作用,在《始公平造像记》中,刻工的作用主要是比较忠实地再现了朱义章的书法而已。至于其它魏碑中的方笔,只能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文/吴鸿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