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中见大——黄君《增补改编草诀百韵歌》夜读札记

2018-04-28 12:05:19 来源:新华网 点击:

文/张万兴

黄君《增补改编草诀百韵歌》

            2018年2月3日,与黄君一起参加春节送文化下基层活动。途中得缘深聊,颇有相见恨晚之感。快分手时,黄君惠赠其新版《增补改编草诀百韵歌》样书,并谦逊地说这是他十年前研习草书时的一个“小作业”。当夜即挑灯通读,先睹为快。在这个所谓的“小作业”里,也满满当当地呈现了他不同凡响的学术智慧。现举启我者三端,以向黄君并同道学习、求正。

黄君《增补改编草诀百韵歌》
 

 大智慧之一:“小作业”里的书法之“识”。

            从选择合适的研究课题的角度看,黄君的“小作业”可称之为四两拨千斤的有“识”之选。“识”即所谓见识、见解、眼光,于事前常能判定事物未来的发展。对“识”的重视和强调,从唐代刘知几开始。他在讲怎样做史官时提出“史才须有三长”:才、学、识, “时人以为知言”,[ 见《旧唐书·刘子玄传》。]后世认同者也很多。而三者之中,他又认为“识”最为重要。如用钱穆先生的体会来解释,是因为“史识须能见其全,能见其大,能见其远,能见其深,能见人所不见处。”[ 钱穆:《中国历史研究法》,九州出版社,2010年月版。]因此,“小作业”虽是一个书史小题目,但涵盖面却很广,时空气度也很大。选择并花气力去做这样的题目,学术价值与社会效益都会很好。正如进了桃花源,有田可耕,有果可摘。

            一个方面,草书歌诀渊源久远,积淀深厚。据香港马国权先生考证,“《草诀百韵歌》的本子,以元朝至顺年间(公元1330-1333年)建安椿庄书院所刻南宋陈元靓编集的《事林广记》刊本为最早。”[ 马国权:《元刻草诀百韵歌笺注》,香港万里书店有限公司1981年6月版前言。]该刊本文前录有宋代采真子引文,介绍了这一歌诀的由来,也留下了关于草书歌诀最早、最重要的记录,非常珍贵。

           由此可知,“草书诀”在宋代皇祐年间时已“其传盖久”、“人喜诵记”。采真子“患其不传”,因依据标《千文》卷首“裁百许字”者、“最真”“完本”及“诸家之帖”研究、改编,并附三十字“泛言为书之旨”,“裁损共取一百韵”以成新书,意在“发临池之蒙”。可见,草书歌诀是一种源远流长的书法文化存在,如果以诗的时代应该产生“歌诀”猜度,它最少应该出现于唐代,因为宋代皇祐年间去唐本来就不远。如果还想结合“歌诀”文体及草书产生的历史文化背景,进一步求证草书歌诀最初的形成时间,可能更要放开胆量去“假设”了。因为原则上,有了草书,应该就会有草书歌诀的萌芽。

          另一方面,草书歌诀的身份也很“高贵”,明、清时期的皇帝、士大夫及近现代的许多知名人士都非常重视它,通过它学习草书。如在明代,随着《草诀百韵歌》的广泛流布,不但先后出现了《后韵草诀歌》、《草诀续韵歌》《草书百韵、后、续歌》等诸多版本,更为特别的是,在万历十二年,那个曾十五年不上朝的皇帝朱翊钧居然亲自撰写御制序、跋,称赞草书歌诀为“字林之榘矱”“艺苑之指南”,甚至说“朕于是得治理焉”。他在序中说:

黄君《增补改编草诀百韵歌》

         朕惟自有书契以来,六义寝广,八体渐分,粤若草书,兴于汉代,离方遁圆,出同入异,亦既纷如矣。所贵独全神爽,曲畅玄微,厥有指归,艰于冥解,非得古人临池结构之法,其道无由也。《草诀百韵歌》一卷,《后》《续》二卷,谐为韵语,览记者便焉。朕万几之暇,娱游翰墨,每当搦管,不废楷模。及得是编,见其辨析毫芒,折旋体势,凡收往垂缩之度,纵横向背之方,分合异同之迹,若型范陈于彝鼎,若节奏按于宫商,类引条分,不淆神理,斯固字林之榘矱,而艺苑之指南也。机轴可寻,真诠不远,惟善学者悟之言外,得之画中,其于书法,亦庶几哉!爰命工梓之,而弁诸简端如此。

         他在跋中说:

        《草书百韵、后、续歌》梓既成,谛而观之,体势咸备,虽其字不当六书之百一,而点画钩连,铸形肖象,则既曲尽其术矣。嗟乎,事未有离法而善者也。傥曰无意于佳,不求践迹,即使杜、崔运指,卫、索濡毫,恶能遽超畦径之外哉!虽然斗蛇舞剑,可以资书;解牛斫轮,因而悟道;是故成法在古,妙契以心,变化神明,臻于极致,推之万务,无不然者。联于是得治理焉。若徒为游艺挥洒之助,非朕志也。”[ 张潜超:《中国书法论著辞典》,上海书画出版社1990年12月第一版,第90页。]而在清代初期,因为社会稳定及文化统治的需要,也因康熙帝喜欢汉字书法,使得草书歌诀同样倍受重视。据起居注记载,康熙帝自己不但喜欢草书歌诀,通过它学习草书,还常用内府印制的《草诀百韵歌》颁赐大臣。如康熙三十八年三月十九日,一天之中他就颁赐了六部出去。[ 徐尚定:《康熙起居注》(标点全本),东方出版社,2014年,第五册,第76页。]因而,康熙朝时《草诀百韵歌》名噪一时,成为人们学习草书的首选秘籍。很多档案史料还显示,在整个清代,朝野上下对草书歌诀的重视及传承也一直没有中断。

        比较有意思的一个现象是,在明、清时期,为了迎合皇帝对草书歌诀的喜好与赞许,许多文人士大夫都将其变成自己研究、刊刻、书写的对象,因此涌现出了许多草书研究名家与草书歌诀研究成果。如明代善诗赋、攻六书的范文明,用当时能见到的古人草书法帖同《草诀百韵歌》对照,发现两者并不完全相合,于是广搜载籍,献疑八十一则,著成《草诀辨疑》一书,影响很大。先由明代连奎馆刻石流布,后被清代大型书画类书《佩文斋书画谱》著录。又如明代江南才子韩道亨书写的《草诀歌》,现被多家出版社影印出版。因它是传世草书歌诀中唯一的手写版本,所以喜欢的人多,发行量自然很大。再如清代乾隆朝曾主持编刻《三希堂法帖》的名臣汪由敦,有《草诀偏旁辨疑》传世,此书本《草诀百韵歌》没有太大成就,韵文草书取法也欠高古,但当时的谈经却说:“余于庄子让庭处,得观汪谨堂《草诀》。逸气纵横,直如双鹄翔青天,浮云浩荡万里,各随所至而息。乃属勒之石,以公同好。”[ 张潜超:《中国书法论著辞典》,上海书画出版社1990年12月第一版,第160页。]此中,《草诀百韵歌》自身的影响力应该占了较大比重。又如晚清的王世镗,治经史善词章,于章草用功尤深,于右任先生曾誉他为“古之张芝,今之索靖。三百年来,世无与并”。他的名作《稿诀集字》初版时就叫《增改草字诀》,根上还是从订正《草诀百韵歌》而出。

黄君《增补改编草诀百韵歌》

         到了近世,即便不将于右任先生的《标准草书》算入狭义草书歌诀范围之内,其他版本仍然不少。如民国十六年自青榭、艺苑真尚社印行的佚名所编《增订草诀歌》[ 张潜超:《中国书法论著辞典》,上海书画出版社1990年12月第一版,第215页。],民国十九年收入“自青榭丛书”、由卓定谋著的《章草草诀歌》《补订〈急就章偏旁歌〉》《章草考》等书,影响都比较大。当然,今人研究或改编草书歌诀而成的新书,也不时面世。如1992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朱复戡修补草诀歌》,该书由著名书法家朱复戡先生撰、书,不但歌诀文意合乎历代草书规范,书写也已呈现自家典型面貌。

         行文至此,大家也许早看出来了,这个“小作业”何尝不同时也是黄君自己淬炼书法艺术的法门呢?而惠己及人,又何尝不还是一个高明的修行之“识”呢?

黄君《增补改编草诀百韵歌》


大智慧之二:“小作业”里的治学机枢。

         从书法传承创新的角度看,“小作业”是一个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的综合实验课题。古人论书,多以“小道”谦称。今人抗志希古,在继承中追求创新,欲以西方学术理念与规范,全面推动书法学科建设。其中有专注妙理阐发者,有开发新的图式者,有衔接高古笔法传统者,有留心文辞古今转换者,有立志书史研究者,也有尝试综合创新者,矻矻孜孜,攘攘熙熙,不一而足,可谓盛极矣。然而,几十年过去,大家依然面对的是任重而道远的现实。这其中所涉因素固然很多,但是书写实践与理论研究有机结合的程度不够,不能说不是一个重要的原因。而黄君的这个“小作业”,则既有歌诀增补改编中文意与书理的斟酌,也有正文草书与注文楷书的书写,文之为道、技之为器两方面都涵盖了,在个体层面,应该算是书写实践与理论研究有机结合的典型实验。对其实验成果,无论是文物出版社十年前的初版,还是人民美术出版社十年后的再版,都标志了黄君这个实验的成功结项。在孤灯清影通读“小作业”的寒冬之夜,当我静心体悟,并拿它与当代诸多成功及失败的探索案例进行比对时,发现黄君的这个“小作业”与那些成功的案例一样,有很多相同的可资学习借鉴的大智慧。此正合了所谓取得成功的原因常常是一致的,导致失败的原因却各有各的不同。

          黄君的这个“小作业”所涉治学方法与路径比较常见,无非是先梳理过往草书歌诀,再行增补改编,最后进行书写。然而,“看似寻常却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这个题目实际上极难在短期内顺利完成和取得好的效果。因为它对承担者的书法基本功和所涉领域的全面性有较高的要求,没有过硬的“才”与“学”,原则上不应该碰这个题目。从“小作业”的研究过程看,黄君的治学 “机枢”,主要体现在他对其中三个关捩点的成功突破上:一是在草书歌诀研究中,不但发现了以前修改者没有看出的问题,还发现了历次修改本身的问题;二是增补改编中比较充分地展露了自己的学养、文采与性情,使之成为烙有自己印记的草书“讲稿”;三是书写具有专业水准,可以同时当作草书字帖来用。正因为如此,黄君“小作业”完成后,即“颇得师友同道好评”,[ 黄君:《增补改编草诀百韵歌》,人民美术出版社2917年10月第一版,自序。

黄君《增补改编草诀百韵歌》


大智慧之三:“小作业”里的文化担当。

         从草书歌诀的实际功用看,“小作业”里有黄君作为一个书法学者的文化担当。考察中国书法史会发现,研究草书歌诀实际是书法学术的“鸡肋”和“冷板凳”。一方面,草书歌诀即便受到皇帝青睐,登上大雅之堂,仍然仅是学习草书的启蒙、普及读物,对他的研究也只属于书法学术的基础性工作;另一方面,由于历代研究者不断积累相关成果,留给后来者的发挥空间越来越小。因此,在多数人看重眼前利益、急于成名成家的现实氛围下,没有点梦想的人是不愿意去做这样的“作业”的。尤其像黄君这样成名已久的书坛“双料”才俊,手头更不缺名头又大、又能赚钱的项目。但是,他却于十年前精力最好的时候,去做《草诀百韵歌》的增补改编这样的“小作业”,十年后还在继续打磨他。由此,足可窥见他的性情、责任与担当。
         这一点在他对《草诀百韵歌》的研究中也能看得出来。如对自己写作意图的交代,他在后记中这么说:“今不揣浅陋,改动原作,以匡谬解谜。更参己意增遗补缺,申明草书之大意,使百韵名篇,略臻完善,千秋草法,源清流正。”对“增补改编”的说明,他在前言中这么说:歌诀中“有些地方对草书规律的总结归纳不够准确或有失偏颇。” “有些句子也显得单薄,有些相关内容还可以补充”。而对于“概述草书基本规律和大的历史背景,并举例说明一些偏旁、字形近似的原因”,他在文中这么写:下笔先明理,使转应知源。篆隶及章草,点画植其根。崔杜张芝下,羲献统其赞。偏旁多聚散,如流语得仙。舟月朦船朗,形近意且兼。以子知矛盾,殆孤与弱怜。晚睛略魄睡,分明与日眠。手片幸方合,如推扳报旋。横牙亲雅逆,竖心收将牵。衣耳身示并,六听射禅联。
         而原文最后两韵二十字:“意到形须似,体完神亦全。斯能透肝腑,落笔自通玄”,他竟然“改编”成了九韵九十字。其中,既介绍自己学习草书的“秘笈”:“草法真神异,变化万万千。字字多形貌,笔笔有牵连。百韵非曲解,体会要居先。当知形质具,乃使性情圆。万法通无法,终在得心源。”又有提醒、告诫学习草字者不可急于求成:“十年磨一剑,此语不虚传。寄意真心者,慎莫放轻言。”还描绘草书学成后的美好感觉:“运用至精熟,美意自翩翩。豁然通内外,挟笔走风烟。”所有这些内容,都颇见功力与性情。表面上处处从自己体悟而出,实际却处处给别人方便之法,这不能说不是一种境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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